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計劃
初春,張氏醫館外。
幾個衣衫褴褛的乞丐坐在巷子的角落裏,中間圍着的,是個半臉絡腮胡子的黑臉大漢。
半晌,巷口處出現個人影兒。
一蓬頭垢面的矮子乞丐小跑着湊到黑臉大漢跟前兒,畢恭畢敬地替他續上煙絲。黑臉大漢眯眼吸一口,霧白的煙圈缭繞了他半臉的絡腮胡子。
李長老派他來看着黎安安,這事兒要是辦好了,他周黑頭說不定也能混個長老當當,哪兒能像現在這樣,還只能做個小乞丐?
“可瞧清楚了?”
舉着的煙殼子輕輕磕了下青石板,“說說情況。”
那矮子乞丐應了聲是,挂起個笑容答道:“禀周爺,那黎安安确實在張氏醫館裏頭,方才我瞧着,跟她常玩得好的那個小七,也急匆匆沖進去了。”
周黑頭不緊不慢地挑了挑煙杆子,“瞧清楚她身上傷着沒?”
矮子乞丐略遲疑,“那小七沖進去火急火燎,藥童一下便關上了門,小的沒太瞧清,只是……”他頓了頓,“只是瞧見黎安安是站在草堂裏的。若是受了傷,想必也是無關緊要的小傷。”
“嗯……”
周黑頭吸了幾口,沉吟着拉出一道悠長的煙圈,沒一會兒那煙絲就見了底。一旁的乞丐瞧見了,當即識相地把煙絲又給他添上了。他一圈一圈地慢慢吸着,氛圍霎時靜了下來。
滿地的乞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準這姓周的是個什麽意思。
“周爺,”
末了,還是那矮子乞丐踏出一步,主動搭話道:“那這事兒,我們要報給李長老麽?”
“昨夜,黎安安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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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黑頭抻抻右腿,扯扯被壓皺的褲腳。
昨夜?
這時間點兒一出,衆乞丐頓時默了,昨夜蹲守黎安安茅草棚附近的乞丐,半夜抵不住困意睡過去了,醒來,結果黎安安人沒了。找了大半宿都沒瞧見人,最後還是聽了兩個小乞丐的背後碎嘴才尋來了張氏醫館。
如今叫周黑頭問起,怕不是要追他們的責。
“昨夜……昨夜是我們跟丢了人。”
“既然黎安安看着不像是有傷的樣子,人卻來了醫館,那你們猜猜,她昨夜幹什麽去了?”周黑頭理好了一身行頭,慢慢站起來。
乞丐們面面相觑,片刻,有人驚叫出聲:“周爺,您、您的意思是受傷的另有其人,那醫館裏除了黎安安還有旁人?!受傷的是那個人,昨夜黎安安是去救他去了!?”
話音一落,惹來周黑頭贊許的一笑:“你小子還算有點腦子。”
這下可驚呆了底下的乞丐們了,這黎安安都是要嫁給幫主的人了,還敢來這麽一出……
“那、那這可如何是好?”
乞丐群裏有人出聲,“周爺,我們将此事告知李長老吧!”
“萬一這黎安安救回來的不是女子……”
衆人對他們要來監視黎安安的目的可是心知肚明,這要是讓趙幫主知道他看上的女人說不定偷了個野男人回來……黎安安吃不吃得消他們不知道,可沒看住黎安安的他們,絕對吃不了兜着走!
想清楚此事,那幾個乞丐愈發極力撺掇周黑頭去找李青。
“不妨事兒,”
周黑頭擺擺手,“這點小事麻煩李長老做什麽?我自有辦法擺平。”
若是他将黎安安救回來的那個人捉了,獨自領到趙德全面前,那還有李青什麽事兒?這功勞,他周黑頭這次,要占獨一份。
“帶上幾個好手,”
他收了煙杆子,背着手走在前頭:“晚上我們去醫館裏溜溜。”
-
醫館草堂內。
正是日光晴朗的時分,小七一席話,卻叫黎安安脊背處竄出一股寒涼。
——趙德全派了人盯着她。
這一出是她未曾料到的,幾乎閃電般,她便将眼前的狀況與前世銜接起來了——難怪、難怪前世她如此輕易便被趙德全捆了去,原來那時候趙德全早就派人将她盯得嚴嚴實實了!
黎安安抓住小七的手,“小七,你來時,那些乞丐可還在醫館周圍?”
小七點了點頭。
見好友神色不對,她頓時緊張起來,“安安,是、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黎安安張嘴要答,卻見小七的眼裏露出毫不遮掩的無措,她抿了抿唇。
不能把小七牽扯進來。
“不是什麽大事,”
她展顏一笑,“我與趙德全不對付不是一兩日了,此次你在醫館瞧見的那些乞丐,大抵也是他派來監視我的。”
黎安安随意撒了個慌,“前些日子,我與他手底下的乞丐起了些沖突。”
只是這樣麽?
小七的神色看起來有些狐疑,可還沒等她想明白,黎安安便将她翻了個個兒,朝門外推去。“放心罷,我一人足矣,”她帶了些兒笑意打趣,“先前那麽多次,我哪次不曾全身而退?”
“小七你先回去罷,我晚些時候再去找你。”
小七還沒來得及拒絕,就被黎安安一路推着走了,她拉開門,将自己送到了大門口,
“安安,”
小七停了一會兒,“我總有些不放心你,還有你說的那個恩人,你當真确定他是好人嗎?”
黎安安知曉好友是因為擔心自己,她想了片刻,認真道:“小七,我不确定他是否是百姓心中的好人,但僅憑他對我的恩情,我也做不到對他見死不救。”
“我會保護好自己的。”她笑着道。
将小七送出醫館,黎安安緩緩将背靠在了木門上。
她開始冷靜地思考對策,方才她開門時,特意留意了街角巷尾這些慣能藏人的地方,果不其然瞧見了幾個一閃而過的可疑身影。既然趙德全一開始便派了人守着她,那想必昨夜她不在茅草棚中的事他也知道了。
如今叫他們瞧見了自己毫發無損的模樣,勢必會引起他們的懷疑。
黎安安現在怕的,是這幫乞丐手下會發現裴故的存在。
前世她将裴故送來醫館後,付了藥錢便離開了,故而不曾引來這群乞丐。若是教他們發現了裴故的存在,以裴故如今重傷的程度,很有可能會是一場滅頂之災。
想明白這點,黎安安沉下眉眼,快步朝裴故的屋子走去。
得讓裴故避開他們。
她攥着裴故給的那塊玉佩,曲起單指叩了叩門。
屋內傳來一道虛弱的清冽嗓音,“進來吧。”
方才張大夫将裴故在床上固定成了一個姿勢,讓他不要亂動,說是利于傷口恢複。所以此刻黎安安推門進來,他連想撐起來坐着都做不到。
視線相觸,裴故抱歉:“在下失禮了,不能起來同姑娘說話。”
黎安安快步走到他床前,一把按住了他欲起的肩膀,“沒事,你躺着便好。”
裴故愣了一下。
黎安安這才注意到,因為治傷,裴故的上半身除了傷着的地方有紗布外,其餘幾乎是處于□□的狀态。她的手直接按上他的肩膀……這不是流氓行徑?
黎安安倏地收回了手。
氣氛有幾分沉默。
“咳,”
她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我來是找你有些事要說。”
“這塊玉佩,”黎安安将它放在桌上,“你收着,不必給我。”
裴故的視線凝了片刻。
“我一路逃亡,身上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姑娘救命之恩,我無以為報,這玉佩,姑娘收下吧。”
黎安安搖了搖頭。
她仗着裴故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不管那枚放在桌上的玉佩,岔開話題道:“先不說這件事,我如今有另一件事同你說。”
她頓了頓,“我惹了些麻煩,那些人發現你被我救下藏在醫館了。”黎安安隐晦地提醒他,“你也許會被我牽連。”
裴故的神色依然平靜,湖泊般深邃的眼睛裏幹幹淨淨的,沒有黎安安所以為的驚慌,他溫聲道:“姑娘想怎麽做?”
黎安安張了張嘴。
她驚訝于裴故的鎮定,仔細想想,卻又莫名覺得合理。
當年的裴丞相,本就是臨危不亂的性子。
當下便不再廢話,将自己的打算說了:“我想将你送走……那些人也許今晚就會尋過來,我護不住你。”
裴故搖頭:“我這一身重傷,走不得。”
“姑娘救了我已是仁至義盡,剩下的,我自己處理便好。”
聽見這話,黎安安平白地就生出了一股怨氣,“自己處理”“交由我便好”“放心”……這類話前世裴故說過多少次了!什麽都不讓她參與,什麽都不讓她知曉,到頭來自己要死了就把打點好的一切交給她,把她送走。
她明明想要的不是這些。
“這種話你說一次便好了,以後在我面前,別再說什麽‘自己來’‘交由我便好’,我不愛聽。”黎安安悶悶出聲。
“好了。”
她背過了身,“你說的擔憂有道理,你的傷确實不宜再移動,我去找張大夫商量商量。”話落,不等裴故反應過來,黎安安已快步出了房門。
合上的木門發出碰撞的“咔噠”聲。
裴故輕輕斂了下眉。
他似乎,惹她生氣了。
是他哪裏說錯話了嗎?
可思及自己如今的處境,裴故的唇角慢慢抿直。
她救他一命,已是足矣。她害怕因為自己的麻煩牽連他,殊不知他本身就是個最大的麻煩。沒有必要牽連人家,等報了救命之恩後,便該離開了。
窗外的迎春剛剛冒頭,裴家的大公子已經決定,要幫小乞丐解決這個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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