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木格窗外雨聲淅瀝, 黎安安的視線循着雨聲望出去。小徑的那一株海棠教雨打得七零八落,細弱的花枝随風顫顫巍巍地搖擺着,忽地一陣疾風驟雨而過, 殘紅終是落了滿地。

她正瞧得怔怔出神, 房門“喀啦”一聲被人推開了,耳邊傳來許慕清抱怨的聲音:“今日這雨下得可真大,這麽小一段路, 把我的衣擺都淋濕了。”

黎安安轉頭,就瞧見許慕清正蹙着眉,一臉懊惱地拈着裙角。

“先去換身幹衣裳,仔細着涼。”她提醒道。

許慕清擡頭應了一聲, 自去她櫃子裏翻衣服了。待換好了衣裳,在她對面坐下,黎安安這時才開口問她:“這麽大雨,你怎麽過來了?”

許慕清伸手将兩人身旁支着的木窗給關嚴實了, 大雨和海棠頓時消失不見, “還不是這幾日瞧你心不在焉的,放心不下, 過來問問。”她支起手肘撐着下颌, “你這幾日怎麽了?”

黎安安垂下視線,盯着桌上一小片紋理,抿唇不言。

她花了四年時間,從永安趕到了上京,從一個身無分文的小乞丐, 成了小有資産的黎掌櫃。本以為前幾日去尋裴故, 是故人重逢, 卻不想把自己氣個半死。什麽叫“莫要草率決定”, 前世今生,樁樁件件,她四年裏想得清清楚楚,合着那些話落在他眼裏竟是草率決定?

還是丫鬟廢了好大唇舌勸她,她那日才沒跟着追出去。這丞相府他才是主人,她這個來拜訪的客人都沒跑,他跑什麽。

不願娶她便罷了,又做什麽還要派馬車好生将她送回來,存心招惹她。

他裴故以為自己做了個丞相就比她大了一輩?能當她爹不成?還替她相個好人家嫁了……真論起資歷來,她可是足足比這人多活了一輩子!

實在是太氣人了,四年前還會寫情詩的裴小郎君,重逢後成了個榆木疙瘩。

“怎麽不說話?”

許慕清細白的手指伸到她眼皮子底下晃了晃,打亂了她一腔心緒。黎安安眉眼微擡看向她。

許慕清瞧她這模樣,便知她不想說,也不再勉強,只淺淺說道:“黎安安,我認識的你可從不是這般優柔寡斷的性子,誰不知道黎記食鋪的掌櫃娘子做事爽利,嘴巴厲害,說一就是一,說要談下來的單子便一定要談下來。”

她掠她一眼,“這話還是你同我說的,‘想要什麽便去拿’,如今換到自己身上倒想不明白了?整日憂思,猶猶豫豫,何苦來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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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聲大作,黎安安聽着這番話,頓有醍醐灌頂之感。

她慢慢想了一番,綻出笑顏來,“多謝你!許慕清,我想明白了,你說的是,想要什麽便去拿,整日憂思,猶猶豫豫,何苦來哉!”

她黎安安不敢說有七竅玲珑心,可自認也是有三分剔透的。裴故不是躲着她麽?那她就逼他出來,她要再問一次他的心,若那家夥還推開她,那她也不要再湊上去了,泥人還有三分脾性呢!當她黎安安真就非裴故不可麽!

許慕清在一旁看着,見她眼裏又恢複了神采,便知這丫頭自己想明白了,當下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鬧過一陣,許慕清止了笑,說起鋪子的事。

她道:“我們上京城來的不是時候,你可知,這段時日,正是京中不太平的日子。這京城有三霸,說的正是那‘賈龐鄧’三家,賈家,是如今宮裏聖眷正濃賈貴妃的母家;龐家,是當朝龐太師的的本族,而那鄧家,指的則是當初輔政鄧閣老的本家。”

黎安安點點頭,許慕清說的這些人,她前世便已知曉。

“你似乎對我說的并不感到驚訝,”

許慕清若有所思,不過片刻便自己找到了答案:“也是,這些情況興許你早前便打聽過,如此說來,倒是不必驚訝了。”

黎安安笑了一下,催促她:“話別扯遠了,你且繼續說下去。”

于是許慕清接着道:“你覺得我為何要向你提起這三家?那日來我們酒樓鬧事的兩個人,你知道是哪家酒樓的嗎?”

“是聚賢樓的。”

這事兒因為羽林衛的插手,已經在百姓裏傳開了,聚賢樓丢了大臉,她們黎記食鋪也算是和對方徹底結下了梁子。

黎安安思索一番許慕清的話,揣測道:“你的意思是,這聚賢樓跟賈、龐、鄧三家有關?”

“何止有關,”

許慕清正色,“那聚賢樓,是龐太師他小兒子的産業。”

“他小兒子誰?”

“龐連弋。”

聽到這個名字,黎安安愣了一下,莫名的熟悉感從她腦中劃過,随即她便想起了這熟悉感來自何處——龐連弋,這名字,不是上輩子害死小七的那個混蛋嗎!

黎安安倏地抓住了許慕清的手,寒聲道:“龐連弋,不是聽聞他早前下州縣游玩去了嗎?怎麽會在京中?”

“你竟然也知道他下縣游玩的事,這消息可不好打聽。”

許慕清詫異地看她一眼,“黎安安,你打聽消息的本事可真不是蓋的。不錯,這小子先前是下州縣游玩去了,據說還曾去過我們永安。後來他老子,也就是龐太師,不知為何忽然将他召回了京中,還勒令他再不許亂跑,并将聚賢樓的産業給了他,美名其餘鍛煉鍛煉。”

“如今我們與聚賢樓結下了梁子,那龐連弋不是善茬,估計要找我們麻煩。我将這事提前跟你說一聲,咱們日後防着點。”

四年時間,黎安安提防着小七與那龐連弋相遇,在他們本該遇見的時刻讓小七避開了龐連弋。本以為這事已經過去了,沒想到兜兜轉轉竟又在京城遇見了。這難道便是命運麽?

黎安安抿唇。

她能改一次,就能改第二次。她絕對不會讓小七落到龐連弋手裏!

“嗯,我知曉了。”

黎安安擡眼看向許慕清,“日後,就讓小七在後院算賬吧,盡量別讓小七出現在酒樓前面。櫃臺的事咱再招個人。”

許慕清:“怎麽了,為何忽然不讓小七露面。”

“小七性子綿軟,”

黎安安低眉,緩緩道:“我怕她被那龐連弋欺負了。”

送走許慕清,黎安安點燃屋裏的燭火,展開宣紙,将前世記得的事一一寫下來,邊寫邊捋。待她寫完,心頭已是一片清明,黎安安将狼毫擱在筆架上停筆,窗外的雨已漸漸歇了,點豆微火遠遠地跳躍着。

她已知曉接下來該怎麽做。

醺黃的窗紙上,映出女子姣好的身影,那纖纖素手捏着幾張紙,放在燈上緩緩燒了。

翌日。

黎安安戴上帷帽,這回,她坐着馬車去了丞相府。

丞相府的守門小厮看見她,神情不複第一回 的激動,反而帶了抹猶豫。“黎姑娘,不是小的不放您進去,只是大人有令,不見任何女子。”頓了頓,低聲補充,“包括您在內。”

黎安安神色平靜,似乎早就猜到了這般結果。

她道:“我不求見丞相,只煩大哥替我轉告丞相幾句話:‘既是要一刀兩斷,還請裴相将安排在酒樓附近保護我的那些人撤了,如此這般,才算掰扯幹淨。否則我一清白女子,平白被裴相保護着算什麽?不知情的,還以為我是裴相的外室呢’。我要轉告的話說完了,勞煩大哥,這便告辭。”

說完這番話,黎安安頭也不回地登上了來時的馬車,仿佛來丞相府這麽一遭,當真只是為了傳幾句話。

小厮看着那馬車遠去,為着方才那兩句話心驚,如今是進退兩難。

黎姑娘這話,他是一字一句照傳無誤呢,還是稍稍修飾下,婉轉些?

若是照傳,他不敢保證丞相聽了這話什麽反應;若是修飾修飾,叫丞相知道了,可不是瞞報?

正踟蹰間,身後的大門卻忽然開了。

小厮偏頭,忽地愣住:“……丞相。”

他行了個禮,觑着裴故的臉色,試探着說道:“禀丞相,方才黎記食鋪的黎掌櫃來了,小的沒放她進來,她讓小的轉告丞相幾句話……”

裴故擡手止了他的話頭。

小厮一見這模樣,便知剛才那黎姑娘的話丞相都聽去了,當下便閉嘴退去一旁。

護衛領頭遲青猶疑着請示:“丞相,我們可要将酒樓附近的人……給撤了?”

裴故低聲答道:“不必,叫那些人仔細護着黎記食鋪。”

于是遲青知趣地沒有再問。

他只要知道,這黎掌櫃在丞相心裏的位置不一般就行了。

黎安安回了酒樓,幾日下來都在忙着樓裏的事,像是當真忘了裴故一般。至于那日讓小厮傳的話,她也不去求證到底裴故撤了人沒有,似乎那日的傳話只是說給裴故聽而已,并不在乎對方有沒有照做。

黎安安将龐連弋一事跟小七說了,并提出讓她日後在後院算賬的請求,至于理由,她只這樣告訴小七:“那龐連弋貪戀女色,是個見到姿容出挑些的小娘子就走不動道的色鬼。我與你慕清姐姐,皆是性格潑辣,有些拳腳在身上的,不怕那龐連弋來招惹。你性子綿軟,我怕他專挑你下手,欺負了你。”

小七對她這一套說辭十分信服,當日便搬進了後院算賬。

諸事妥當,只待龐連弋送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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