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矯情

二寶家的鋪子不算大,最外頭是問診室,中間兩間是隔開的手術室,再往裏是小院,專供黃牛和松鼠歇息用的。

藏弓轉了一圈回到二寶面前,理所當然地問:“浴池呢?”

二寶反問:“什麽浴池?”

店鋪是拿來賺錢的,不是拿來享受的。這問題簡直胡攪蠻纏。

二寶說:“我住在南溪村,南溪小山頭那一帶,離這兒很近。天黑以後就沒生意了,回去吃飯睡覺洗澡都不耽擱。早上可以在家吃,也可以來這邊就近買點包子油條。中午要是有精力就回去做飯,沒精力也買着吃。明白了麽?”

藏弓說:“所以南溪村的家裏有浴池?”

二寶叉着腰,“為什麽非要有浴池?有木桶還不行嗎?”

真自己是皇親國戚呢,腆着臉要浴池。

二寶自然不敢把心裏話倒出來,就好言好語地說:“手術室裏有洗手盆,紅色龍頭打開會有熱水下來。要小心點,今天陽光好,這時辰應該已經曬燙了。”

藏弓說:“我不和旁人共用物品。”

二寶幾乎跳腳,“難不成還要我專門為你裝一個新的?!”

裝一個新的不現實,就算裝了,往後有客人來用又會變成舊的。藏弓心裏有數,既然決定了要學冬眠的狗熊,就得試着把自己高高在上的架子端下來,變成個真正的普通人。

這個普通人退讓了一步,“木桶就木桶吧,前頭帶路。”

直到回了南溪村,二寶還處在愣怔狀态——我為啥要給他帶路?他又不是天王老子,又不是淵武帝複活,區區火頭軍而已!

“擦背。”火頭軍命令道。

“哦,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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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寶拿來了擦背巾,拿上手之後發覺挺狗腿,便又把擦背巾摔在一旁,“我才不伺候你!”

藏弓說:“行,小老板身嬌肉貴,沒有給夥計打下手的道理。我只是瞧你長得這般俊俏,還道你心地善良、尊老愛幼,不會介意幫幫我這老弱病殘。哪怕不擦背,給洗洗頭發也好呢。”

二寶說:“你多大了,算老還是幼?”

藏弓說:“我四十四了。”

這冒名頂替的火頭軍撒謊從來不怕舌頭打結。

打什麽結?

他從十三歲就跟着父君東征西戰,十六歲獨當一面,南平北定哪一場戰役沒有他的功勞,火油槍頂着眉心也不曾眨過眼,虛報個二十歲算什麽。

二寶到底單純,真信了他的,還感嘆他保養得不錯,看起來也就二十多歲。再一琢磨,興許也是神機沒毀時吸多了能量,毀了以後他又恰好被埋在冰窟裏,因此沒有加劇衰老。

既然跟神機有關麽,還真就不忍心不管了。

“我當然心地善良,尊老愛幼!”小二寶嚷了一句,搬來小板凳坐着,替這火頭軍洗頭。

這火頭軍的頭發又黑又長,盤在手裏像條蟒蛇,梳下來能頂着腰。美是美,但燒火的時候真的不會随木柴棍兒一起戳進竈眼兒裏嗎?

這年頭,前線戰士為了方便打理都改留短發了,他一個火頭軍竟然臭美成這樣。

二寶摸摸自己的頭發。真慚愧,只一小把束在頭頂,比這火頭軍的發量差得遠,唯一的好處就是不用別人幫着洗頭。

“潤發油。”火頭軍又發話了。

“挺大的架子。”二寶嘟哝。

二寶家裏沒有潤發油,想叫黃牛往店裏跑一趟。黃牛渾身犯懶勁,便假裝沒聽到,扯着嗓子大聲唱歌,唱的是“他大舅他二舅”種種。

唱坨牛糞!差個小舅栽牛糞裏了?哼。

二寶一肚子怨言,使喚不動它,只能叫松鼠跑這一趟。

松鼠七巧玲珑心,經過成衣店時特地往櫃臺上丢了一吊錢,盯着男式成衣“吱吱吱”地叫喚。

成衣店老板知道松鼠是二寶家的,就照着二寶的喜好取了一套小立領的新款。準備包裝時卻見松鼠叼出了旁邊一套最大號的,不明所以,便把兩套衣裳都給二寶送到了家門口。

二寶沒想到松鼠這麽會拍馬屁,選了最大號的那套,向成衣店老板道謝之後又補了人家跑腿費。

成衣店老板欣然笑納,聽見屋子裏有水聲,問道:“來客人了?”

二寶點頭,“衣裳就是給他買的。”

對方又問:“誰呀?我瞧着背影挺高大。”

二寶小腦筋一轉,扁着舌頭嗡嗡:“我小舅。”

一聲“小舅”出口,二寶先把自己給臊紅了。他從來沒體會過有親人的感受,雖然只是一個沒意義的稱號,但心裏仍泛起莫名的微妙的暖流。

二寶把衣裳擱在床頭,捧着臉問藏弓:“你想回家嗎?”

藏弓說:“當然,早晚會回去。”

二寶說:“家裏有人等你嗎?”

藏弓突兀地笑了一聲,“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相信再見到我時他一定會很‘驚喜’。”

二寶問:“那你現在怎麽不回去?”

藏弓說:“現在兩手空空,沒錢買禮物。你呢?”

二寶想了想,說:“這裏就是我的家,灰老大和黃老三就是我的家人。我們一起開店鋪,一起賺錢實現夢想,也挺好的。”

二寶把藏弓換下來的衣裳扔進水盆裏,打了清水泡着。彎腰的時候脖子上挂的一個金絲布囊掉了出來,被藏弓看見了。

藏弓問:“那是什麽?”

二寶說:“這就是我的夢想。”

藏弓還想再問,二寶卻把金絲囊揣回了懷裏,開始沒完沒了地絮叨。

他說灰老大的夢想是迎娶胖杜鵑,黃老三的夢想是追上夢中情人花奶牛。但它們的夢想實在太遙遠了。

胖杜鵑是雄鳥,灰老大一直不知道,要是知道了肯定炸翻天。人家花花更是從來不拿正眼看黃老三,因為黃老三見天兒喝的都是花花的奶,按輩分該喊一聲媽。

藏弓一陣無語,不想和這小傻子聊夢想,就打聽道:“你明明是做大夫的,為什麽要弄個‘全人雜貨鋪’的招牌?”

二寶說:“因為我不給人看傷風感冒之類的病症,那樣會搶了王記藥鋪和醫館的生意。我只做髒器修複和整形美體就夠養活一家子了,還能有結餘。”

二寶早就想好了,等攢夠了錢就建造一個器官移植庫。

我有多餘的手腳可以換給你,你有多餘的眼睛可以換給我,你的翅膀不想要了,還可以拿來跟我換鱗片。

最主要是,這個器官庫建成之後他就可以救回恩人了。

他會選取一套最好的組裝起來,再把恩人的那縷活氣放進去溫養。遲早有一天,善良的恩人會醒過來。

二寶相信,到那時候世界一定已經大變了,一定會比神機沒毀的時候還要好。

二寶悄眯眯地問藏弓:“神機毀了,你恨不恨他?”

藏弓知道“他”指的是“暴君”

,一時哭笑不得。

恨誰,恨自己?

藏弓說:“我為什麽要恨他。”

二寶說:“要是神機還在,你可能就不會死了呀。”

“你懂個屁,”藏弓說,“取我性命的人又不是搗毀神機的人,先有被殺害,才有救治無門,你搞錯了順序。”

二寶好奇,“那取你狗命的人是誰?”

一記眼刀飛來,二寶乖乖閉了嘴。

他改口說:“你的心髒是從後背貫穿的,那人偷襲了你,真不是東西。”

藏弓說:“怪不得他,要是不偷襲,他這輩子都沒機會傷到我。”

二寶心想火頭軍的嘴皮子八成也訓練過,真會吹。他還是好奇那個偷襲者是誰,又巴巴地問了一遍。藏弓卻沒有回答他,眼神變得幽暗了。

二寶誤以為藏弓也不知道偷襲自己的人是誰,勸慰道:“沒關系的,知道以後反而增添尋仇的煩惱,人生難得糊塗。其實我也有秘密,我悄悄告訴你,你別告訴別人。”

藏弓瞧向他,聽見他悶在手心裏的帶着幾分稚氣的聲音。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但我的血裏真的真的真的有仙氣,制成‘能量彈’給客人服用,任何傷口都能很快恢複。灰老大和黃老三就是因為一口氣灌多了才誤打誤撞開慧的。”

提起這個二寶其實有點後悔。拜把子的時候是憑猜拳定排行的,現在想來太草率了,他覺得以自己的資歷完全能勝任老大的職位。

藏弓說:“先不管真假,你已經對多少人說過這個了?”

二寶摸摸鼻子,“沒有呀,就對你說過。”

藏弓根本不信,這小傻子一看就是缺朋友,還缺心眼。他心底疑窦叢生,裝作閑極無聊地問道:“你今年幾歲了?”

二寶不知道自己幾歲,只知道自打醒來以後已經在昆侖山度過了一年的時間,便答道:“反正沒你年齡大,差着輩分呢。”

藏弓估摸他十七八歲,又問:“那你老家哪裏的,好像沒什麽口音?”

二寶說:“這個也是秘密,但我可以告訴你,你別告訴別人。其實我是從神機……”

“老二!”松鼠及時竄進屋裏,給這毫無防備心的家夥嘴上扣了把鎖,“別瞎說八道的,玩笑話對着自己人咧咧幾句就得了。捯饬好了沒有,好了就趕緊出去,給将軍留點私人空間。”

二寶稀裏糊塗被攆出了門,嘴裏還嘀咕灰老大真的很會拍馬屁,一個火頭軍算什麽将軍?

可等藏弓穿好衣裳走出來以後他就不這麽以為了。

火頭軍算什麽将軍。火頭軍穿得板正了真比将軍還将軍。

成衣店的老板太會選衣裳。

小立領的素色裏衣用深色一字盤扣點綴,外衫是濃重而灑脫的墨綠。穿這身衣裳的家夥身量又比平常人高大,烏黑的長發綁成一條□□花辮,随意搭在胸前,往門口一站俨然自成一幅水墨畫。

畫的是山野村居圖,這筆墨綠便是夜幕降臨時分的一竿蒼勁修竹。

嗐,老天偏心眼。

嫉妒成狂的小二寶由是說出了沒人性的話:“衣裳五吊錢,從你工資裏扣。”

狗叫聲接連響起,藏弓便順勢打量了四周。

別看二寶的鋪面不大,這座村宅倒是不小。

宅院是臨溪而建的,草色青青柳意濃。周圍開地弄了個菜園子,裏頭種了不少當季蔬菜,以及一些草本的小野果。

菜園子旁邊用竹子圍了圈籬笆,養了幾十只母雞和十多只公雞。跟這些雞搭夥噶鄰居的是一頭花奶牛,應該就是黃老三的夢中情牛花花了。

宅院一角還壘了個單獨的土坯房子,一群雪橇犬探頭探腦的,加上邱冷峻一共七條。當然了,除了邱冷峻是狼,其餘幾條的确是狗。

二寶有些得意,“怎麽樣?”

火頭軍不吝點評:“寒碜。”

跟他家王宮比,玉皇大帝的淩霄寶殿都算寒碜,何況一座村居。

“我今晚就要住在這兒?”藏弓沒忘,房間裏只有一張床。

二寶說:“我給你鋪席和褥子,不會太涼的。”

藏弓冷眉怒豎,“你叫我打地鋪?”

二寶:“不然呢?”

喂,你那是什麽殺人碎屍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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