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裴故時常在夢裏想起黎安安的臉。
老師将他帶回上京, 花了三個月教他看清了朝中的那些權貴,又花了一年,教他看盡世間疾苦。他還記得那時, 老師問他的話, “裴故,我知你心中抱負,你若想施展, 我便輔佐你,你若無意,現在就可離開。”
他選擇了留下來。
四年時間,他從一個默默無聞的裴家嫡子, 成了朝中炙手可熱的年輕丞相。那些看不慣的陳腐舊令,如附骨之疽的沉疴病瘤,是時候在他手下動一動了。裴故清楚,他能這麽快地爬上丞相的位置, 與當今朝中的形勢不無關系——開國的權貴世家幾代下來, 早已和當初封侯拜相時大相徑庭,功勞不見多少, 世家的譜子卻是越擺越大。
今上登位時, 年尚稚弱,先皇便委托鄧閣老和韓大将軍輔政。待到今上真正執政之時,卻發現這朝中之勢已大半不受他控制。門閥勢力漸重,國庫虧空,科舉舞弊屢禁不止, 各地百姓怨聲載道。
恰在這個時候, 他的父親裴蘊出現了, 第一次在朝堂上參奏權貴, 痛斥朝中亂象,并提議改革變法。他的父親秉性剛正,在變法一事上屢屢出頭,最終惹來了權貴的注意,抵不過他們的陰招,折了性命。
變法一事就此斷在了中途。
直到他又重新出現在皇帝的視野裏。
皇帝需要借變法之名徹底整頓朝中風氣,而他裴故,與權貴天然的對立立場,是眼下再合适不過的人選。
從答應顧夫子“留下”的那一刻,裴故便沒想過能再見到黎安安。他曾悄悄派人去永安打聽過她的生活,派人護着她。聽聞她開了一家小食鋪,聽聞她把小食鋪越做越大了,聽聞她已成了永安城裏大酒樓的黎掌櫃……
小乞丐過得越來越好了。
他便放了心,心裏想着小乞丐如今日子美滿,應該已經把當年“要上京尋他”的話當做玩笑,不會上京來了。
他希望她嫁人生子,就這樣安安穩穩地過一生。
裴故萬萬沒想到,幾日前的他能收到她來了京城的消息。她怎麽當真來了京城呢?為什麽要來?若是她來尋他……念頭在這裏斷了一斷。若是她來尋他。他便能将她留在身邊了麽?裴故所有翻滾的旖思便在此刻冷卻了下來。
他不能讓她待在身邊。
朝中不知多少人妄圖置他于死地,每日來刺殺他的人只多不少,若是安安跟着他……她該過些安穩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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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念頭在他腦子裏攪得天翻地覆,于是他那日批公文便批得心煩意亂,總是盯着公文上的字便走了神。
小乞丐剛上京城,人生地不熟,不知這京中險惡,一想到這種可能,他便有些坐不住,思來想去派了人去她周圍暗中保護她。
果不其然出了事。
好在他的人及時将此事告知了那日當值的羽林衛。
最後去的人成了羽林衛統領,這微妙的變化,個中心思他自然能猜到,想是那商毓自動在心底将她歸為了他的人。護衛試探性地問他這是否不妥時,他頓了頓,面不改色地将這話帶了過去。
只有裴故自己知道,他當時心裏在想什麽。
但他沒想到,她會徑直來丞相府尋他。
亭子是飛翼式的檐角琉璃瓦,四周的欄杆上塗着墨綠的漆。這園子裏此時很靜,下人們早在黎安安開口前便知趣地退了下去,裴故扶着石桌慢慢轉身,視線落在那一抹纖細的身影上。
“安安……”他不由自主地低低喚道。
他眼前站着的女子,已和四年前那小乞丐的模樣大不相同。人長開了,頭發也梳得十分不同,衣裳穿在身上極好看,出落成了大家閨秀的模樣。
黎安安站在階下看他,一時有些怔然,裴故如今的模樣……一晃眼甚至令她以為所謂重生不過是一場夢,她還活在前世的丞相府裏。四年不見,那張臉上已不見當年少年郎的稚嫩,取而代之的,是屬于高位者的不茍言笑和鎮靜。
這樣的裴故,令她感覺熟悉又陌生。
兩人隔着幾步臺階相望,一時之間都沒有說話。
黎安安眼眶酸漲漲的,她低頭憋了一會兒,這才擡起頭來重新望向裴故,“裴故……你可還記得,我四年前說過的話?我來尋你了。”
黎安安想,他在經書上寫“願身能似月亭亭,千裏伴君行”,如今她來上京尋他了,只要他說一句留下,她便待在他身邊不走了。
裴故面上的神情停了一停,而後眉目舒展,慢慢牽出一抹笑來,這一笑顯出幾分當年的影子,“安安,你走了這麽久定是也累了,我且先命人帶你去歇息歇息可好?”
黎安安搖搖頭,“裴故,我不累。”頓了頓,想起這多年來的執念,當下也顧不得女兒家的矜持了,忍着羞恥直白道:“裴故,我且問你,你四年前的話還作不作數?當初說我要上京城尋你,如今我來了,你、你可還願同我一起?”
這大抵是她這輩子,不,兩輩子加起來說過最出格的話了。有哪一個姑娘會像她這般大膽,對一個男子說出這樣的話呢?可她想起經書上的那句話,便覺得必須要問個明白。她心裏裝着他,若是他也心裏有她,她便嫁給他;若是自己會錯了意,那便……趁早把心思給收了,只把裴故當恩人看待,等改變前世的結局,便不再摻和他的人生。
黎安安的目光惴惴落在他的臉上,等着他的回答。
裴故面上的笑淡了些,唇角仍是翹着的,卻透出幾分勉強,“安安,管着一間鋪子掙些錢,再找個如意郎君嫁了,這樣的日子不好麽?”
“……什麽意思?”
黎安安一愣,“你要我嫁人?”
裴故的面色有些蒼白,那抹笑也撐不住了,唇角墜下來,偏開臉,聲音低低的,“你在京中做生意,我護着你,旁人定不敢惹你;若是哪天想嫁人了,我必替你相看這京中的青年才俊,挑個好人家,有我在後頭,那人婚後也不敢對你不好;若是不想嫁人,便尋處宅子,日日逗鳥喂魚,左右你想做什麽便做什麽。有我在,沒人敢說你什麽。”
黎安安的滿腔心思随着他的話一步步往下落,直至觸底砸了個粉碎。
很奇怪,裴故說的這些,若是仔細想想,與前世待她的方式又有何不同呢?可同樣的方式放到如今,她卻覺得難以接受。
“裴故!”
黎安安為自己方才的大膽感到羞恥,也為裴故的話感到憤怒,紅了眼眶怒瞪着他,“你……你這般做派,那你四年前是什麽意思?”她掏出懷裏的經書,想将這本書狠狠地扔到他的臉上,又含着微弱的渴求,翻開那一頁問道:“既然你要我嫁人,那你告訴我,你寫在經書裏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為什麽……要叫人送到我手上?”
裴故的視線落到那經書上,像是被燙到了目光一般,蜻蜓點水般匆匆掠過了。他紅了面頰,緩聲道:“那時,我心悅你……”
黎安安叫這答案震了一震。
但很快她的臉色又慘白下去。
“那你現在是不是變心了,裴故,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遇到了心愛的女子,覺得我礙眼,所以才用方才那番話打發我。”
“我從未變心!”
裴故朝前邁了一步,急聲辯駁,可只嚷了這一句,他又很快平靜下來,停了一會兒溫聲絮絮說道:“……沒有旁的女子,我這丞相府并非是想進就能進的。”
“那為何不同我一處?平白一句話,叫我日思夜想,盼了整整四年。如今我來了,你要把我推開麽?”黎安安委屈地眼裏湧上熱意。
一個孤身女子,撐起一個鋪子,要上京來尋他,以為當真是這麽容易的麽?一路走來不知吃了多少苦,就為着一個虛無缥缈的答案,現在這人是要鬧哪番?
裴故不可避免地因她這話紅了脖子,他忍住走下臺階奔向她的沖動,垂下眼道:“安安,你別看我這丞相的位子坐得風光,其實危機四伏。跟着我這樣一個人,每日提心吊膽的,有什麽意思呢?”
“不知你來京城尋到屋子沒有,若是沒有,你搬進丞相府來,我只對外宣稱你是我的遠房表妹。介時為你尋個好人家,你嫁過去過些安安穩穩的日子。”
“這樣,不好麽?”
黎安安被他一番話氣得咬緊牙關,啐了一口道:“誰稀罕做你的勞什子妹妹!”
無數個念頭起起落落,令她眼裏也不自覺噙了淚,啞聲道:“我又不想要別的好人家,我就想要當年的裴小郎君,那個在郊外被我救回來的裴小郎君。”
裴故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他扶着石桌的手微微顫抖,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末了,才像是終于緩過神來,卻狼狽地躲避了黎安安的視線,只低聲道:“……終身大事休要欠思量,你莫要如此草率下決定,再好好想一想。”
話落,便近乎落荒而逃般轉身離開了。
像是忘了黎安安才是外來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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