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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天叫昨夜一場小雨洗得澄澈明淨, 微風溜過手臂,帶着點兒涼涼的潮意。陳氏舊宅慣來是安靜無人的,雖是一所瞧着便覺富貴的宅子, 但因着前主人一家搬走, 轉手牙行,這所宅子便漸漸沉寂下去。
除了牙行每月會定期派來清掃的人,鄰裏便再沒見過旁的。
轉念一琢磨, 也覺得正常,這宅子瞧着富貴,買下它定然也得費不少錢,能出得起這份錢的, 身份非富即貴。可這樣的人家,能買的宅子多了去了,又何必選這樣一間處在平民鬧市裏的宅子呢?
是以,今兒一早, 瞧見幾輛馬車停在宅子門前時, 過路鄰人無不驚異。
——這所宅子賣出去了?
那幾輛馬車,倒是瞧不出有多富貴, 都是市面上慣用的馬車。嘚嘚聲停, 從第一輛馬車裏下來一個紅白襦裙的女子,沒帶帷帽,一張臉大大方方地露着,面相瞧着有幾分英氣。她下了車,沒立刻走, 而是待在車旁候了一會兒。
看樣子, 是車裏還有人。
果不其然, 片刻, 車裏便又探出一道窈窕身影。這回便瞧不見人長什麽樣兒了,只看身形知道是個女子,她一襲白裙,邊角處用粉線、金線摻在一起勾了條粉金色的花邊,在車仆的攙扶下慢慢下了馬車。
與那紅衣女子一樣,她同樣候在了一旁,沒立刻離去。離開的是第一輛馬車,看樣子,那第一輛馬車裏是沒人了。很快,第二輛馬車行了上來。
那些目光時不時滑過陳宅的婦人們,不動聲色地交換着眼色。
先跳下來的,是一名有些身材壯實的仆婦,她朝着那兩位年輕姑娘笑了下,而後轉身去接車裏的人。
幾許風過,她們見得一只白皙的手搭在了那仆婦的手裏,指節修長,皓腕凝霜。簾子被掀起,慢慢露出了一張芙蓉面,眉似遠山黛,色若嬌海棠,直叫偷瞄的婦人一時看愣了眼。
那女子似是察覺到四周的視線,微垂的眉目掀起,漫不經心地掃了四周一圈,與那些婦人對上了眼,莞爾一笑,而後才扶着仆婦的手下了馬車。
“……這小娘子生得可真是俊俏啊。”
“這副排場,莫不是京中哪個大戶人家的閨秀?”
“……對了,你們可曾打聽出來這小娘子是打哪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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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三兩兩探出頭的鄰裏交頭接耳地低聲議論着,可事件裏的主人公卻不為所動。
陳宅門口一陣響動,不多時,一班人馬便收拾停當,進了宅子。
許慕清走在小七身側,擡眼靜靜打量前面那道身影。
眼前的少女纖腰瘦項,肩背挺直,走在前面婷婷袅袅,一點兒也看不出來當年是個在街頭巷尾亂竄的小乞丐。
四年下來,黎安安的性子沉穩了許多,許慕清一直認為,這是裴故離去對她的打擊造成的。
裴故走後,她在許慕清銀錢幫助下開了一家小食鋪,一開始十分艱難,可随着黎安安做菜的手藝越發精湛,小食鋪的顧客也越來越多,名氣逐漸上升。黎安安說服許慕清一塊幹,許慕清起初只是抱着受人所托幫一把的心思,後來卻真被她提出的想法打動了。
四年時間,她看着黎安安從一個小乞丐慢慢成長為獨當一面的老板娘,看着“黎記食鋪”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鋪子變成永安數一數二的大酒樓,也看着當初那個性子跳脫的黎安安,逐漸變得沉穩老練,游刃有餘。
她真的變了很多。
許慕清盯着她纖瘦的背影,恍然想道。
前一兩年,已經賺了不少銀子的時候,許慕清曾試探性地問過黎安安,怎麽不去尋裴故。這姑娘聽了她的話,卻只是笑着搖了搖頭,說:“不是時候。”打那以後,她再沒聽黎安安提起過任何裴故的事。
直到今年,她向她們提起,要來京城開酒樓。
“安安,這宅子可真好看……”
進了宅子,小七的帷幕取了下來,她這幾年倒是沒怎麽變,即使在酒樓裏擔了個管賬的事兒,也改不了羞怯的性子,打量着陳宅的一雙眼睛裏閃着熠熠的光。
許慕清最欣賞黎安安的一點,便是她對朋友的那份重情重義。
酒樓做起來之後,她便讓小七成了酒樓裏的賬房先生,小七的父母從前也是乞丐,許是秉着愛屋及烏的心思,黎安安讓他們兩口子也來了酒樓幫忙。這回上京,她便将永安的酒樓交給了小七父母兩口子管,自己只帶了她們倆和幾個相熟的奴仆。
許慕清不似小七一般激動,從前她爹做青州太守時,什麽好東西沒見過,是以眼下只是抱着手臂四下瞧了幾眼,語氣平平,“這宅子瞧着倒還有幾分意思。”
“連慕清都說‘有幾分意思’,看來這宅子是極好的。”
小七笑得很開心。
兩人在黎安安身後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着,卻不見前頭的黎安安搭話。許慕清用眼角餘光觑着,不經意地問她:“诶,黎安安,你覺得這宅子如何?”
風裏傳來黎安安帶着些笑意的嗓音,“來京城前我不是給你們看過宅子的圖紙了麽,這宅子确實是不錯的。”
剛剛從永安來到京城,還有諸多事宜需要安排下去,行至宅子大廳,黎安安便沒再閑着,召集了跟來的奴仆,一件一件地開始分發下去,許慕清和小七也領到了任務。忙着安頓,沒時間說話,許慕清便暫且把心裏諸多念頭壓下去了。
待到傍晚的夕陽落下時,一幹事宜才終于暫時告罄。
吃過晚飯,黎安安回了自己的院子。
這院子是今天下午分的,如今這宅子裏就只有她們三個女主人,而三個人裏又一貫是黎安安拿主意,所以這宅子的管家大權,就這麽落到了黎安安手裏。這宅子有四處院落,按前主人的叫法兒分為“梅蘭竹菊”四個園,索性她便讓許慕清和小七自己選一個。
小七要了東側的蘭園,許慕清選了梅園。
她便選了竹園。
這次上京,也沒帶多少個仆人,她和小七都用不慣下人,習慣了親力親為,所以身邊也沒什麽仆人。後來黎安安實在是忙不過來,便選了個老媽子料理家中事宜。這回上京,她也只帶了這位成媽媽一起過來。
此時,成媽媽在她的院門口掌着燈,正在等她回來。
看見了醺黃的燈火,黎安安心裏一軟,三兩步便入了園子。
“姑娘,回來了?”成媽媽笑着迎上前。
黎安安笑着應了一聲。
“成媽媽,去替我打些熱水來吧,我想沐浴。”待進了卧房,黎安安如是說道。
成媽媽應了退下。
熱水搬上來,溫度調好,黎安安靠進浴桶裏,神思徹底放松下來。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過從前的事了,裴故離開後第五個月,她曾收到一封陌生的信,信中人自稱是裴故的老師,言明是自己帶走了裴故,并希望她不要糾纏于他。那封信言辭辛辣,毫不留情面地批駁她是有多麽配不上裴故,若是糾纏只會成為裴故的拖累。
雖然此時已經能較為客觀地去回憶這封信,可那時的自己,卻着實被這封信氣昏了頭腦。不甘,卻又無力,只因那信中人說的話雖主觀偏頗,卻有一定道理,同時也敲響了她腦中的警鐘。
——若她永遠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小乞丐,那即便到了京城,也不可能幫裴故抵擋日後的危險。甚至只能依附于他,畢竟,裴故日後遇到的,可都是朝中有名有姓的人物。
這封莫名其妙的信,成了她發憤圖強的催化劑。
她一直在等待着那個時機,等到今年,丞相易位的消息像柳絮一樣飛遍永安城時,黎安安就知道,是時候上京城了。
熱氣騰騰的水霧緩緩上升,黎安安靠在水裏,安靜地閉着眼。
沐浴完畢,她穿上白色裏衣,絞幹頭發,回到了卧房。剛一進門,就見屋裏多了個人影,那人影正坐在桌旁,百無聊賴地喝着茶。
——是許慕清。
黎安安沒想到她會來尋自己,愣了片刻,問道:“你怎麽來了?”
許慕清向來不是個拐彎抹角的性子,耐着性子寒暄了三兩句,便壓不住心思,将早上沒問的話直接問出來了:“安安,你上京城來,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自然是将‘黎記食鋪’開到京城。”黎安安毫不猶豫地答道。
“哦?”
許慕清微微挑了下眉,眼神繞着黎安安的面龐轉了幾圈,“就沒有些旁的目的麽?譬如說,”她頓了一頓,語氣低沉下去,“你便沒想過去找他麽?”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
這是兩人在兩年前的試探之後第一次提起裴故,黎安安停頓了片刻,肯定道:“找。”
許慕清為她的坦率驚訝了一瞬。
她細細打量了黎安安的面容,這個小乞丐,好像變了很多,可骨子裏的那股愣勁兒好像又沒怎麽變。她忍不住笑着搖了搖頭,“你這些年對他閉口不提,我還以為這人從此要成了紮在你心裏的一根刺,沒想到……罷了,你既然拿定了主意,我便不再多說什麽。””
“我只希望你過得開心就好。如果去尋他對你來說是件開心的事,那我便支持你。”
黎安安最後點了點頭。
送走許慕清,她回身坐在了床榻邊。
櫃子裏放着一本破舊的經書,黎安安伸手将它拿了出來,最後一頁的墨跡已經有些模糊。
她用手輕輕摩挲着,一語不發。
“願身能似月亭亭,千裏伴君行”的承諾,還算不算數?
翌日一早,黎安安便為重新開張酒樓的事情奔走忙活。
小七幫不上什麽忙,索性便待在宅子裏。思來想去,既然三人都在這宅子裏住定了,那搞好鄰裏關系是很有必要的,于是便做了幾個小吃,頂着一張乖巧的臉去敲開了婦人們的家門。
她天生生了一張讨喜的臉,眼神柔順,模樣乖巧,幾乎沒兩下功夫便贏得了婦人們的一片熱情。小七對于自己能做些什麽,感到十分高興。
另一邊,黎安安和許慕清在忙着相看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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