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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半月, 蘇臣年狀告龐太師一案就有了結果——龐雲夥同蘇淮等人污蔑朝廷命官裴蘊,事成後又派人将蘇淮斬殺,府中私自豢養死士, 證據确鑿, 暫押收監,秋後問斬!

如同尋蜂人用細線牽着的一只蜂,沿着被牽住的蜂一路追蹤, 最後發現整座蜂巢。大理寺等人沿着蘇臣年狀告龐太師的案子一路追查,遂牽扯出五年前裴蘊貪污案的諸多線索。

十六日,裴蘊貪污案正式開審。

裴故作為其親眷,不參與審案事務, 為避嫌一時賦閑在家。

黎安安這時才有機會看見裴故。

自打審理龐雲的案子開展以來,她的心中便一直萦繞着一股揮之不去的不安,事态變化超脫她的預料和掌控,如今已不是她想插手就能插手的了。

也許只有親眼見到裴故仍安然無恙, 才能令她稍稍放下心來。

黎安安坐在花廳之中, 躊躇間終于見到了踏步而來的裴故。因是賦閑在家,他穿得不似往常端正肅穆, 只套了件淡青色的長衫, 倒顯出幾分悠然來。

“安安,不必為我憂心,我如今賦閑在家倒是好事。”裴故在她對面坐下,接過小厮手裏的茶具泡起茶來,“你經營鋪子忙碌勞累, 難得休息一日, 若是為此跑來府上尋我實在不值當。”

黎安安接過他泡的茶, 杯壁透出的溫度剛剛好溫熱了她的指尖, “我不放心你。裴故,這幾日我總有些心神不寧,伯父的案子查完後,你要做些什麽呢?”

裴故動作不停,“這局勢已開始亂起來了,”他擡眼朝她安撫一笑,“先前不是同你說過麽?我會派人先将你們送出京城,我殿後,稍晚些追上你們。”

“父親的案子了結,陛下的心願達成,這京城便沒有再需要我的地方了。”

他說得語氣平和,神态安靜,可黎安安卻覺出這份平靜之下的暗潮洶湧,不由得出聲問道:“屆時陛下當真會放你離開麽?裴故,若是你走不掉該如何是好?若是……若是……”

黎安安的猜測未出口,可裴故已曉得她想說些什麽,伸出手壓住了她的手背,說道:“安安,你信我,我決計不會置自己于不顧。

“我還想回到你身邊。”他淩厲的眉眼軟和下來,瞳仁泛着溫暖的笑意。

裴故:“安安,食鋪便先別開了,發工錢将夥計們遣散吧。收拾好細軟,待時機成熟,我會派人将你們送出京城暫避一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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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安安感受着裴故掌心的溫度,心下嘆了口氣。

只盼這人是真想着還要回到她身邊,她寧願他茍且偷生,也不要玉石俱焚。

三日後。

黎記食鋪暫停營業。

黎安安将鋪子裏的夥計們召集到一起,發下工錢按原計劃遣散。

大家在這鋪子裏幹的都還不久,眼見着鋪子的生意要起來了,怎麽好端端的就不做了呢?黎安安面露歉意道:“家中忽傳噩耗,要我盡快返回。再次回來京城的日子遙遙無期,這鋪子是做不下去了,大夥兒領了工錢找下家吧。我對不住大夥兒。”

衆人沒想到是這個原因。

嘆息一聲,天災人禍不随人願,也就紛紛領了工錢離開了。

漸漸地,大堂之中只剩下黎安安和許慕清小七三人。

“真舍不得啊,”許慕清擡眼環顧這鋪子一周,語氣悵惘,“我們好不容易将鋪子開到了京城,如今,卻又要離開了。這裝潢都還沒舊呢……”

小七也舍不得這間鋪子,可看着黎安安的表情,便知道她心裏也不好受。她過去挽着她的手臂。

“安安,你也別太自責了,能上京城開鋪子,這放在從前是我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多虧了你啊,我如今才不是小乞丐了。”

黎安安看了看身邊的兩位好友。

“是我連累了你們,這些本錢你們便拿着吧,等回了永安,你們可以再開一個鋪子。”

許慕清和小七說什麽也不肯收下。

許慕清拉着黎安安的手道:“莫非你日後便不跟我們在一處了嗎?什麽叫我跟小七二人可以再開一間鋪子,這鋪子是我們三個人的。”

裴故的事黎安安早已和她們通過氣,只是兩人始終不願相信事情真會走到那一步,不願相信未來她們也許需要分開。

小七道:“若有一日我們當真分開了,我和慕清會開着鋪子等你回來的。一直等到我們三人重聚的那天。”

黎安安看着身旁的兩位好友。

無論前路如何,她們二人從不曾棄她而去。既然如此,她更不能因為此事拖累二人,她們值得更幸福的未來。

“你們聽我說,等出了京城之後,若有人問起你們認不認識黎安安這個人,你們只管否認。被查出來曾與我有故交,也只管說關系惡劣,只一點,千萬撇清你我之間的關系。”

黎安安将先前分好的細軟交到二人手上,“若是因為我而牽連了你們二人,那我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

許慕清和小七面露哀色。

“若重新開了鋪子,”黎安安狡黠地笑了笑,“等我回來。”

許慕清和小七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天色漸晚,夏末的氣溫已有了絲絲涼意。黎安安三人坐在客棧裏靜靜地等着接應的馬車趕來,在這等待的時間裏,黎安安不可避免地想起前世離開的情景:那時正值隆冬,她于睡夢中感受到一陣颠簸,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裴故因颠簸而上下晃動的喉結。

——裴故抱着她,在深夜裏策馬飛奔。狐皮大氅将她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披風後,是靜默無聲的鵝毛大雪。

她揪着裴故的衣襟問他們要去哪兒,他卻不說話,只一路将她送到了郊外。

那裏,是早已備好的馬車和侍衛。

她哭着不願離開,問他發生了什麽,裴故卻溫柔而又強勢地将她塞進了馬車裏。臨走前,那人對她說了最後一段話,風雪俱寒,他的鬓角眉梢都染上了雪白,唯有一雙眼睛仍似當年澄澈溫和。

意識昏沉的最後,她的觸感是額上那一抹若有似無的柔軟。

是……吻嗎?

黎安安坐在鋪子裏,望着天邊濃重的夜色,靜靜地想,幸好,今日無雪。

漸響的馬蹄聲很快吸引了鋪中三人的注意。在這漆黑混亂的京城裏,一個稍稍有些名氣的鋪子倒閉了悄無聲息,它的主人要離開,同樣實在驚不起多大的波瀾。

黎安安就像一尾游入大海的最普通的小魚,無論是到來佚?還是離去,都顯得湮沒無聲。

來接她們的是相府的護衛,這一次的離開,黎安安沒能見到裴故最後一面。可她心裏反倒輕松許多,這一世的一切都不一樣了,就讓前世的噩夢随風逝去吧。

她一定,還會再次見到裴故。

馬車趕了三天三夜,黎安安和許慕清小七也終于要在揚州地界的分岔路口正式分別了。從此她們二人繼續南下趕回永安,而黎安安,則要暫留揚州,等着與裴故會合的那一天。

她在揚州住了下來,住在裴故事先準備的宅子裏。

起初的每日裏,黎安安都能收到一只信鴿。信鴿帶來的書信裏,是裴故簡短的報平安。她雖心下擔憂,但好歹每日能收到裴故的音訊,知曉他一切無恙,也就慢慢期待着與他重逢的那一天。

然而五日前,書信忽然不再寄來。

即使她回了好幾封信試圖取得聯系,裴故依然毫無音訊。事出反常必有妖,聯想離開前裴故對他說的話,黎安安明白大抵是裴故說的動蕩局面要發生了。

黎安安焦急地等待着,她除了等以外沒有任何辦法,她只能日複一日地、憂心忡忡地等待着。

十日後,一則消息迅速從京城傳遍大江南北,引爆一片輿論:

經徹查,裴蘊貪污一案實屬栽贓陷害,連同龐雲在內的若幹主犯與從犯,被相繼處以問斬、流放等刑罰。此案一出,震驚朝野,無他,概因這一案牽涉的若幹人等皆是朝中有名有姓之輩。

裴蘊一案,平反了。

這一消息傳到黎安安耳中,黎安安驚喜又擔憂,她知道距離裴故說的離開的日子不遠了,卻又害怕裴故無法像他說的那樣順利脫身。

然而還沒等來裴故尋她的消息,一樁噩耗迅速傳來:

裴故因新法變革惹怒聖上,被賜毒酒一杯,令其自戕。

黎安安看着信上那白紙黑字的痕跡,視線逐漸模糊,不是說……不是說,會回到她身邊的嗎?

極度悲痛之下,她攥着那張紙抖若篩糠,整個人倒了下去。

此時,京郊某處亂葬崗。

一身麻布打扮的裴故在黑衣侍衛的帶領下踏進了一座草廬。草廬內,一個高大的背影倚窗而立,裴故撩開袍子行禮跪了下去,“草民裴故,叩見陛下。”

窗邊的聞人越這才偏轉過頭,視線落在裴故身上,盯了他片刻,才道:“平身吧。”

裴故默不作聲地起身站直。

“愛卿可有後悔?家父冤案已平,官居高位,新法初現成效,本應是前途無量的青年才俊,如今卻因為一女子成了不得不改名換姓的平頭百姓。”聞人越每說一句話便打量着裴故的神情變化,可眼前人聽着他的話,神情卻不見黯淡,反倒顯得平和寧靜。

“陛下,”裴故仍習慣性地做出回禀政事的手勢,反應過來後又不由得笑了下,“新法推行,早已惹了朝中舊臣的衆怒,衆臣需要一個宣洩的出口,陛下也需要一個理由來安撫衆臣,好讓新法繼續實行下去。臣便是最好的人選,有了臣的死亡,衆臣沒了繼續阻撓的借口,而朝中變法之士則會因此事怒而奮發。”

“變法,指日可待矣。”

裴故又是一拜,“臣謝陛下不殺之恩,能與心愛之人厮守一生,臣無悔。”

最後一點兒話音消失在窗邊拂來的風裏。

聞人越看着眼前這個麻布短衫的臣子,最終伸出手将人扶了起來,“行了,起來吧。”

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聞人越也不是閑人,轉身準備回宮。裴故在身後作揖行禮,“恭送陛下。”聞人越頓了頓,擺手道:“世間再無裴無陵。”

無陵,是他的字。

裴故為之一震,擡起頭來,那帝王身影已走得遠了。

靜立片刻,裴故大踏步走出了草廬。廬外,陽光明媚,晴空萬裏。

“青竹,”身後閃出的一名侍衛應了聲,裴故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覺萬物可愛,生機盎然,眼睛裏不自覺漫上笑意,“啓程回揚州罷!”

他的過去已被裹在一個“裴故”的符號裏而被抹去,而他的未來,還在揚州的某所小宅子裏。天涯路遠,他要快些啓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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