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小梨花

山寨中竹樓連綿而建，卻是一片寂靜，秋風落葉，一片靜谧之中，只聽一聲巨響，地面微微震動。

徐生聞訊而來時，周遭結界已然潰散。

竹樓之中，一抹白色與滿簾碧綠中一閃而過，女子長發高高束起，鳳眸冷冽恍若清秋月明，右手執劍，劍鋒寒涼。

白裙蹁跹拂過山林，所過之處，鬼氣退散，結界消弭。

徐生皺眉，心知在劫難逃。

緊接着，一股強大威壓逐漸散開，随着女子的靠近，徐生心頭血脈翻滾，後退幾步，好半晌才穩定下來。

他低頭再次看了一眼掌心玄鐵爐鼎，良久，将它收回在心口處。

這是……最後一個機會了。

他緩緩睜眼，此時白寧正落在主樓前，長發随風飛揚，劍光映在她的臉上。

她一眼便看到了樓前的徐生。

“徐将軍。”手中青鸾散作碧色碎光，白寧收回劍，站定在院中。

徐生雖是作惡一方，但生前亦是護過一方百姓的良将，白寧暫且收劍，拱手抱拳以示敬意。

徐生沒有說話。

山間若有若無的風吹動兩人面前的細碎砂石，昔日戰甲映日的将軍，如今眼窩深陷形容枯槁，像是能随時被風吹倒。

白寧心中不合時宜的升起一番慨嘆，但也不過一瞬，她重新召出青鸾。

他卻然曾經護過一方平安，然後來卻入了歧途，成為鬼修屠戮生靈。

她此番而來，是也殺了他。

匡扶正道，斬妖除魔，這是修道者天生的職責。

自古血債血償，徐生雖有苦衷，但他手中已然沾過無辜人的血，那便該為此付出代價。

白寧不曾猶豫，只聽青鸾劍鳴，渾厚威壓鋪天蓋地的四散開來，裹挾着強大的靈力。

磅礴靈氣直沖胸膛，徐生身子一僵，一口心頭血溢出嘴角。

白寧什麽都不用做，單憑這渾厚的威壓便可取他性命。

就在此時，竹樓裏的人突然睜眼，冰冷修長的指節輕輕扣動扶手，剎那間，一股陰冷霸道的威壓同樣散開，玄緋色魔氣堪堪将靈氣頂了回去。

無形之中，靈氣與魔氣相互制衡，竟詭異的達到了平衡。

徐生穩住了身子，微微喘了口氣。

他知道，是主君出手了。

他暫且不會讓他死。

白寧見此變故微微怔了下。

雖是心下明了有魔修牽涉其中，但如今真正感受到如此強大的威壓，卻是另一種心緒。

魔族修士以大都實力強橫，他們逆天而行，修心之途異常慘烈，所擁有的實力往往比同層級的正道修士強上許多。

好在有天道制衡，他們中能被奉為強者的，并不多。

正當此時，竹樓的門被人打開，黑袍男子緩緩自屋中走出，一步一步，莊重卻也緩慢。

沒有帽檐遮擋，來者銀瞳在一片昏暗中格外搶眼，黑袍随步履緩慢搖曳，銀發銀瞳，那人妖冶富麗得宛如一朵魔花。

見着那雙眸子，白寧握緊青鸾，一時戒備。

銀瞳銀發……他是西之魔尊，複商引。

根據修真界中對魔界的記載，魔界領域分為東西南北四方，各方皆有以為魔尊，其修為大都在煉虛境以上，各個都是能以一己之力抗衡四位同境界靈修的強者。

按理說魔族強大至厮，理當統禦六界，但魔族至今安分至極，不曾有過半點異動。

原因很簡單，其一則是仙者數量極多，魔修因天道制衡數量相對較少，仙者人數上占了優勢，也正因此制衡了魔道不至太過猖獗。

其二是因着魔修內部常有互相吞并，力量是魔族畢生追求，所以哪怕是奉為強者的四位魔君，也要忌憚族中人的觊觎。

魔道弱肉強食，只要能殺了上任魔尊，便可理所應當吞噬其修為，自動繼任魔尊之位。

內憂外患加持，他們大都自顧不暇，沒了多少擴張的心思。

魔修不同于靈修，他們沒有輪回轉生，一旦身死，畢生修為便會被吞噬，徹底消散于世間。

也正因此——他們會格外惜命。

白寧雲游多年，這是第一次遇見煉虛境魔尊，她不知煉虛境魔尊到底有多強大，亦不知……化神期的自己與魔尊一戰，可否能占據上風。

這些年仙魔兩道維持着詭異的平衡，多年未曾真正交過手，強大魔修安居魔界，在外四處游蕩的，大都是些不過金丹期的小魔，成不了什麽氣候。

白寧下意識撫過靈戒，想到裏面小世界裏昏睡的聶梵。

話本中，聶梵化而為魔神一舉統禦魔界，魔神不死不滅，四方魔尊成為他的手下敗将效忠于他，自此，魔族徹底壯大。

這才有了最後百萬魔軍屠滅各大仙門，修真界一舉潰敗，人界淪陷，妖界動亂，冥府鬼門大開，神界不得安寧。

六界亂成一鍋粥。

“化神期靈修。”複商引銀眸微眯，看出她的境界，面上似是笑着，卻是笑不及眼底，“竟是白寧姑娘，久仰大名。”

白寧斂眉與他客套，“魔尊客氣了。”

白寧不敢貿然與複商引動手，複商引亦是如此。

無論妖鬼魔或是仙，每提升一個境界，修為便會數十倍的增長，仙界已有多年未曾出現過化神期靈修，踏入化神，便是半神之身。

複商引也無法斷定兩人真打起來，到底誰會贏。

魔族惜命，越是強大的魔修，越是不會做自己沒把握的事。

于是十分詭異的，一個魔修與靈修在這裏相安無事的相處，哪怕私底下，兩人的威壓在不停抗衡。

難分伯仲。

徐生在其中，不曾開口。

靜谧在一仙一鬼一魔之間蔓延。

最先開口的是複商引，他指了指徐生，對白寧道，“此人乃本座座下仆從，雖惹下禍端，但白姑娘若是願意親自往冥府走一遭，算算功德簿，便該知曉，他手下從無枉死之魂。”

言下之意是在提醒她，徐生不過一心複仇，未曾惹下大禍。

很顯然他知道她來此的目的，而且……他打算護徐生一條性命。

白寧微怔，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

她不願同複商引發起争端，但徐生手中确實沾了不少人血，複商引若是當真要護他……

白寧抿唇，手中青鸾光華流轉，已然是有了殺意。

複商引頓了頓，他沒想到白寧如此執拗，半絲都不肯退讓。

“白姑娘。”複商引隐晦道：“剛過易折，還請三思。”

白寧揚眉，未曾猶豫，“魔尊大人海涵，孰是孰非白寧心中自有決斷。”

女子說話時眉眼清冽宛如霜雪，青鸾劍的淺光落在她面上，凝脂般的面容恍若暖玉生輝。

複商引驀的笑了笑，“沒看出來，白姑娘花容月貌竟如此鐵石心腸。”

白寧沒有回答，只是緊緊握着青鸾，大有時刻與他開打的架勢。

白寧自幼受門中長老教養，将正邪分的頗為利落，教養她的長老們告訴她修士以護天地太平為己任，對待人間的禍端不可坐視不理，對待為禍的妖魔不可有半點憐憫。

這麽些年來，白寧一直都是這樣，如今也斷然不會因徐生一人改了原則。

複商引啞然，他也沒想到白寧竟會如此堅決。

若是以往他斷然懶得參和其中，只是……

複商引瞥了眼徐生，眸中閃過一絲陰冷。

徐生沉默良久，忽的開了口，“徐生自知作惡，若姑娘當真要取我性命告慰亡靈，徐生絕無怨言。”

白寧側頭看他。

“只是聽聞清淨派精通蔔算之術。”徐生俯身跪下，道：“在下尚有一事不明，想請姑娘解惑。”

白寧頓了頓，神色不動，“說。”

複商引猜到他要做什麽，神色微頓，并未說話。

徐生道，“姑娘既入幻境，便該知曉在下有一故人，她……她死後不知為何魂魄盡碎，僅留殘魂一縷，還請姑娘替她蔔出緣由，叫在下死前了卻心願。”

他想知道箬弦為何會魂魄盡碎，又或者說，他想查出碎了箬弦魂魄的人到底是誰。

白寧微愣，有些慨嘆他待箬弦的情深，可末了有些不解的看向他，“你……竟不知？”

這事兒并不需要占蔔，幻鏡之中，白寧化為一抹靈識藏于箬弦靈海。

答案就藏在其中。

徐生一頓，有些迷茫，“不知。”

白寧神色一凜，微微抿唇，一時間竟有些不太忍心。

也許故事有另一個開端。

妖界一方多年無花的老梨樹有一日不知怎的，突然開了朵花，這朵梨花潔白無瑕，很是漂亮。

小梨花自誕生以來，便受老樹照拂，有一日卻突然被老梨樹抖落在地上，幻化做一個姑娘。

老梨樹将自己的修為都給了她，讓她快去逃命。

小梨花妖幻化做人形的那一日，正巧是妖界三皇子領軍造反那一天，無數妖怪葬身亂箭，她睜眼時看到的是一片火海。

老梨樹催促着她離開。

小梨花妖哭哭啼啼抹着眼淚，不願離開老梨樹。

正當此時，破空之聲驟起，一支亂箭直直向她射來。小梨花妖感受到寒涼之氣，側頭時亂箭已到跟前。

小梨花妖以為，自己會死在這裏。

她閉上眼睛，想着死便死吧，沒什麽大不了。

可她沒有死，一位将軍救下了她。

他是妖族大将，替她擋下一箭，在她茫然睜眼時，拉着她逃離了那兒。

小梨花不太理解他為什麽要這樣，兩人素昧平生，他卻為她擋了箭。

将軍将她帶到安全的地方，囑咐她躲着，莫要被叛軍發現。

小梨花一心只想回去找老梨樹，卻被将軍攔下。

“姑娘，如今時局正亂，你留在這兒罷。”将軍對她說，“老梨樹既然已将修為予你，必然也是想讓你好好活着。”

她哭哭啼啼的抹着鼻子說，若是老梨樹走了，她一個人活着有什麽意思。

将軍聽了這話，神色突然變得很嚴肅。

“姑娘，活着很好的。”将軍說，“這場戰事死了多少人，你能在其中活命，已是幸運至極。”

話落，來不及多說什麽，将軍吐了一口血。

替她擋下的那一箭上有毒，将軍面色青白，将箭自肩膀上取下。

鮮血濺了一地。

小梨花不會醫術，被吓得紅了眼睛，怯生生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