5 小七

藥效發作,第二日,榻上青年終于堪堪醒來。

屋內,淺淡的藥香袅袅散着,身上的大小傷口叫人熨帖包紮了,裴故撐着床板慢慢坐起,四下望了一周,明白過來,自己這是讓哪位善人救了。

尚還年少的裴丞相低頭靜思幾瞬,依稀記起心志混沌時,有個姑娘在他耳旁嚴厲斥責,激得他一簇火起,竟坐起來反诘了回去。

他心下明白,是多虧了那姑娘的激将法,才将他胸中郁結的血氣沖散,救了回來。只是自己還罵了人家……想起這一茬兒,裴故不禁耳後稍熱。

黎安安兩手端着熬好的湯藥,急匆匆往裴故廂房而來。

她記着張大夫的叮囑,這藥可得趁熱喝,如此才能發揮最大功效,一邊一腳踢開了房門。待進了屋子,也沒看床榻,只盯着手裏的藥怕灑了,往後伸一腳把門帶上了。

待藥碗穩當落了桌,她才轉身,看向床榻。

正對上靠着床榻靜靜看着她的裴故。

黎安安:“……”

素來大膽的小乞丐頭一遭生出些窘迫,撓了撓面頰,眼神有些飄忽,心底揣測方才她究竟失态了沒有。

與丞相時期的裴故相處慣了,她總是不自覺地想在裴故面前表現得好些。

“咳……”确定自己沒有什麽奇怪的舉止,黎安安略過前頭的窘迫,狀似無意地開始搭話,“……你醒了?”

裴故點了點頭。

她探了探藥碗的溫度,确定适宜後,将藥碗遞了過去,“這是給你療傷的藥,大夫說要趁熱喝藥效才更好。”

嗓音聽着有些耳熟。

裴故接過藥碗,道了聲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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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一碗藥飲盡,他将藥碗放在桌面上,擡眸看向眼前人。

這女子周身只穿着破舊的麻衣,不知是在何處待過,此時顯得有些髒亂,頭頂戴了頂禿毛褪色的獸皮帽,烏黑的鬓發都盤進了帽子裏。方才遞碗的那雙手,布滿了老繭和細小的傷口。

“多謝。”

裴故:“姑娘可知,是誰救了在下?”

黎安安扯正了衣擺,聽他提起,當下應承下來,“是我,”她掃了一眼四周,拉了張凳子坐在了裴故榻前,宛如前世被丞相提問《三字經》:“……你當夜倒在了郊外,渾身染血,已經昏迷。我正好路過,不能見死不救,便尋了大夫将你救回來了。”

昨夜被裴故誤認為歹人制住的事不能說,實在丢她的臉,黎安安昨夜已經想過,實話不能說,那便半真半假地說一半,反倒更令人信服。

裴故默然,心底有了些揣測:“姑娘到時,可有受傷?我昏迷前,曾遇一歹人……”

被誤認為“歹人”的本人·黎安安撚撚袖子,掩唇咳了咳:“唔,這倒沒有,我不曾瞧見什麽歹人,公子可安心養傷。”

“嗯。”

裴故摸索腰間僅剩的那塊玉佩,“那歹人衣裳上沾了我大半的血,姑娘若遇見,小心避開。”

說話空當,張大夫推門走了進來,“黎丫頭,藥喝了沒?老夫來瞧瞧此人的傷勢如何了……”待對上屋內兩雙眼睛,老大夫愣了一愣,“……喲,這就醒了?”

他手上端着診脈的家夥,瞥見黎安安身上的髒衣服,眉頭立時皺了,“我說黎丫頭,老夫明白你救人心切,只是你這衣服自昨夜回來便沒換過,背後還沾着血呢!你個小乞丐不嫌髒,老夫我還嫌。”

老大夫拿木杆子推她,“去去去,給我把衣服換了。”

“姑娘,”

裴故擡眸看黎安安,“衣服沾血了?”

黎安安:“……”

那股即将被抓包的窘迫感又來了。

“是啊,”

張大夫親眼見着昨夜這小乞丐火急火燎救人的模樣,不忍叫她一番心意無人知曉,當下又是一陣調油加醋,“将你救回來時,那丫頭背後的衣服全沾了血,老夫瞧你這傷,可是劍傷。使劍者功夫似乎還不低,你得罪了什麽人吧?”

大夫一臉“猜到了”的模樣,撫須笑道:“那丫頭為了救你,可是将你從那歹人手裏攔下來的,這滿身的血,不知是那歹人的還是這丫頭自己的。可昨夜,她卻只催着老夫替你療傷,甚至連衣服都忘了換。”

自覺說得差不多,張大夫點到為止,笑了兩聲翻針袋去了。

黎安安……黎安安現在只恨自己輕功不了得,如若不然,此時該揭窗跳開直竄房頂的。

又或者,會些遁地術也不錯啊……

歹人本人·黎安安僵着一張臉,只一雙耳朵紅得滴血,“事出有因……”頓了頓,“我先去換個衣服……”話未說完,小乞丐已拔腿落荒而逃了,推開的木門“嘎吱”一聲震在牆上,只留下一室被撞碎的空氣。

“嘿,這丫頭……”張大夫腹謗,跑什麽,這做派還不如他當年追夫人時厚臉皮咧!

裴故啞然。

其實方才瞥見她衣服,他便已想清了前因後果。

思索幾番,他将手裏的玉佩遞給張大夫:“麻煩大夫将此玉佩交給那位姑娘。”

“至于治傷錢,”

裴故緩緩道:“我會還的。”

黎小乞丐一朝落荒而逃,半日沒再踏進去。

張大夫出來,便見草堂裏蹲了一顆“蘑菇”,他走過去,将那白玉佩放在了“蘑菇”跟前。

“裏頭那年輕人給你的,另外,”

張大夫慢悠悠地擺手,“治傷錢不用你給了,你那筆錢,自個兒留着吧。”

“蘑菇”倏地擡了頭,愣愣發問:“大夫,為何不用給了?”

可惜張大夫沒回答她這個問題,擺擺手,自顧自地哼着歌煎藥去了。

黎安安蹲在原地,盯了一會兒張大夫離去的背影。

最後視線落回到那枚靜靜躺在地上的玉佩上。

這枚玉佩……似乎是裴故前世常戴的那一枚,在她被送走的那一晚,裴故也拿給她了。

原來,若是前世她将人送來醫館後沒有立刻走掉的話,那個人會送給她一塊玉佩,并且選擇自付藥錢麽?那……前世她不曾收到玉佩,是不是因為這樣,後面裴故才會将她從趙德全手中救了出來,還替她擺平了後顧之憂?

她撿起玉佩,拍拍酸麻的腿,決定将玉佩還回去。

她救他,是為上輩子的恩情,這塊玉佩,他帶了很多年,以後也還是繼續帶下去吧。

恰在此時,醫館門口傳來了一陣喧鬧,小藥童聲音焦急無措,似乎對來人的行為十分無奈。片刻,醫館門口“啪”地一聲被推開了,清脆的喊聲直抵黎安安耳膜,“安安!”

一道灰色身影飛奔着跑進草堂,一疊聲地喚着,“黎安安!”

黎安安站住了腳,一雙眼睛慢慢睜圓,立時轉身看去,待真的見到那張臉時,她只覺得恍如隔世——是小七,那是,她的好友小七。

小七真的還活着!

“……小七。”黎安安立在原地喃喃出聲。

小七她、她還活着……鼻尖一酸,黎安安連忙低了低頭裝作風沙迷了眼。

她重生得倉促,過去和未來牽扯了一身的麻煩,從趙府出來的那兩日,她确實想過去找小七,可仔細想想,自己本身就是個麻煩,況且連是不是真的活着都不敢确定,于是去找小七的事也就此作罷。

小七同她一樣,都是永安城裏的底層小乞丐。與她不同,小七有個稍算圓滿的家,她的父母是一對普通乞丐,日子雖然格外艱苦,但對小七卻是疼愛的,也因此養成了小七一副純善得有些傻乎乎的性格。

但前世,小七的結局并不美好。

她被一個姓龐的纨绔子弟看上,使了手段将她的清白奪了,又将其囚禁在府裏不得出。小七的父母哭天搶地地去求官府,卻只得來了一頓打,他們不服,每日去縣衙鳴冤。可後來卻被姓龐的派人活活打死了。

小七得知這件事,悲痛欲絕,第二日便乘看守不備跳了井。

前世小七死後,黎安安費了将近一年的時間才将那姓龐的送進了監牢。

原本以為兩人的重逢會是在她安頓好一切之後,可是沒想到,小七今日自己找上門來了。

黎安安抹抹眼睛,擡頭看向來人。

沖進來的少女生了一張純稚的圓臉,眼睛是微彎的杏眼,兩簇柳葉眉此時正憂慮地蹙起。她一看見立在草堂門口的黎安安,頓時小跑着撲了上去。

“安安,你去哪兒了?”小七抓住黎安安小臂,“你到醫館來怎麽不告訴我?是不是哪裏受傷了?”

“我沒事……”

黎安安從恍然裏回神,“我……”她張了張口,想向小七解釋情況,可想起如今情形,卻一時犯了難,若是小七問起裴故的來歷,她要怎麽說?

小七見她面露豫色,越發擔心好友當真如自己心底揣測的那般,她一着急,話便漏出來了:“安安,你、你不會當真在趙德全那裏受了什麽傷吧?這兩日丐幫裏都傳開了,說那趙德全前些日子請你去府上做客了一回。趙德全是什麽人?我就知道他不會那麽好心!怎、怎麽辦?”她轉了兩圈,意欲繞過黎安安去尋張大夫,“我自己去問問張大夫。”

黎安安一把扯住了她。

“你別擔心,受傷的不是我。”

她想了想,還是将小七拉近,附在她耳邊将昨夜救了裴故一事盡數說了。

“你、你平白撿了個男人回來……”沒見過這等陣仗的小七瞪圓了眼睛,講話都有些磕磕絆絆。

黎安安叫小七的神色看得臉熱,她頓了頓,微微正色道:“不可妄言……我救他,是因為他曾有恩于我,我該報答他的。”

有恩于她?小七略顯迷惑,安安什麽時候多出來一個連她都不知道的恩人?

但黎安安顯然沒有解惑的意思,她拍拍小七的肩,岔開話題道:“好啦,這件事你若想知道我日後再同你細說。”

“小七,你怎麽知道我在醫館?”

叫黎安安這麽一提,小七想了想,“從兩個乞丐嘴裏聽來的。”

兩個乞丐?

“他們怎麽說的?”黎安安轉了轉眼珠。

“他們說,羨慕你受了傷連城裏的張氏醫館也去得起……”其實那兩個乞丐說得更難聽些,甚至肆意揣測安安和趙德全是什麽關系,居然能讓他親自派人送黎安安上醫館,但小七十分讨厭這些話,故而說起時刻意隐去了。

疑心告訴黎安安怎麽會這麽巧,但仔細想想,卻似乎又很正常。

一時想不明白,她決定暫且擱下,準備先将玉佩還給裴故。

小七扯住她的袖子,猶豫幾瞬,決定還是提醒一下好友:“安安,你要小心趙德全,方才我過來,瞧見好多他手底下的乞丐在醫館外面的巷角處守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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