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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十九年。

大業殿。

年輕女子步下小轎,作為皇室女子,本應禮儀周全,舉止輕而無聲。然而此刻,女子拎起裙擺,步履顯然有些急促和忙亂。

宮人懷恩在轎下迎着,喚了一聲公主殿下。女子一邊步履不停一邊低問:“怎麽樣?”

懷恩已經在宮中待了數十年,深谙話術,他不敢妄論,但女子看她神色,心裏也已經明白,她年輕的面容上越發露出憂心的神色。

懷恩一路跟随,低聲說:“殿下,現在張貴妃正在殿內陪侍,聖上說……”

懷恩神色為難,女子看他一眼,身形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但也不用等他說完,女子已經被殿外士兵攔住。

長矛的利刃在夜晚中閃爍着寒光,女子瞪眸看向板着臉的士兵,厲聲說:“讓開,看看我是誰!”

士兵神色未動,連眼睛都沒有動半分,只铿锵有力的回答:“殿下,聖上命令除貴妃外不見其他人,軍令不得有誤!”

女子幾乎要咬碎一口銀牙,見士兵不退,竟然想要硬闖。懷恩怕女子在推搡中受傷,慌忙護着。推拉間女子越發急切,高聲喊:“父皇!”

宮殿巍峨,她的聲音在靜夜中格外明顯,然而只看到殿內燈火通明,卻始終沒有人應,士兵以矛作盾,半步不讓。

争執中,殿內一聲哭嚎的女聲響起,女子愣住,心裏重重一沉。

殿門緩緩出現一個女人的身影,高髻聳立,一身月白長衣,姣好的容顏落着淚痕,她緩慢走到殿門前,手裏捧着明黃诏令。、

“聖上,駕崩了!”

數十級臺階下,女子清晰的請到這句話,她只覺得一記重錘在心口砸下,瞬間被抽走所有的力氣,她只聽到懷恩慌亂的叫她殿下,卻逐漸墜入到一片虛無的黑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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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安一年三月。

春。

通遠坊在洛陽城的東北角,該坊距皇城偏遠,還在洛陽城北區,本來不算是上佳的裏坊選擇,但偏偏就這麽個偏遠貧民裏坊裏,住了一位公主,來頭還不小,正是先帝殷明宗的嫡長女,元襄公主。

檀喆從井裏打了桶水,拿水瓢舉起飲了幾口,随即拿起旁邊的弓箭,和院裏的母親告別:“娘,我出門了。”

母親趙氏正坐在石凳上縫補檀喆的衣裳,清風拂過,桃花落在裙擺,趙氏也不甚在意,只擡頭對檀喆笑了笑:“早點回來。”

檀喆答應一聲。不想原本是出門打獵,卻剛走出門就被對門的鄰居一把薅住脖子,不等檀喆認出是誰就本能出手,鉗住來人手腕,只聽到一聲哀嚎,鄰居家的小兒子張魯就被他控制在了臂彎下。

“哎喲,就知道不能吓唬你,每回都讓你抓住,疼疼疼!”

張魯精瘦的身子板扭動着,卻掙脫不開。檀喆哼笑一聲,松了手:“知道還每次都來這招,自讨苦吃。”

張魯揉着手腕,聽了這話一張臉不由露出神秘的笑,他沖檀喆招招手:“來,我是帶你過來湊熱鬧的。”

也不用張魯帶,檀喆就已經發現巷口的動靜了。

巷道行人紛紛讓道路邊,只見一頂八人擡的步輿從遠處慢慢過來,這儀仗都不用猜,只有坊裏唯一住着的元襄公主有這個規格。

如今也不能稱為元襄公主了,新皇登基後,這元襄公主已經晉升為長公主了。

不過奇怪的是,這次步輿上挂着白紗,連旁邊随行的侍從都是一身白衣,素淨得頗為蕭瑟。

在步輿經過自己時,檀喆和張魯低下頭去。直到這步輿走遠,兩人才和人群一起朝坊外走去。

直到坊外,又出了長廈門,四下人煙稀少時,張魯才敢開口。

“聽說這長公主自請為先帝守陵一年,現在應該就是去帝陵了。”

檀喆把弓箭背在身上,頗為意外,服喪不夠,還要去為父皇守陵?這公主很是孝道啊。

心裏這樣想,檀喆卻什麽都沒說,連表情都沒有露出分毫,只淡淡哦了一聲,卻不發表一絲自己的想法。

倒是張魯,沒有察覺檀喆的沉默,自然而然把自己聽到的消息都說了出來。

“去年先帝駕崩,立遺诏由如今皇帝即位,其母張貴妃也因此成為太後臨朝稱制,但這長公主是先皇後所出,聽聞過去就和當時的張貴妃不對付。後來張貴妃成為太後以後,一心想把這長公主嫁出去以除後患,沒想到這長公主稱先皇剛剛駕崩,她作為女兒,服喪期間不能嫁人,更是直接自請去為先皇守陵……”

張魯絮叨的功夫,檀喆已經瞄準一只兔子,彎弓射箭,那只小黑兔敏捷卻不及檀喆的箭矢更有準頭,頸部中箭,跑了一段路終究是倒下了。

張魯一邊誇他射得好,一邊繼續說。

“你說這長公主是圖什麽啊?過去她和太後不對付,如今一切已成定局,新皇帝已經登基,太後臨朝稱制,這時候聽了安排家人,也不失為自保。怎麽不僅不肯,還情願去守陵呢。出了這洛陽城,她還能回來嗎?”

“要說這長公主也是不詳,聽聞才貌兼備,當年甚得先帝寵愛。十四歲還被先帝許配給丞相之子,本來也是個好姻緣。沒想到第二年,那未婚夫就得病不治而亡了。來年還沒等先帝給她重新指婚,先帝駕崩,這下落在太後手裏,想再求個好人家,怕是不容易了。不過終究是公主,也不是我們能比的。”

張魯嘆了口氣,他身材精瘦,臉也瘦,一雙眼睛咕嚕嚕轉,看着挺聰明,但能如此肆無忌憚的讨論這些,可見這聰明也是假的。

就在他說這些的功夫,檀喆已經打了第二只兔子,順手就送給了張魯。張魯說這些話,檀喆只是聽,偶爾笑笑,卻并不多說什麽,尤其不表達自己的意見,但也不阻止。

張魯謝過檀喆給他的兔子,竟然還沒停。

“不過只聽說長公主才貌絕佳,但住在同一個坊裏,卻從來沒見過公主真容……”

張魯嘆了口氣,頗為惋惜。

這時候,檀喆反倒笑了,淡淡開口:“這皇室公主,有才貌的又不止這長公主一人。更何況被稱為皇室第一美人的也不是這位長公主。”

他這話多少顯出了一些知曉內情的語氣,但張魯渾然不在意,因為檀喆說的這些他也知道。

“哦,你說靈犀公主啊。确實,先帝二女兒靈犀公主盛傳容貌絕美,精通音律,舞姿傾城。但究竟是何等美貌咱就更不知道了。”

檀喆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似是想起了什麽,捆紮樹枝的手動作微緩,眉眼都溫柔起來。

何等美貌,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話說,這靈犀公主今年也十四歲了,也不是張貴妃所出,是不是也要被指婚了?不知道哪位公子能有如此福氣,能迎娶這位皇室最美的公主……”

張魯的話讓檀喆動作一頓。

張魯東拉西扯說了半天,終于歇了口氣。雖說這皇家的事他有興趣,但于他而言終歸遙遠。說了一會張魯也覺得無趣,倒不如切身的事情更值得關心一些。

于是他又來了興趣,拍拍檀喆的肩膀:“哎!對了,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免一年徭役,又說近兩年放開參加科舉人選,聽說出罪臣之外,這兩年連商賈之子等都能參加科考。檀喆,你腦瓜這麽靈,又讀書數載,要不要試試?”

說這話時,張魯是純粹的好奇和關心。檀喆很清楚,他沒什麽惡意和別的用心。是以他動作不停,只淡淡一笑:“不知道。”

這一天,通遠坊陶華巷的檀喆,拿着砍柴賣的錢和新打的兔子,和夥伴張魯臨到關坊前回到坊中。他回到家,洗淨兔子炖給母親改善夥食。小院裏只有他和母親兩人居住,孤兒寡母,生活清冷,剛熬過凜凜寒冬,尚不知未來去處,不知道,亦不敢想。

也是這一天,大殷朝先帝嫡女,如今的長公主,颠簸許久,終于在先帝陵宮中安頓下。青燈一豆,尚有寒溫,四下慘淡,蕭蕭風聲,自然是不能和公主府相比。

侍女錦心和蘭瑩把被褥拂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把這些邊角捋得一絲不茍就能止住房間裏莫名漫起的冷清。另一邊,侍女雲舒和珞明侍奉公主沐浴更衣,服侍公主入寝。

原本公主為先帝守陵一事就已經天下罕有,而這公主入住陵宮的規格更是簡單得可憐。僅帶了八位侍女,還有一位同樣自請來為先帝守陵的宦臣懷恩。除此之外竟無他人,甚至陵宮大門緊閉,甚少開啓。

彼時,這長公主剛滿十六歲,少女嬌顏玉容,甚至如枝上的花朵尚未開放之際,就這麽扼死在死寂的陵宮中。随着時光流逝,公主為父皇守陵的事情會漸漸被人遺忘,再也無人知曉。可能在歷史長河中,連同先帝時期的一切,亦漸漸被人遺忘。

入住陵宮第一天,長公主躺在新床上,徹夜難眠。

這一天的通遠坊桃花巷,檀喆躺在床上,亦久久無法入睡。

失意的公主,懷着秘密的平民。

各有心事,卻從無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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