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翠色掩映, 古木參天。
還帶着濃重濕意的草地上傳來兩道說話聲。
“裴故,你考慮得如何了?”——這道嗓音聽起來有些蒼老。
未明的晨光裏露出裴故的臉,他看着面前人的模樣, 恭敬地行了一禮, 眉宇間卻攢出幾抹猶豫:“先生,您……怎麽過來了?”
“我再不過來你就要留戀溫柔鄉一去不複返了!”被喚作“先生”的人咬牙,一雙手背在身後, “你可還記得,先前答應老夫的事?”
裴故抿了抿唇。
他前幾日,答應了顧夫子,回去告訴黎安安一聲便離開, 絕不留戀。
眼前的人一襲淺褐色短衫,兩鬓斑白,身形清瘦,是個精神矍铄的老頭, 也是裴故從前的恩師。
他幼時開蒙學字時, 裴父曾給他選了一名夫子做老師,便是這姓顧名含的顧夫子, 他是朝中的禦史大夫, 與父親私交甚好。裴故開蒙後,顧含見他性情聰穎,遂繼續教了下去,做了他許久的老師,直至裴家出事。
按理, 顧含此時應當在朝中當值, 不該出現在永安, 可半月前裴故卻見到了自己的這位老師。一見面。顧含便直言此行是為他而來, 要帶裴故回上京。
“你父親的案子另有隐情,老夫只問你一句,若要你爬上那權力的至高位置,才能替你那父親平反,你願不願?”
顧含将父親生前的所有事情都告訴了裴故,這件事情說來也并不複雜,左不過是朝中的朋黨之争。他的父親裴蘊除了是朝中的工部尚書,更是主張變法改革的激進派,偏偏皇帝還隐隐被他的政見說動了,使了些小手段動了門閥世家的利益。
半月後,就傳來了裴蘊出事的消息。
顧含身為裴蘊多年的好友,不相信這是他做的事,況且裴蘊一貫以來的政見主張與朝中的暗流湧動,顧含都是知曉的。
他潛心調查,竟真叫他查出了些東西,當下便更确定裴蘊的死是遭人陷害。又得到消息好友之子如今流落到了永安,于是便起身來了此處,想把裴故接回上京。
顧含不曾隐瞞自己的目的,直言自己希望裴故為父翻案。裴故當然沒有拒絕的道理,只是在顧夫子立刻帶他回上京時,提出了暫留幾日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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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局面。
然而裴故不知道的是,顧含除了接他回上京以外,還存了一層心思。
他想考驗這個孩子是否心智堅忍,是否有資格繼承他父親的遺志。變法一事,終究是裴蘊和他一衆變法之流的心頭大事。若是這孩子能成長起來,定能一革朝中如今的腐朽風氣。
但幾日觀察下來,顧夫子十分失望,他沒想到昔日堂堂的青州大公子,如今竟耽于小情小愛,優柔寡斷,婦人之仁!
“拖了好幾日,裴故,你是否也該給老夫一個交代?”顧夫子背着手立在他身前,目光沉沉地掃過少年面龐。
“先生,”
裴故如一柄修竹,認真解釋,“今日是約定好的第五日,能否容學生收拾一二?傍晚時分便随先生離開。”
黎安安支着小攤出去了,要到晚些時候才回來,他還沒來得及和她告別。況且,自己這些日子做的籌謀也還沒來得及告訴她,有了那些東西的幫助,想來小乞丐以後的日子會好過很多。
顧夫子一雙銳利的眸子落在自己學生的臉上,他在那張臉上看見了軟弱的神色:他的學生眼神不夠堅毅冷淡,還透着淡淡的溫情,面容不夠肅殺鐵血,過于悲憫柔和,言語間沒有上位者的穩重與威壓,教人一看便知是未經世事摧折的公子。
這幅慈悲的風骨很好,可不是他想要的。
既然他的學生自己陷在情愛裏掙不脫看不清,那便由他這個老師來搭一把手。
“好,那老夫便再給你半日,你且去吧。”
他的語調平靜低沉,裴故不曾察覺什麽異樣。聽見自己的老師這樣說,他眼角眉梢都帶上了喜色,擡眼應了聲“是”。
再沒旁的話要說,裴故拱了拱手,便打算離開:“先生,那學生便先離開了。”
顧夫子無言,點了點頭。
可就在裴故轉身離去的那一剎那,叢林兩側頓時閃出三兩個黑影,趁裴故不備,一手敲暈了他。
裴故根本沒想到自己的老師會偷襲他,他後頸傳來一陣劇痛,意識黑沉,“先生,為什麽……”昏迷的最後一刻,他甚至只來得及呢喃出這幾個字。
“裴故,”
顧夫子緩步上前,由着自己的護衛架起了裴故的身體,“今日便是老夫給你上的第一堂課,永遠不要輕信旁人,哪怕這個人是你身邊最親近的人。”
頓了頓,他又低聲道:“成大事者不溺于情愛,你既然決斷不了,那便由老夫來幫你。”
說完,顧夫子的目光重新變得鎮靜而明銳,回身朝來時的馬車走去,“把裴公子帶上,我們出發,離開永安!”
護衛打扮的三人一聲不吭,利索地跟上了那清瘦老頭的步伐。
黎安安回到小宅時已是日落夕沉的時分,她今日忙碌得很,可賺的錢也比平時的多了不少,因此回家的路上格外開心。
她哼着輕快的小調,甫一打開大門便脆生生地喊裴故:“裴故,我回來了!”語調裏満是歡欣的喜悅。
黎安安這會兒心裏正美滋滋,只想着見到裴故要将今日高興的事說與他聽,一面喊他,一面在院子裏找開了。前庭後院尋了個遍,不見人影,她猜測人定是在廂房裏了,于是便去敲了屋門,那敲門的聲音也不如平常規整嚴謹,時快時慢地敲,活像要敲出一道曲子似的。
“裴故,在屋裏頭麽?有些事想同你說。”
黎安安還未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只站在門外眉眼彎彎地喊。
敲了一會兒,沒有動靜。
“怪了,裴故不在家麽……”
小乞丐開始嘀嘀咕咕了,她手掌壓在門板上,鬼使神差地輕輕使了點兒力——門開了,這廂房門竟是虛掩着的。
黎安安麗嘉愣了一刻。
既然門都開了,她便順勢走了進去。黎安安此時也不知什麽心情,只是方才從外頭剛回來時的那股喜悅漸漸淡了,她一面小聲地喊着“裴故”,一面找遍了廂房。
沒有。
廂房裏沒有裴故的身影。
黎安安停了下來,“或許是去外面還沒回來……”
嘴裏拿話這麽安慰自己,可她心裏的不安感卻揮之不去。都說女子的直覺一向是極準的,若是覺得一件事情不對勁,那便極有可能不對勁。黎安安在東廂房裏坐着等了一會兒,片刻,便奮力搖了下頭,咬牙道:“不行,我得出去找他,誰知道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話落,站起身來就往外走。
還沒出院門,大門處便傳來了一陣拍門聲兒。
黎安安心裏一松,難道是裴故回來了?
她笑着開門,“裴……”目光落到眼前人的臉龐上時,卻霎時改了口:“……小七?”她的眼睛裏蘊着不解。
小七怎麽來了?
她不是應該回去了嗎?
“安安,”
小七背着一個小包袱,見門後人當真是黎安安,眼睛裏帶了幾分欣喜又有幾分詫異,“你竟當真住在此處,我還以為……”
黎安安把小七讓進門,她知道小七為何如此驚詫,因着這屋子畢竟不是她的,黎安安便沒有告訴小七自己住在這裏,只是同她說自己有了個好去處,讓她不必擔心。
可這會兒,小七怎麽自己找過來的?
“小七,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裏?”她看着拎着個小包袱的好友問道。
哪成想小七亦是疑惑地撓了撓頭,“安安,不是你讓裴公子來告訴我,搬來這裏居住的麽?若不是那裴公子告訴我你住在此處,我還不知道原來你說的好去處是這裏咧。”
“裴公子?”
黎安安擰了眉,這屋子分明是裴故買下的,為何要同小七說是她買下的?況且裴故在這裏,小七來了住哪兒……
剎那間,黎安安像是想明白了某個關節,她的面色驟然白了下去,攥住小七的手臂問道:“小七,裴故是怎麽跟你說的,你說清楚。”
小七被好友的神色吓了一跳,她扯着小包袱的手指攥緊,說話有些磕磕絆絆:“……裴、裴公子就說,讓我今日傍晚過來這裏尋你,日後就住在這間屋子裏,不必回茅草棚了。因為、因為你說你一個人住,想要人陪,所以……所以就叫我過來了。”
她本以為這是黎安安的本意,但現在好像不是這樣,小七以為自己來這裏給黎安安帶來了麻煩,頓時有些慌亂無措:“安安,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我、我不知道……”
可黎安安此刻卻再沒時間去管她了,她心裏湧出一陣恐慌,只來得及給小七留下一句:“你先待在這裏等我回來!”,轉頭便沖向了門外。
裴故、裴故是不是離開了!
“安安!”
小七追着她的身影跑出去,卻只見到一片衣角拐過巷口。黎安安的狀态不對,小七想也沒想,着急就追了出去,跑了幾步,又折回來把大門給關緊了,這才又追了上去。
黎安安卻不知道小七追了出來。
她只是一昧地往永安官道的方向狂奔,心裏擁擠着的焦躁與慌亂幾乎要将她漲破。從方才小七說完話,她心裏便升起了一個大膽的猜測:裴故是不是要離開了?因為知道小七和她向來是好友,這才把小七搬過來和她同住。
可若這人真要走了,為什麽不同她說一聲?
分明那夜還答應得很好好的。
又要像前世一樣一句話也不說就離開了嗎?
為什麽……
即使知道若是裴故當真要走,如今怕是早已出了永安,官道上怎麽可能截得到人,可黎安安還是不要命地往官道跑,除了這個地方,她不知道還能去哪裏追上他。為什麽不同她說一聲就走了呢?若是、若是同她說了,她只會放他離去啊……
黎安安眼眶酸澀。
明明今早出門時一切都還好好的,為什麽要一聲不吭地走掉?哪怕讓人給她帶句話呢?
寬闊的官道上空空如也,就連車馬揚起的薄薄灰塵都沒有。黎安安慢慢在官道上走着,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裴故——”
過往的攤販見了這小姑娘,皆投以古怪的目光。
黎安安目無所覺,只由着自己通通快快哭了一回。小七尋到她時,發覺這姑娘已跑得鞋子都掉了一只,披頭散發,眼睛紅腫,比之以往小乞丐的模樣還要凄慘更甚。
她隐隐約約明白了什麽事,卻嘴笨,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語,只将她從地上拉起來,紅着眼睛同她說:“安安,我們回家。”
回了小宅,小七打算回去,黎安安卻拉了她的手,“小七,留下吧,先前我想着這屋子不是我的,便沒同你說。如今他都讓你住進來了,你就留下吧。”
小七看着她紅腫的眼睛,輕抿着唇點了點頭。
要留下,自然要将東廂房收拾出來,可小七不敢讓她去那間房,便猶豫着說道:“安安,今夜,我同你睡一屋?”
“嗯。”
見黎安安答應下來,小七松了口氣。
她看了看黎安安,不再說話,出去做飯了。
裴故離開的第一日,黎安安照常起來出了攤,說說笑笑做生意,瞧不出有昨日的半分傷心。
裴故離開的第二日,她把東廂房收拾了出來,晚上沒吃幾口飯。
第三日,宅子的前主人來尋黎安安,将寫着她名字的房契交給了她,說是那位買走這屋子的裴公子叮囑他,叫他這日将房契交到她手上。
第四日,米鋪的老板差夥計送來了一車大米,放在了她們屋門口。
第五日,許慕清來尋她,問她有沒有想法把攤子變成商鋪,做大生意。
……
第十日,書鋪老板立在她屋子門口,等她回來,交給了她一本經書。
黎安安沉默着翻開那本經書,翻到最後,瞧見裴故蒼遒有力的字跡:願身能似月亭亭,千裏伴君行。
她壓抑了多日的情緒終于爆發,大顆大顆的眼淚不斷地從眼眶處滑落,用手指捂着也捂不斷,砸在書面上泅開一片墨跡。細碎的嗚咽聲漸漸從喉嚨裏逼出來,猶如困獸。
裴故,你大爺的……
作者有話說:
明明是很悲傷的場面,但我實在不擅長發刀(捂臉)
接下來我就要動用時光大法了!嘿嘿,丞相版本的裴故即将上線~
——
一些引用:
願身能似月亭亭,千裏伴君行——出自張先的《江南柳·隋堤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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