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除了頭上有塊傷, 何零露暫時沒出現其他狀況。顧炎仍舊不放心,請朋友準備了個病房,讓何零露留在醫院這邊至少觀察一晚上。
何零露原本覺得沒必要, 一來顧炎堅持,二來走了兩步覺得确實是有點兒頭暈, 只得乖乖跟着顧炎去了病房, 還換了套醫院統一的條紋病號服。
出來的時候,顧炎已經在病房裏忙碌開,他手腳利索地把各種瓶瓶罐罐都收拾整齊,還幫她把床單被套檢查了一遍。
何零露兩手撐在床上坐着時,只覺得怪怪的, 想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穿這個好像是進了局子的, 你像是來看着我的。”
顧炎忙着用酒精紙巾給她擦桌子,這時睨她一眼:“你挺有經驗啊。”
何零露懸着的兩條腿本來在晃, 此刻倏忽一停, 過了會才又擺了起來。她聲音不高:“我看我爸穿過……就比這個顏色再深一點兒吧。”
顧炎整個人都滞住,手上的動作明顯慢了不少。重逢以來, 這還是她第一次提起何父近況:“你經常去看他?”
“從來沒去過。”何零露兩腿擺得更快:“就宣判前, 律師讓我去看了一下。也不是我想去, 他們非喊我去的。”
顧炎把髒紙巾扔了, 又抽了一張給她擦擦手:“那你想他嗎?”
何零露沒什麽表情, 眼睛卻眨得比剛剛快了些,兩條小腿也嗖嗖嗖的:“我不想。”何零露擦好手縮去床上,鑽進被子裏, 說:“有什麽好想的。”
顧炎後來特地找人打聽過, 知道何母生病的同時, 何父因為貪污锒铛入獄。生活一下從天堂墜入地獄, 人生的苦難過早壓在瘦弱的肩上,她那段時間一定特別的艱難。
如今對自己父親有這樣的排斥,也就不難理解了。
“不想就不想吧,”顧炎語氣先是盡可能的輕松,緊接着就直轉而下:“反正我看你平時也缺人想。”
“……”
何零露不得不說顧炎确實與衆不同,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一上來就勸她與爸爸和解,更不擺道理說什麽血肉親情的話。
但就在你每每要感慨他靠譜的時候,他總能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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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炎看她兩眼發直,張着嘴卻不說話,忍不住更加陰陽怪氣地哼了聲:“何零露,你還真開始想了是不是?”
“……”何零露特別想自證清白,無奈他一次又一次反向提醒,讓她還真就想起了一個人——張旭——她今天肯定是回不去了,該不該告訴他呢?
顧炎一眼看穿她:“你敢打電話,我就剁你手。”
“……”
何零露自然知道他不會真的砍自己的手,但也不想當着面摸他逆鱗。于是一邊附和着,一邊琢磨着等他不在的時候,再跟張旭知會一聲。
可顧炎就像是洞察她心思似的,別說出門了,連廁所也不去一趟。
何零露跟他面對面吃了晚飯,喝了水,看了電視,聊了天,直至成了被他熬倒的鷹,畫着大字在被子裏呼呼大睡。
顧炎聽見何零露呼吸微重,才确認她是真的睡着了。起來先把她擠出被子的手啊腳啊塞回去,再坐回去繼續在手機上看“縫針後的傷口處理”。
快到九點的時候,她擱在床邊桌上的手機響,顧炎乜到屏幕上來電人的名字,沒多思考地就拿着手機往外走。
剛到走廊,他接聽電話,等着對面男人那一聲“喂”。
張旭夜裏跟幾個狐朋狗友在吃飯,傍晚起就陸陸續續給何零露發了幾個信息,她一直都沒回。如今第一場過去,在等第二場的間隙裏,忽然想到何零露是不是生氣了。
他幾乎是很期待地撥了個電話過來,樂呵地說:“是不是想我了呀?不想我在外面有局?我早點回去好不好,給你帶點兒炸串?”
顧炎習慣性點了支煙,想到一會兒進去又是滿身煙味,可能會臭到她,又把一口沒吸的煙給掐了:“她不喜歡吃油膩的東西。”
“……”張旭一連把手機拿下來看了幾遍,确定沒有打錯:“你那邊是……”他猛然回神:“那什麽顧炎是吧?”
顧炎輕嗤,算是應了。
“你能不能講點素質,別随便拿人家手機?”張旭油腔滑調的:“聽點話哈,把手機趕緊還給她,別讓我生氣。”
顧炎也不惱,說:“現在還真沒辦法把手機給她,她已經睡了。”他說話慢條斯理的:“等明天早上她醒了,我會告訴她,你來過電話。”
“??”
張旭情緒開始波動:“少跟我裝,你把手機給她。”
“她今天身體不太舒服,這會兒好不容易才睡着,我是真不舍得喊她起來。”顧炎輕輕吐了口氣,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請你諒解。”
“??”
張旭心裏罵了句草,這男人玩什麽路數,要真像以前似的那麽沖動,他還能跟他剛一剛。現在倒好,一次比一次冷靜,讓人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氣全憋給自己受了。
張旭幹瞪眼:“她身體哪兒不舒服?”
顧炎忽然輕咳一聲,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似的低聲道:“你說呢?”
“……”這一下張旭是真的炸了。他直接摔了手裏的酒瓶子,當着朋友面就開始發飙:“顧炎你他媽少得意,你倆什麽情況我還能不知道?”
“你別覺得何零露以前一直想着你,她就一輩子非你不可了。這些年都是我在她身邊,是我陪着她度過了人生中最痛苦最黑暗的一段時間!她整天仰人鼻息的時候你在哪裏,她無家可歸的時候你在哪裏,她每天洗十幾個小時盤子洗到手出血的時候你在哪裏,她——”
張旭忍住方才的話,換個話題道:“那時候的你還在學校歲月靜好呢,以為這世界就是一個美麗的童話,所有的苦難不過就只是故事裏的情節。既然你從來沒有參與到她的成長,就別想着摻和她今後的人生。別傻了,這麽多年過去,她早就不是之前的那個她了。”
顧炎唇角勾了勾:“多謝你的這些話,裏面确實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信息。那些年有你一直在她身邊,我真的挺感激的。”他一頓,語氣玩味起來:”但我就只有一個問題,既然你對她那麽好,為什麽你這幾年寧願出國也不陪着她?是你不想,還是不能?”
張旭頓時語塞,方才的氣惱尚有出口,現在卻像是被紮死了的氣球,他只覺得自己快爆開了,卻沒有一點辦法。
顧炎進一步咄咄逼人:“所以你說,到底是你輸了,還是我輸了?”
張旭剛一挂電話,朋友們都一擁而上,問他出什麽事了發那麽大火:“一會兒兄弟陪你多喝兩杯,一醉解千愁嘛。”
張旭一把把人推開:“喝屁喝。”
他現在一點玩樂的心情也沒有,開着快車直沖回家,找過一圈不見何零露人影,咬着牙地沖去對面,死命砸顧炎大門。
結果等了半天也沒人過來。
張旭這才認識到自己是把何零露給弄丢了,兩人之間的聯系原來是那麽薄弱,如果她有意不讓自己找到,那他幾乎沒辦法把她從人海裏給翻出來。
原本她出現在自己生命裏也是個意外。
無非就是不想上學的又一天,翹課回到家裏小餐館的他卻發現來了個新人。背影纖細瘦弱,皮膚蒼白如紙,頭發短而枯黃,一看就是營養不良的樣子。
她吃得不好,腦子也像是不好,打碎了盤子不知道趕緊清掃,只是掩耳盜鈴地要把碎片藏起來,恐懼卻散得滿地都是。
其實一開始只是覺得她好玩。
他說什麽她都信,被騙過幾次也還是不長記性,有時候實在是被捉弄得有點惱,她也只是努一努嘴,說:“張旭,你怎麽能這樣?”
有時候他都嫌她性格太黏糊,不會太過高興,也不會太過生氣,喜歡什麽會克制,不喜歡的也不會立刻就拒絕。
也是後來才知道,人只有活在蜜罐裏才會很肆意,受過生活捶打的無一不是把棱角和驕傲磨得圓了禿了。
她也不想變成一個光不溜秋的不倒翁,但除了自己,沒有人能在跌倒的時候扶起她。
在一起的這麽多年,何零露情緒最為失控,也最讓他覺得她活得像個人的時候,是中途她與顧炎無意遇見的那一次。
彼時兩個人已經離開那家小餐館,在另一個地方打零工。
見到他的第一眼,何零露像個剛來的新手似的打翻了餐盤,滾燙的湯汁翻了她一手,她卻不知道疼似的只是怔怔看着面前的人。
他完全不知情地跑過來給何零露擦手,心疼地給她吹吹氣。
顧炎那時候比現在火爆多了,只質問了一句:“是你把她騙走的?”就在他臉上掄了一拳,打得他腦子裏嗡嗡響。
張旭念書比不過同學,打架可從來不落人後。兩個人你一拳,我一拳,友好交流,到最後是何零露哭着把他們分開。
張旭還是頭一次見何零露哭得這麽厲害。
眼淚就像落豆子,一顆跟着一顆完全沒有間隙地往下落,最後連成一串串粗線,她印着“某天醬油”的橘色T恤上濕了一大片。
她拒絕顧炎,說很難聽的話執意把顧炎趕走的時候,張旭一度覺得她會因為精神上巨大的悲恸和身體上劇烈的顫抖而暈倒。
那整整一晚,出租屋裏都有她綿長而哀痛的抽泣。
因為這陣動靜,同租的人裏面不停有人罵她,嫌她太吵。平日連說話都小心翼翼的女孩,這一次卻誰也不理,只是宣洩。
張旭後來跟何零露提起這件事時,她仍舊是耿耿于懷的樣子。
他裝作插科打诨地問:“你那天不肯跟他走,還那麽冷酷地對他,是不是因為覺得心疼我,不舍得我啊。”
何零露立馬抿着唇,睜着大而亮的眼睛看着他,一副很是為難的樣子。
張旭立刻制止:“你就不能說點假話騙騙我?”
何零露眨巴眨巴眼睛:“是的,我很心疼你,舍不得你。”
張旭:“……”
其實她不說他也知道,不肯跟他走是因為走不了,一個警校生來出任務的,就是他再怎麽願意放棄一切帶她走,她也不可能做他的負累。
即便是跟着走了又能怎麽樣?他能養她嗎,能照顧好她嗎,他要怎麽向父母介紹她,又要怎麽向她家裏人交代?
人活着就得吃喝拉撒,單有情情愛愛可沒辦法飲水飽。
至于為什麽要哭得那麽傷心,何零露後來跟他解釋過,她可悲的低微的不足一道的自尊心,突然在他的輕蔑和暴力裏野蠻生長。
何零露不能讓顧炎傷害張旭,這不僅僅是因為她在乎他。
更是因為這些年兩人的相依相伴如同一簇黑夜的光,如果顧炎連這點光都要诋毀要摧毀,那她真的就什麽都沒有了。
自尊心對于窮人來說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何零露已經開始習慣了仰人鼻息,習慣了随遇而安,習慣了在被人罵被人攆之後還淡淡笑着跟人說一句對不起。
但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那丢棄的淡忘的死去的東西卻開始蟄伏萌動。她知道她在他眼裏已經是那麽可憐,但她還不想讓他覺得,她一無所有。
張旭聽完之後,久久開不了口。
最後只能罵了她一句。
“少矯情了,我看你他媽就是心疼他!”
“你看見他挂彩時,哭得可比看見我挂彩時兇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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