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銀兩

昨夜一通折騰,黎安安卻難得睡了個好覺,夢裏只有遙遙春風和故人清潤安靜的目光。她醒時,正對上灑進草堂的第一縷金色光線,看着看着,唇角就彎了。

這樣的好心情一直維持到張大夫拿着價錢單子來到她面前。

“怎麽這麽多錢啊……”

黎安安小聲嘟囔,對那單子上明碼标價白花花的銀子顯出肉痛的表情。她知曉張大夫念在她是乞丐,攢錢不易的份上,已經以盡量低的價錢算給她了。

但……

哪怕活了兩輩子,哪怕前世她也曾闊過,遇到掏銀子的事兒仍是讓她心頭一痛。

張大夫欲要抽走她手中的單子,“舍不得銀子,就別付了,那年輕人都說了,這治傷錢他自己付。”

黎安安攥着單子搖了搖頭。

裴故如今的情況,哪有什麽銀錢付醫藥錢?上輩子這些錢都是她給他付的。他說那話,不過是不願欠她罷了。

掏出銀兩付了錢,黎安安摸摸幹癟的荷包,由此得出了兩個結論。

首先,養一只少年裴故,真的很費錢。

第二,她好窮,她要去掙銀兩了。

掙銀兩這念頭,早在黎安安前世開始就沒斷過。像她這樣的人,雖然是永安城裏一無所有的乞丐,但只要腿腳勤快些、頭腦靈活些,平日裏還是能接到一些跑腿送信的散活兒的。

前世黎老爹病重,她就是靠着這法子籌錢。

但現在重來一世,黎安安不再打算這樣做。

一來,跑腿送信一類的散活兒畢竟不穩定,有的時候才有,沒有便是沒有;二來,她如今不願再做乞丐了,前世教裴故請了夫子識文斷字,對日子生出了些別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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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體是什麽,她也說不上來,但那種感覺,大抵便是當一顆石頭在泥沼裏呆久了,以為自己的一輩子也是這樣的時候,忽然看見了河岸旁生着的小花。

原來不是所有生物都生活在淤泥裏。

黎安安想得很美好,但現實并不樂觀。

四季酒樓的櫃臺前,掌櫃的捋着兩撇山羊胡斜斜地看着門外的小乞丐,“你說,你想來當個夥計?”

黎安安點了點頭。

來之前,她特地将自己拾辍地看起來整潔些,一身破爛衣裳洗得發白,頭發盤成麻花辮盡數藏進了獸皮帽裏。她皮相生得不錯,因此就算是乞丐,此刻拾辍幹淨了應當也是瞧得過眼的。

哪知掌櫃的卻搖了搖頭。

“掌櫃的,您再考慮考慮,我認字,也會寫字!您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定能做好店裏的夥計的!”黎安安有些着急,還要再辯解幾句,卻見掌櫃的堅定地又搖了搖頭。

“這位……姑娘,不是我不願收你,只是你瞧瞧,有哪家酒樓會用乞丐做夥計?況且,”山羊胡掌櫃捋了捋胡須,“你也知道永安城裏的丐幫吧?我若收了你,你們丐幫來我樓裏搗亂怎麽辦?”

“我可經不起你們的‘劈刀’啊。”

黎安安呆了一呆。

她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劈刀”,是永安丐幫用來對付店家的一種手段,專門敲詐店家錢財。但做這些事的,都是趙德全手下養的那些人,他們這些小乞丐,不過只有每日乞讨的份兒。

“那……掌櫃的,有什麽活兒還招人嗎?不在前臺當夥計的那種,在後廚洗碗打雜什麽的我都能幹!”

為了證明自己是個能吃苦的人,黎安安四下看了看,撩開手腕和褲腿,“掌櫃的,您瞧,我手上的這些老繭都是平常做粗活磨出來的,我不是吃不得苦的人。您看我這小腿,別看它纖細,實際上腿腳好着呢,跑起來可快得很……”

黎安安話未說完,那酒樓大堂裏就傳來了一聲呼喝:“掌櫃的,我這菜怎麽還沒上啊!”

“來嘞!”

山羊胡掌櫃急匆匆把桌上的算盤一收,繞出櫃臺,“沒有、沒有,我這兒不收乞丐,你快走吧,我還得做生意呢。”

話落,頭也不回地往大堂去了。

“……給個機會。”

黎安安念完未出口的話,嘆了口氣。她看着那堂中忙碌的景象,呆呆地在這四季酒樓的門口前站了半晌。

“去去去,”

經過門口的夥計瞧見黎安安,拿棍子驅趕,“哪來兒的小叫花子,礙着我們做生意了,去去去,一邊去!”

黎安安躲閃不及,被那棍子推了一把,撲倒在地上。

她拍拍手從地上爬起來,撩開褲腿發現青了一塊,而後便習以為常地放下了。

唉,沒人收她,怎麽辦?

頭頂黃澄澄的太陽刺得人眼睛疼,黎安安站在原地想了想,永安城那麽大,一家不成,那便找另一家去!

打定主意,黎小乞丐正正頭上的獸皮帽,又雄赳赳氣昂昂地出發了。

斜後方後巷處,一矮子乞丐回身看向背後的周黑頭,“周爺,這黎安安想幹啥?”他們昨夜得到消息,說已經證實了黎安安救的是個女人,這話一傳回來,還叫他們失望了好一陣子,結果今早便瞧見黎安安獨身一人往街上去了。

跟了一大早上的,就只見黎安安在那些商鋪邊晃悠。

周黑頭沒回答矮子乞丐的問題,只道:“把人跟緊了,別丢了。”

黎小乞丐在永安城的大小巷子裏竄了一日,待到日落西沉時,她終于大汗淋漓地在天橋的臺階上坐了下來。

忙活了一日,幾乎一無所獲。

不嫌棄她是個乞丐,願意給她活兒幹的,卻因為她女兒家家的身份拒絕了她;需要招女人幹活的,卻又偏偏嫌棄她是個乞丐。她一無門路,二無背景,要找到一份活兒簡直難如登天。

期間還有幾個不懷好意的老男人看上了她這張臉,打聽着問她願不願意做些別的,被她一頓撒潑臭罵吓回去了。

黎安安摘下獸皮帽,扣了扣那禿掉的帽檐。

夕陽将永安河照得泛起一片金閃閃的波光,岸邊的小攤子三三兩兩地收拾着,路上的行人或是三人成行,或是兩人相伴,皆步履匆匆往家而去。黎安安看了一會兒,從臺階上站起來,又重新把獸皮帽戴上了。

再找找,實在找不到,就先回茅草棚去,明天再來。

黎安安彙入路上的人群,循着未曾走過的巷子往裏走。但還沒走幾步,迎面便沖過來一群小孩兒,只哇亂叫着往巷子外跑。

“诶,你們怎麽回事……”黎安安被這一群小孩兒撞得手忙腳亂,忙貼緊了牆壁讓他們過去。待這一群小孩兒過去,黎安安松松手腳,站在原地有些莫名其妙地瞅了瞅巷子和那些小孩兒離去的背影。

大抵是小孩兒玩鬧罷,黎安安想,随後,她邁腿往巷子裏走去。

半個時辰後。

黎安安扯着兩個齊腰高的小孩兒從巷子裏沖了出來,她面目猙獰,胸腔劇烈地喘着粗氣,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拉着兩個髒兮兮的小孩兒一路狂奔。

身後,幾個穿着短打、兇神惡煞的地痞流氓在轉彎處一腳剎停,片刻又锲而不舍地繼續追上來,邊喊邊嚷:“站住、站住!”

“臭娘們兒,誰讓你插手我們的事的?!”

黎安安絲毫不受影響,帶着兩個小孩兒熟門熟路地往巷子裏鑽。她對這些巷子的布局了如指掌,專門往那些轉彎多、巷道窄的地方跑。身後喊打喊殺的聲音不絕于耳。

“給我抓住她!”

跑了半晌,那聲音逐漸遠去。

又跑了一條巷子,那群地痞流氓的聲音徹底聽不見了。

黎安安這才帶着小孩兒速度慢慢降了下來,尋到一處人多的角落,她終于停了下來,松開倆小孩兒的手,氣喘籲籲地抹着汗。

那倆小孩兒顯然比她跑得更厲害,黎安安一松手,她們就站不住腳要往地上坐去了。

“诶……”

黎安安眼疾手快地将兩個小蘿蔔頭拉了起來。

喘成這樣,這要是坐下去了,這兩小孩兒不知道還活不活得過來。

待三人狀況都好些了,黎安安拿頭上的獸皮帽扇着風,半蹲着看向那倆小孩兒,“說說吧,你們倆兒,剛才——”

她話還沒說完,就見面前的倆小孩兒倏地擡起了臉。

兩張一模一樣的清秀面孔赫然出現在黎安安眼前。

“……你們、你們是雙生子啊!”黎安安睜圓了眼鏡,語氣難掩驚訝。

站得稍前些的那個女娃立時就露出了龇牙咧嘴的兇惡表情,伸手護住身後的另一個小孩兒,“別以為剛才你救了我們,我們就會感激你,說,你是來幹什麽的!”

莫名其妙被怼了一臉的黎安安有些哭笑不得,但想起方才的情形,又覺得笑不出來。她雙手往後一撐,索性直接坐在了地上,而後盤腿正色道:“我要是壞人,方才那種情形,就不會出手救你們了。”

“你要是不相信我,”

黎安安大大方方地攤開手腳,“那你就搜搜好了,順便,我也不介意你們抓着我。”

前頭的小女孩兒警惕地盯着她,而後牽着身後的那個小女孩兒慢慢靠近了黎安安。

“姐姐,你搜這邊,我搜那邊。”

那小女孩兒一聲令下,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開始在黎安安身上搜羅起來。

待當真檢查完了黎安安全身,那女孩兒面上繃緊的神色才松了些。身後的另一個小女孩兒扯了扯她的袖子,小聲耳語:“妹妹,她好像确實不是壞人……”

被喚作妹妹的小女孩兒面無表情,格外嚴肅地瞥了一眼黎安安,“暫且相信你不是壞人。”

黎安安一個沒繃住,唇角彎出點兒笑意。

這倆兒小不點,還有點兒可愛。

“咳,”

黎安安拍拍地板,“坐下來聊聊?我叫黎安安。”

兇神惡煞的那小女孩兒沒搭話,倒是她身後的小女孩兒怯怯開口了,“我叫初雲,”初雲瞟了一眼繃着臉的小女孩兒,“這是我妹妹初月,我們,我們是孿生姐妹。”

初雲,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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