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張旭一夜無眠, 顧炎這邊也并不好受。

病房裏已經關了燈,只有窗外如水的月色和隔壁樓的燈火映照進來。他折疊着坐在牆角,頭枕着冰涼堅硬的牆, 眼睛失焦地看着不遠處的何零露。

——這麽多年過去,她早就不是之前的那個她了。

顧炎慢而長地吐着氣, 反反複複在腦子裏重放張旭的這句話, 心裏更深一層若有似無地想着,這種事情他可能會不知道嗎?

所謂的恒定不變只是一種偶然,世界原本就是處在不斷變化中的。

他與何零露分開的這些年,她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指望她從這些經歷中穿行而過, 卻仍舊是記憶中的樣子, 那完全就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但無論她經歷過什麽,她變成了什麽樣, 他只希望她看見他的時候能依舊眼中有光, 會忍不住上揚起嘴角。

會知道即便這個世界從來都不美好,但永遠都有他可以依靠。

他也希望——盡管知道這并不可能——還是希望着, 她能像小時候一樣, 外面的世界可以無限大, 內心的世界卻無限小。

小到, 只能容納下一個他。

夜裏睡得太早, 何零露早上醒得也早。

睜眼的一瞬間有片刻迷離,她先是被房間一角走近的人影給吓到了,随即在看清是顧炎後長長吐了一口氣。

“你怎麽沒走啊?”何零露打着哈欠問。

顧炎看見她睜眼就立馬站起走了過來, 從床頭抽了張紙巾輕輕按在她眼睛上, 說:“你受傷了, 要我怎麽走?”

“小傷而已, ”何零露拿紙巾擦着眼睛,她一打哈欠就愛流眼淚:“要是我生什麽大病,你是不是得住醫院啊。”

“胡說什麽呢?”顧炎聽着就皺起眉,又抽了張紙搓成球,狠狠扔在她臉上:“我看你現在就有點那什麽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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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零露:“??”

顧炎:“神經病!”

他極為不悅地又坐回一邊椅子裏開始刷手機,壓根不看床上的何零露。等到早上護士來查完床,确定何零露沒一點問題,他這才冷冷瞪着她:“你好自為之,我去所裏了。”

“……”

顧炎說着就走,何零露連忙把他喊住,說:“我還沒謝謝你昨天送我來醫院呢!”她盯着他發紅的眼睛和出了胡茬的青色下巴。

顧炎言語仍舊簡短:“不謝。”

“哎哎!”何零露還是攔着他:“我還有件事。”

顧炎皺眉看過去,氣壓極低,已經猜到她要說什麽。

何零露弱弱地說,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有點心虛:“那個我欠你的錢……我一會再轉你一次吧,你記得點下收款,不然又要退回來了。”

果然。

顧炎一夜沒睡,心情原本就很煩躁,她還一次接一次地來前來挑戰,每句話每個字都踩在他最脆弱的神經上。

顧炎完全沒好氣的,說:“你幹嘛,來跟我劃清界限?”

何零露眼睛一轉,眼神飄忽,完全是被猜中了心事。她臉微微紅了起來,竭力否認:“沒……有啊。”

顧炎咄咄:“他的錢你拿得心甘情願,我這邊就算得清清楚楚?”

何零露這次微微鼓腮,牙齒輕輕咬着舌尖,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解釋。顧炎也沒跟她解釋,一下坐到她床邊上,傾身到她面前。

“那我們就索性算得清楚點。說近的,你這次的醫藥費是記在我賬上的,你要不要還我,你坐了我車幾次,油費你要不要出,我給你點過幾次吃的,餐費你要不要給。

“說遠的,那就更多了,你吃了我多少零食,拿走了我多少文具。你懶得騎車,我天天接送你,你學習不好,我還得給你補習。

“還有最重要的——”

顧炎卡殼般停下來,只是直直盯着她。

他不再往下說,何零露卻比誰都明白他要說什麽。有些東西可以估值,可以償還,但有些東西,她怎麽也還不了。

房間裏的氣氛一下降到了最低點。

直到顧炎有電話進來,方才打破這陣僵持。他看了一眼號碼,迅速出去接了,回來的時候就說必須得走了。

何零露知道他忙,點了點頭。

“你非要還也不是不行。”顧炎突然話鋒一轉,何零露立刻看他:“其實我之前也想過這個問題,就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何零露等着他說。

“我平時工作很忙,沒什麽功夫收拾家裏,你要是覺得合适,可以每周過來打掃兩次,我按市場價給你算。不出意外的話,差不多一年就還完了。”

他皺着眉,像在算價格:“要想再快一點,你還可以每天來做一頓晚飯……反正你現在住的地方也離我不遠是不是?”

他還挺體貼。

這點子雖然聽起來有點怪怪的,但也不失為是一個好辦法。

等顧炎前腳一走,何零露立刻打開手機,預備搜索家政人員收費标準,卻意外看見張旭給她發了好幾條信息。

她這才猛然想記起自己還沒來得及跟他說昨天的事——她整整一晚上都沒回去,他肯定着急壞了吧?

何零露立馬要給他電話,但通話記錄裏怎麽會有一通昨晚跟他的通話呢?

張旭來醫院接何零露的時候,直接炸了,一邊繞着她轉圈圈一邊大罵把她推倒的渾蛋:“顧炎那渾球狠話會說,做事怎麽那麽軟?你這都破相了,他居然不去揍推你的人?”

何零露摸了摸鬓角:“沒事的,醫生說以後看不太出來,頂多拿頭發遮一遮就好了。他也不軟啊,本來是去追那人的,後來擔心我就又回來了。”

“你就為他說話吧,偏心眼偏到後背去了。”張旭直搖頭:“都不知道他有哪點好,你跟他一走近就各種麻煩。”

何零露扁扁嘴:“……跟你走近也沒好到哪。”

“……”張旭被嗆得失笑,要不是看她可憐巴巴還受着傷,現在肯定過去敲她腦瓜子了:“還是你倆呆得時間久,你這毒舌的功力跟他不相上下了。”

何零露想到那通電話:“對了,昨晚是你打電話來的?他接的?你們聊了會?”她小心翼翼:“你們沒吵架吧?”

不提還好,一提張旭就上火:“這就是最他媽讓人窩火的,那渾球居然說你跟他——”張旭看着滿臉純真的何零露,死活說不出口:“我居然還他媽信了!”

何零露聽得雲裏霧裏:“啊?”

“我早該知道你不回信息,肯定是了出什麽事,而不是跟他去鬼混。是,就算你們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就算他對你一直有非分之想,到現在還念念不忘,可咱們露露是個好女孩兒啊,咱們露露多聽話多乖啊。”

張旭越說越來勁,也越說越想起了何零露的那些好。

方才對她的生氣不僅煙消雲散,還很是欣慰地摸了摸何零露毛茸茸的後腦勺,再一臉老父親般慈愛地注視着她。

何零露卻皺起了眉頭,直直看向張旭:“你不是說顧炎不喜歡我嗎,那為什麽又要說‘非分之想’、‘念念不忘’?”

“……”張旭頓時愣住,這才意識到自己是一時得意忘形說漏嘴。

他盯着何零露明亮澄澈的眼睛,莫名有點心慌,長而深地吐了口氣後只得坦白:“之前就是信口胡說,誰知道你傻乎乎的會信。”

何零露眉心皺得更死,垂在腿邊的兩手不由握成拳頭:“啊?”

“他當然喜歡你啊,這不是廢話嗎?”張旭一邊上下打量她,一邊覺得心上有刀在剌:“這麽明顯的事,你一直看不出來?”

何零露只覺得耳邊轟轟隆隆的,整個人像是被浪拍到沙灘上的魚,窒息感随同粗糙的砂礫将她整個包裹起來。

何零露當然是有感覺的,只是兩個人在一起太久,感情太好。

她完全無法分辨這到底是一種從小就積累的慣性,是哥哥對妹妹的照顧,還是通常意義上的……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

張旭其實很明白她的想法:“如果他只當你是妹妹,他對我怎麽會有那麽大的敵意?之前你還小,他覺得是我蠱惑了你帶壞了你,他為了保護年幼無知的你所以來揍我,這還能說得通。

“但現在呢?現在你自己都快三十歲了,不是孩子了,有自己的判斷力了,他居然還能一天天地看我不爽,他吃飽了撐的?這就是占有欲啊!哪怕哥哥對妹妹也會有,但能有這麽強烈嗎?”

張旭搖了搖頭:“他昨天守了你一整晚吧?我不想為他說話,但平心而論,換成是我,我做不到。就是縫了幾針而已,又不是什麽大事,回去各睡各的得了。”

何零露抿了抿唇,何止守了她一整晚,他應該根本就沒睡吧。

何零露夜裏覺得頭疼,睡夢裏迷迷糊糊的,幾次想要去撓腦門。只是每次手剛要碰到,就被外力擋住去路,又給她按了回去。

有一次她差不多醒了,看見他正幫她掖着被子。她眯着眼睛,好奇呢哝着:“你怎麽不去睡覺呀?”

顧炎只是輕輕哼了聲:“你呼嚕打那麽響,讓人怎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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