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又唱過了好幾首歌。
顧炎從回憶裏抽身出來, 拿胳膊肘撞了撞身邊的何零露。他稍稍歪頭看向她,說:“行了,現在到你了。”
何零露還在為他剛剛說的事而覺得傷心, 正不知道該說點什麽來安慰他,現在見他要把話題岔開, 就點了點頭:“我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要不然你問我答好了?”
顧炎聽着重新調整坐姿,向着她方向側了側身,臉色比剛剛好了一些。他事先确認:“是我問什麽,你都能答嗎?”
何零露想了想,黑白分明的眼睛裏亮閃閃的。
充滿不切實際的期盼:“能不問過去幾年的事嗎 ?”
顧炎板着臉:“那你給我講解一下量子力學和相對論之間的矛盾點。”
“……”何零露認輸:“你問, 你問。”
顧炎輕嗤了聲, 幾乎沒想多一會兒,說:“你應該知道我之前調查過那幾年你的事, 我覺得好奇的是為什麽你們一開始在城中村呆得好好的, 後來卻突然從那離開了。”
顧炎不假思索,問出來的話卻思路清晰, 這些問題在他腦海中恐怕不知道轉過多少次, 所以一有機會就直接抛了出來。
何零露扁了扁嘴:“我能不回答嗎?”
顧炎問:“很難以啓齒?”
何零露說:“也不會, 畢竟事情已經過去那麽久了, 即便那時候覺得心裏不太好受, 現在回想起來也不會有太多波瀾。”
顧炎往後退了步:“那就說點能說的,如果你覺得不舒服,随時都可以停下來。”
何零露眉心皺着, 想了會:“就是……發生了一點事。”
因為有張旭在, 何零露在小吃店裏其實度過了一段很不錯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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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他大多時候都是在幫倒忙, 不是喊她替自己晚歸打掩護, 喂她吃又酸又苦甚至還會臭的糖,就是每次在她幹活的時候打擾她。
但在何零露不小心犯錯的時候,他要麽主動站出來幫她扛了,要麽擋在她和父母或店裏其他幫忙的前面,不許任何人罵她數落她。
引得老板娘都要趁着兒子張旭不在的的時候,偷偷把她喊到屋子裏,警告道:“你跟張旭保持點兒距離,我怎麽覺得這孩子最近不太對?”
何零露起初還不太明白她意思,先是順從地點了點頭。
老板娘拿一雙丹鳳眼上下打量她,又戒備又輕蔑的神情:“你就是來我這兒打工的,別總是動歪腦筋想東想西的。我們家張旭又帥氣,又聰明,還有一棟樓,想想你能配得上嗎?”
何零露終于明白老板娘在說什麽。她那時候臉皮還沒現在這麽厚,臉一下漲得通紅,連忙否認道:“沒有,沒有,我從來沒有那麽想過。”
“沒想過還算你有點自知之明。”老板娘朝她翻個白眼,揮手讓她出去。
她立馬唯唯諾諾往外走,正好遇見走進來的老板。老板向着她咧嘴笑了笑,再向着門裏老婆道:“又幹嘛,老遠就聽見你嗓門。”
老板娘并不擔心何零露聽見,還是大着嗓門:“死丫頭心眼多呢,再留她在這兒吃飯,我家底遲早被她搬空了。”
“瞎說什麽呢,我看人家就挺好的,做事麻利不多話。這年頭招個人多貴啊,你把她趕走,你來洗盤子端盤子?”
老板娘呸一聲:“我洗你個娘!”
因為這件事,何零露對老板印象好了更多。某天他喊她去後頭房間說話的時候,她壓根沒想太多地就跟着去了。
那天老板坐在床上,搬了張椅子讓她坐在跟前,他彎着腰湊近來問她“最近怎麽樣”的時候,她還只是以為是長者對晚輩的最普通的關心。
然而就在何零露斟酌用詞的時候,他一只手忽然搭在了她纖瘦的背上,再極富某種意味地來回摸了摸。
陽光正斜,照在他冒着油光的臉上。
冒着胡茬的嘴角往上斜了斜,那笑容也是充滿油膩的。
“覺得累不累呀?”
何零露立刻覺得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胃裏有翻江倒海的感覺。她動作很大地一下将老板推開,猛地起身往外跑。
肮髒的東西一旦冒頭就像見風的雜草會野蠻生長,從那之後,老板便像跟在身後的影子一樣不停地纏着她。
何零露要時刻注意跟他保持距離,絕對不跟他單獨在一起,有時候她寧可被老板娘罵幾句,也不會在沒人的時候給他帶話或送東西。
起初她覺得很害怕,很想走,可是一想到她要離開這裏,不僅之前的工錢會被克扣,還說不定得風餐露宿很久才能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她也覺得很害怕。
告訴老板娘嗎,那無異于死路一條,老板娘本來就看她不爽,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她肯定是跑不掉一陣狂風暴雨的。
告訴張旭嗎,這讓她怎麽開得了口。父親每個孩子心中不朽的豐碑,他信她,就是豐碑倒塌,他不信,就是兩人友誼破裂。
何零露在無數重煎熬裏又瘦了一圈,原本就很瘦尖的臉這下完全沒有一點肉,有時候夜裏看見鏡子裏的自己都會被冷不丁吓一跳。
這是人呢還是骷髅?
何零露的種種異樣,張旭當然看在眼裏。他先是察覺到她不合理的疏遠,繼而發現她日益憔悴,可不管他怎麽問,小丫頭就是煮熟的鴨子——嘴硬。
張旭推算來推算去,最終把事情症結歸咎于自己親媽身上。何零露平時生活的圈子就是這麽大,她那麽慫了吧唧,除了自己特愛挑刺的媽,誰能跟她有矛盾?
偏偏怎麽問她,她都不承認,張旭有天也火了,說:“我去問她!”
何零露也特別的生氣,放下手裏正在洗的碗碟,追過去幾步大聲道:“你今天敢去問,我以後就不跟你做朋友了!”
張旭才不理她呢,步子不帶停,只留下一個十分潇灑的背影。
何零露又急又氣又脫不開身,想着趕緊把東西洗幹淨就出去找他。剛搓了兩個碗,後面門開了,有人走進來。
她以為是張旭,扭頭道:“回來了,算你識——”
何零露看見那張油膩的臉後就說不出來一個字了,老板幾步跑過來把她圈死在水池邊,說:“原來等着我來呢,可把我想死了。”
何零露當即吓得大喊大叫,多天以來積攢的擔心害怕與憤怒積攢到了頂點,她一邊哭一邊尖叫,不停用兩只手推着他。
油膩的臉還沒得逞,先被這動靜驚到,他一邊下狠勁壓着,不讓何零露亂動,一邊找到旁邊抹布就往何零露嘴裏塞。
“你他媽小點聲,你他媽是要引來誰?我就是看你最近不舒服,想來看看你,我又不亂動,你他媽仙女兒啊,碰都不能碰?”
何零露只覺得骨頭都要被掰斷,嘴裏又全是苦澀的洗潔精味和腐敗的哈喇味,痛苦得她整個人都快要暈過去。
而她完全沒想到這只是一個鬧劇的開始。
聽見聲音的幫工很快過來,緊跟着是老板娘跟張旭。老板娘原本是一頭霧水,見到眼前的這幅場景後很快明白了一切。
她一反常态的沒有當場就暴跳如雷,而是先冷着臉說:“沒事兒,都自己忙自己的去。”很幹脆利落地讓所有幫工退出去。
再把門一關。
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揪了塊最近的長抹布,往洗碗池裏一淘,帶上許多髒水,向着何零露劈頭蓋臉就是一通砸。
“就知道你是個禍害,一身的狐貍騷,勾引完小的,勾引老的。你也不是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這副痨病鬼子的樣子,能勾引到誰!”
何零露一下被打蒙了,垂着兩手不知道去抽自己嘴裏的抹布。
老板早就跳開了,這時候指着她道:“對對對,小丫頭片子有心計呢,跟我說自己病了讓我來看看,我一來就往我懷裏鑽。”
何零露只覺得這場景可笑,以前唱沒媽的孩子像跟草,只覺得很扯,現在脫離自己的避風港來到外面一看,好像真的是這樣。
哈,歡迎來到真實世界。
一片混亂裏,何零露如孤島。
直到,回過神來的張旭擋在她面前。他先是為她吃了好幾下抹布襲擊,再毫不猶豫地把她拉到自己的圈子裏。
他甚至摔碎了一個盤子,拿了一片尖角。
他在她與他的世界對立起來時,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她。
“今天誰再敢動何零露一根頭發。”少年輕喘着氣,揮了揮手裏的碎片,臉上是年輕人獨有的狂妄狠辣。
何零露看着顧炎道:“後來我們倆就跟兩個叛逆的小孩離家出走一樣,拿上自己的小背包就去了另一個地方。”
顧炎雖然也在看着她,眼中的光卻是渙散的。
“你別太為我難過了,雖然那些天挺難受的,但我沒被人占便宜。我跟張旭出來後,也沒吃太多苦,他從家裏拿了些現金,使得我們不用露宿街頭,他人又特別能忽悠,所以我們很快就找到工作了。”
何零露語氣漸漸輕松起來:“還是服務業,你明白的,沒學歷,沒技能,只能去那種小餐館打工。不過我業務水平不錯,漸漸從後廚走向了前臺。可惜還沒做穩幾天呢,你來了,直接斷送了我的職業生涯。”
何零露扁扁嘴,向着顧炎眨巴眨巴眼睛。
“……”顧炎心裏五味雜陳,明顯不是很想說話,對何零露的這份幽默也不感冒:“後來呢。”反正已經糟心了,也不怕她說點更傷心的。
“後來我就覺得總這麽着也不是辦法,不僅把自己學業給耽誤了,還耽誤了張旭的。我想來想去,又鼓起勇氣去找了爺爺奶奶。
“他倆雖說早就跟我們一家斷絕關系,之前我因為媽媽生病去求他們,他們倒也沒把我轟出去,還給了我一筆錢。
“一回生二回熟,我死皮賴臉跟他們說這是最後一回:只要你們幫我回歸校園,我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你們面前。”
顧炎搖着頭:“他們這就幫你了?”
“那也沒有,他們說:你上次也是這麽說的。”何零露聳聳肩:“不過我那時候臉皮已經很厚了,我就天天去他們門口轉悠呗,再時不時隔着院子喊他們。
“二老也真是挺不容易的,終于被我逼得就範,倆人一邊寫協議一邊跟我确認:最後幫你一次,要上學是吧?
“我說,是的,最後一次,但有兩個人要上學。”
何零露忍不住笑了笑,雖然真不知道有什麽好笑的:“為了把張旭帶上,他倆差點就沒肯幫忙。等我好不容易搞定一切,張旭卻跟我說別忙活了,他在城中村的那棟樓拆了,政府賠了十來套房。”
顧炎哼了聲:“還真是狗屎運。”
不過大抵是因為知道了他曾經為何零露解圍的事,他這哼聲裏并沒有提到此人時的一貫的輕蔑。
“還真是狗屎運。”何零露說:“他沒像其他街坊鄰居一樣一拿到房就賣了套現,而是很謹慎地捂了兩年,也就了兩年,房價跟坐火箭似的拔地而起。”
“當然我也不差,本來我都做好去念高四高五的準備的,誰知道并沒有落下太多,磕磕碰碰讀了三年過了二本線,又遇上A大近年省內招生的最低分。”
所以就順利來了A省,又見到了他。
人生太多意外,太多曲折,還好兜兜轉轉過一圈,最終還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盡管多少離預期有一點距離。
何零露是這樣,顧炎也是這樣。
“喂,”他又輕輕撞了下何零露,既然話都已經說到這兒了,那不如就把一切都挑明好了:“我問你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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