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來人
待掩上裴故的房門,黎安安繃着的面頰才松了下來。
她方才說的話屬實有些冒犯。
若是放在前世,她決計不敢這般與裴故說話。也是方才氣狠了,才口不擇言。
搖搖頭将這些想法甩出腦海,黎安安目光清明,打算和張大夫說明情況。
醫館後堂。
“你想問有沒有什麽辦法,能讓裴故移動又不會加重他的傷?”
張大夫将取來的草藥放在杆秤上,仔細看着重量,“這等好事,黎丫頭你找找華佗罷,老夫才疏學淺,沒有辦法。”
黎安安不死心,“張大夫,當真沒有辦法嗎?”
“為何要将他送走?”張大夫放下杆秤。
黎安安猶豫了一瞬,見張大夫乜斜了她一眼後,一咬牙把黎老爹病逝、趙德全威脅她的事情全說了。
“……趙德全派了人盯着我,如今裴故重傷,若是教他們發現我與一男子有牽扯,十有八九不會放過裴故。我不想把他牽連進來。”
“所以,”
張大夫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鏡,“這就是你要送他走的理由?”
黎安安點了點頭。
“那年輕人肯定不同意吧?”
老大夫繼續手上的事情,看也不看黎安安,“你救了他,他拿出身上唯一的玉佩也要報了你這份恩情,治傷錢也要自己付。如今聽說了你因為怕自身麻煩牽連到他,又要費心思将他送走,不說他的傷允不允許這樣做,就是依這年輕人的性子,也不會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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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夫回身将切好的藥材放進櫃子裏,“老夫說得對不對?”
被猜中全部經過的黎安安頗有些窘迫地撓了撓面頰。
“那,”
黎安安求救,“大夫可是有什麽更好的法子?安安求教。”
搗碎的藥材沿着紙張的折痕一點點順入瓶罐中,待最後一點倒盡,張大夫拿褐色的木塞利落封緊了瓶口,“砰”地一聲塞進了櫃子裏。
“法子很簡單。”
張大夫撫須而笑,“你讓他扮作女子不就可解了?”
清風拂過,那立在堂中的女子睜圓了眼睛,半晌沒說話。張大夫哈哈大笑,黎安安窘得一溜煙不知往哪個犄角疙瘩裏鑽去了。
-
子夜時分,永寧巷的百姓們已睡得熟了。此時便是路上突然竄出一只尖叫的野貓,也決計不會吵到人的。
“喵——!”
一聲尖叫引出只捏住野貓後頸的大手,“這野畜生……”任那貓兒張牙舞爪,那只手一揮,使出一陣蠻力将其甩了出去,更加凄厲的慘叫頓時如流星般劃過深重的夜色。
“于志,你跟一只畜生磨蹭什麽?!”
前頭傳來一陣低喝,是個黑影兒大個,“趕緊跟上!”
喚作于志的青年撚了撚手指,笑嘻嘻地回了一句:“來了!”
這一聲頓時招來前方同伴愈發嚴厲的呵斥,“你個蠢貨!這麽大聲你是巴不得給人發現嗎?”
——趙二簡直後悔跟他一起出來了,當初就不應該答應周黑頭!于志這崽子捉摸不定,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把他給坑了。
思及于志的“輝煌”過往,趙二是氣不打一處來,飛了一記眼刀過去。他懶得再看那張笑嘻嘻的臉,“啧”了一聲快步往張氏醫館趕去。
不就是看個人的事兒嗎?他自己足矣。
于志雙手背在腦後,吊兒郎當地走着,一點瞧不出是來夜闖民宅的貨色。
待到翻牆進了醫館院子,已有一道人影立在了牆下,是趙二,見他來,冷眼嗤笑一聲,“不用看了,我瞧過了,裏頭是個女的。”
于志視他如無物,并不搭話。趙二揪了把頭發,一腳踹在了牆角上。
張氏醫館的後堂被一片濃厚的夜色籠罩着,悄無聲息,像是裏頭的人都睡得極沉。于志輕巧地翻開了木制窗樞,他像一只靈巧的貓兒般,三兩步就落地無聲。
清冷的月光映照出一片六角屏風的輪廓,于志眯了眯眼,隐約瞧見屏風背後的兩道人影。
“唔……安安別動……”
黑暗中傳來女子夢呓般的呢喃。
安安?
說話的是黎安安救回來的人?
——是女子?
于志收起散漫的神色,欲繞過屏風瞧個真切,便見那屏風後的床榻上慢慢坐起了一道身影。長發披散,身形纖細、婀娜,明擺着是個女子。
他額角一跳,心裏提防着要是這女子下床走了出來,便出手将她打暈。
所幸,那女子并沒有下床的打算,她似乎只是單純地夜半夢醒而已。
于志松了口氣,準備待那女子睡下,再上前查看。
怎知等了半晌,那女子卻絲毫沒有躺下的打算,于志煩躁地頂了頂腮幫,思考若是出手打暈了未來的幫主小妾,會被扣多少賞金,而他又是否能接受賞金被扣。
就在他忍不住打算出手時,屏風後的女子動了。
那女子伸手拍了拍趴在床榻邊的一道身影,輕輕叫她:“安安……”
喊了幾聲,榻邊女子動了下,而後便擡起頭看向了床上的女子。似是剛醒來的緣故,那女子并沒有說話。
屏風上,于志瞧見榻上女子半掀開了薄被,拉了拉榻邊女子的手,“安安,夜裏風涼,你且上來一起睡吧。”也不知那“黎安安”是困得神志不清了,還是沒醒過來,榻上女子扯了扯她,她也沒站起來,只慢騰騰地、幾乎是貼着床板蹭了上去。教人只看得見一團移動的黑影,瞧不出身形。
“黎安安”上了榻,那床上女子随之也躺下了,被子扁扁地平下去,寂靜的夜裏一時只剩輕緩的呼吸。
于志慢慢從黑暗裏現出身形來,他輕手輕腳地繞過屏風,立在了兩人床前。
借着月光,他瞧清了榻上如今的情形:兩個女人依偎在一起,一個高挑些,一個稍矮些,高挑的那個側躺着,半張臉埋進了枕邊,在朦胧的月色裏只瞧得見一截冷白的下巴和稍顯淩厲的下颌線條。
他心想,這黎安安倒是生得冷傲,怪不得那趙德全壓不住她。
另一個稍矮些的,則明顯是個女子了,即使在夜色遮掩下,于志仍瞧得出那張臉柔和純稚,小而嫣紅的唇瓣,并不細膩卻難掩白皙的肌膚。他不由得有些恍神,覺得這趙德全也忒沒有眼光,怎地就看上了黎安安那副母老虎的樣兒……若是他來選,肯定選這被救回來的小美人……
黎安安躺在裴故身側,凝聚心神注意着李青派來的小賊。
察覺床前那道身影還沒有離去的跡象,她心下開始煩躁起來。
她都已經裝成“被救的人”了,是個貨真價實的女子,為什麽這個趙德全派來的蠢貨還看不出來?為什麽還不走!
黎安安想了一會兒,決定速戰速決。
不能再讓他在呆在這兒了,這樣下去,裴故勢必會露餡。況且,如今她與裴故的姿勢——裴故的呼吸就落在她耳邊,輕輕癢癢的……黎安安的臉紅了紅,她在前世都不曾這樣占過裴丞相的便宜。
想到接下來自己要做的事,黎安安壓下心底占人便宜的負罪感,念叨着丞相得罪得罪。
告罪空當,她已皺了皺眉,裝作一副被噩夢驚擾将醒未醒的樣子輕聲夢呓,一邊翻了個身,将大腿壓在了裴故的腿上。
——半截小腿就這麽暴露在了空氣中。
她明顯地感覺到底下的身軀霎時僵住了。
黎安安默默在心裏給少年裴相磕頭賠罪。
這麽明顯是個女子的小腿,那家夥應該能确定她的身份了吧?該走了吧?
那廂,于志終于在黎安安恍若夢呓的輕聲嘟囔中驚醒。
他瞧着眼看就要醒來的黎安安,下意識便想擡腳離開。可想到自己似乎并沒有檢查什麽,只是隐約見到了兩人面龐,聽見了那女子的聲音,這樣便能肯定黎安安救回來的是個女子了嗎?
于志猶豫了一瞬。
可下一秒,那女子便翻了個身,毫無預兆地将半條小腿裸露在了空氣中……于志怔愣半晌,眼看女子又有轉醒之相,他不再猶豫,當即拔腳跳窗走了。
趙二那傻大個說得對,黎安安救回來的,當真是個女子……
于志在跳窗中如是想。
此時,黎安安、裴故、于志和趙二,甚至派他們去的周黑頭都沒有意識到一件事:于志和趙二,根本沒有見過黎安安,而周黑頭,雖然他見過,但乞丐又哪裏來的錢去畫張畫像呢?何況他以為,不管派去的那兩個人認不認識黎安安,只要瞧見那醫館裏頭的是兩個女人,這件事就解決了。
夜黑風高,兩個年輕乞丐回去複命了。
-
醫館廂房內,氣氛一時沉寂,
朦胧的黑裏,只餘清淺的呼吸。
裴故維持着側躺的姿勢,一動不動,半邊臉隐在夜裏,“姑娘,那人已經走了……”
正專注于傾聽動靜的黎安安顯然沒反應過來,“噓,別出聲兒。”別看那兩個人如今已不在屋裏了,可誰知道他們是不是還在醫館周圍呢?萬一突然殺個回馬槍,他們先前兒做的一切可都白費了。
裴故不曾立即回話,卷翹的睫毛不停地顫動着。
但過了一會兒,悶悶的嗓音又從黎安安底下傳來:“……他們已走得遠了,不會再回來了。”
“你如何得知?”黎安安眼睛盯着窗戶,“不可掉以輕心。”
“……我聽得見。”
裴故聲音低了下去,說話間帶出幾分熱氣,“姑娘,你、你可以……先起來嗎?”
黎安安一愣,随即睜圓了眼睛。
意識到自己先前兒做了什麽,她登時一路紅進了衣領,那條壓在裴故身上的腿仿佛拿針刺了般,唰的一下縮了回來。黎安安迅速從裴故身上扒拉了下來,卷着被子往旁邊一滾,裝死般沒了動靜。
失去了被子的裴故:“……”
裴故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他探探被壓麻了的雙腿,準備起身離開。
看這位姑娘的樣子,今夜大抵是在這裏睡了。
用被子裹成鴕鳥的黎安安,現在糾結成了一團麻花。
她滿心滿眼都是方才自己那蠢樣兒,一時只想拿塊豆腐撞死。
她怎麽就忘了,裴故本身是會些功夫的呢?前世她被趙德全擄去當小妾,還是他救的她。自己不僅忘了這事兒,還一直趴在人身上不走……隐晦地提醒沒反應過來,還非得人家直白地說出來,黎安安覺得,她今日大抵是把前半生的臉都丢盡了。
身旁傳來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黎安安愣了片刻,暫時從方才的情緒裏脫離出來。
這聲音,裴故在幹嗎?
他身上的傷還重着,這樣亂動是想加重傷勢嗎?
她掀開被子,立時從床上坐了起來,“你在做什麽?”
正試着下地的裴故怔愣,試探着說道:“我是男子,不宜和姑娘待在一處,我且去外面草堂……”
“去什麽去,”
黎安安徹底從被子裏爬了出來,有些生氣,“我昨夜才将你從荒郊野外救回來,你這傷才養了多久?今夜事出有因,迫不得已才叫你、叫你扮成我的模樣趴在床邊,你本來便不該移動。”
“沒躺一會兒,你現在又想去草堂?”
她似是全然忘記了方才縮在一旁的尴尬,自顧自地從床榻間爬起來,利落下床,“男女有別,我出去便是,這裏本來就是你養傷的地方,你走什麽?”
裴故教她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他張了張嘴,終是不知說些什麽,只攥着手心讷讷:“方才姑娘滾進床榻裏了,我便想着……”
“咳,”
黎安安的動作頓了一下,穿好鞋一溜站直了,才接着道:“方才是我失态了,你就好好躺在床上養傷吧。今夜那些人來過了,知曉你是個‘女子’,日後應當不會再來了。”
夜色暗沉,遮蔽了他們面上的神情。
黎安安等了半晌都沒等來裴故一聲回應,覺得有些奇怪,她想起裴故的傷,急道:“你是不是傷口崩開了?你別亂動,我扶你到床上躺着。”借着月光,她朝那片黑影探出手去。
但那黑影側身躲了一下。
“……”
黎安安收回手掌,有些尴尬地撓了撓面頰。
一陣輕微的摩擦聲後,裴故已坐回了榻上,他點燃了桌邊的蠟燭。暖黃的燭光亮起,映出裴故深邃的眉眼,一雙點漆似的眸子平靜地看着她。
在這樣的注視下,黎安安沒來由地感到一陣緊張。
裴故他,怎麽了?
“姑娘,”
裴故溫聲,“我與你從前認識麽?”
黎安安攥了攥衣角,“……不認識。”
“可姑娘這一日的所作所為,實在不像是與我素未謀面的模樣。”
這話把黎安安噎住了,她踟蹰着,不知如何接話。
裴故繼續道:“我心非石,姑娘所做的點點滴滴,在下看在眼裏。我知曉,姑娘對我沒有惡意。”
黎安安順勢點了點頭。
“救命之恩,我無以為報。”
裴故的嘴唇有些蒼白,方才的移動還是将他的傷牽引得崩開了,“姑娘可否詳細告知近日遇到的麻煩?也許在下能幫得上一二。”他頓了頓,“待在下的傷好些……”
原來是這件事。
黎安安頓時松了口氣,她方才還以為裴故要說些什麽嚴重的大事。左右上輩子自己沒告訴他他也知道了,既然這一世他來問她了,那有什麽不好說的?
于是黎安安便倒豆子似的,三下五除二地将趙德全逼她應下七日之約,還畫了押這事兒說了。
她并不覺得這件事有多麽嚴重,與裴故說起時語氣稀疏平常,甚至還帶了些安慰的口吻,讓他不必擔心,她肯定不會當趙德全小妾的。
這副神态落在裴故眼裏,他卻笑不出來,唇角抿得直直的。
這個小乞丐怕是不知道,自己按下的那份文書意味着什麽。七日之後,若是那趙德全拿着那份文書上門要人,即使她掙紮躲藏,甚至大嚷着自己畫押是被逼的,官府也不會相信她,反而會對趙德全的一切行為視若無睹,任由其處置。
就算她僥幸逃掉了,只要趙德全将這份文書拿給官府看,告訴他們這是他的逃妾。那這姑娘,日後就當真是走投無路了。一個逃妾,按照律法,誰敢收留她呢?只會急忙通知官府。
“別太擔心,那群人今日來了一回,日後不會再來了,你且在醫館安心養傷便是!”
面前的小乞丐語氣篤定。
裴故靜了半晌。
他将心思盡數藏進心底,點了點頭,“在下定當盡力而為。”
他會的,他會替她解決這個麻煩的。
解決之後……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裴故垂下眼睫,不能拖累恩人,惹來殺身之禍。
前世,便是裴故将她從趙德全手裏救出來的,因此黎安安聽見這話,并不意外,只是心頭掠過一絲隐憂:“……會不會很棘手?”
裴故搖頭,“不會。”
黎安安放心了。
她四下看了看,覺得時間也不早了,便準備告辭,好讓裴故安心休息。
裴故叫住她,卻沒立刻說話,待黎安安都等得有些疑惑了,才聽黑夜裏傳來一道嗓音,“……在下裴無陵。”
黎安安一愣。
這是,在和她介紹名字嗎?
她有些赧然,咳了一聲掩飾道:“我姓黎,名安安。”
“好。”
裴故在暖黃燭火裏點點頭,“黎姑娘。”
裴無陵。
黎安安的眉眼彎了彎,這跟上輩子他告訴她的名字一樣,不過……她可知道這人的本命叫裴故啊,無陵只是表字罷了。
這般想着,小乞丐輕快地應了一聲,“……你且快休息吧。”轉身擺擺手一路飄着往門外去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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