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夜談

要在四天前, 有誰說他能和吳笙共處一室,不是學校上下鋪, 沒有另外床的圍觀室友, 就他們兩個人, 孤男寡男,你注視着我, 我凝望着你,徐望能腦補出一百種天雷地火的後續, 雷的聲音和火苗的形狀都不帶重樣的。

現在,這麽夢幻的場景真真切切成為了現實。

累得連根手指頭都不想再動的徐望,就盼着一頭紮進床裏,睡他個昏天黑地。

開車?

那得精神頭好的時候, 疲勞駕駛不提倡啊!

眼皮越來越沉, 徐望強打着精神往衛生間走,走一半了才想起來和吳笙招呼一句:“你不急着上廁所吧,那我先洗臉了。”

他頭也沒回, 與其說是問,不如說是知會。

身後的吳笙沒回應,徐望就當他默認, 自顧自進了衛生間,草草用涼水洗了把臉, 再刷刷牙,三兩分鐘搞定洗漱,轉身出來, 發現吳笙正蹲在牆角看一個半人多高的登山包。

“這不是小況的包嗎?”徐望好奇地湊過去。

回到這個房間的時候,他們四個還處于“阿姨失憶”的震驚裏,根本沒人注意到牆角多了個東西,而況金鑫登山包不見了那檔子事兒早就讓他們忘到上輩子了。

“嗯,就是小況的,”吳笙說,“應該和你那把水果刀一樣,都是在進入的最後一刻,被攔下來了。”

他說着打開登山包,沒翻,只看。

徐望站在他身後,也低頭往包裏瞅,浮面上都是一些生活用品,偶爾從物件縫隙往深處瞄,還能瞄到一些零食包裝的邊邊角角。

很明顯,這是一個“野營”屬性的包,跟況金鑫說的完全一致,并沒有什麽危險物品。

這麽無害的包也被攔下……

“難道真是因為太大了?”除了壯觀的造型,徐望實在找不出這包的其他槽點。

“可能吧。”吳笙沉吟着,仍蹲在那裏,若有所思。

徐望知道,這是吳同學又開始将新信息錄入數據庫了,以便未來發現相似疑問時合并同類項,或者得到真相時,對號再更新答案。

吳笙的腦袋裏有個黑客帝國——高中的時候,徐望就這麽覺得。

比不上人家動腦,徐望只能動嘴了,不然傻站在這兒多尴尬:“你和小況真應該平衡平衡。”

錄入完畢的吳笙回頭,納悶兒地看他。

“你倆簡直是兩個極端,”徐望看一眼另外一邊吳笙輕薄的雙肩電腦包,攤手,“他包裏能裝下一個世界,你包裏塞個筆記本就全滿了吧。”

吳笙起身,輕輕挑起眉毛,微妙上揚的語調輕似呢喃:“你,确,定?”

徐望不自覺後退一步,腦海裏忽然閃過偶像劇中無數霸總的那句——很好,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心跳驀地漏了一拍,然後就是撲通撲通的小鹿亂撞。徐望努力維持着臉上的自然,看着吳笙邁開大長腿,走過去拿起電腦包,又轉身回來将其放到桌上,打開拉鏈,一件件拿出裏面的東西——

筆記本電腦。

移動硬盤。

U盤。

存儲卡。

充電寶。

Kindle。

耳機。

看起來長得完全沒區別的一盒子數據線。

一小包怎麽看都像是塞進來給電子設備防震用的衣物和日用品……

終于展示完畢,吳笙緩緩擡眼,嘴角得意勾起,沖着徐望從容搖頭:“永遠不要小看程序員的電腦包。”

徐望:“……”

小鹿亂撞的他就是個傻子!!!

吳笙滿意地欣賞着自己的裝備,東摸摸,西看看,不經意間在一堆迷之物件裏翻出個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盒子。

徐望好奇地伸脖子去看,發現是一個小型的透明塑料盒,上面一個醒目的紅十字。

“你還帶了醫務盒?”徐望這一下是驚着了,“你什麽時候活得這麽精致了?”

“這叫有備無患,第一關就是熊,鬼知道第二關會遇見什麽,我可從來不嫌自己命長。”

“行,你考慮全面,你最棒了。”

“不過還是多此一舉了,畢竟像我身手這麽敏捷的,很難受傷,也用不上。”

“……”

他已經無腦誇了,為什麽還是沒有躲過裝逼暴擊!!!

“算了,還是給更需要的人吧。”吳笙嘆口氣,走過來把醫務盒塞到徐望手裏,一臉勉為其難的戀戀不舍。

徐望嘴角抽搐,總覺得這“禮物”像詛咒:“我,也,不,需,要。”

吳笙歪頭,天真無邪地問:“後背讓熊撲那一下可還好?”

“……”徐望,陣亡。

五分鐘以後。

徐望脫光上衣,趴在床上,亂哄哄的腦子裏怎麽也沒捋順,事情是如何發展到這一步的。如果他沒記錯,最初的源頭應該是吳笙發現了況金鑫的登山包,所以現在怎麽就成了吳笙幫他換傷口紗布了呢?

“還行啊,傷口不深。”吳笙把舊紗布拆下來,端詳兩秒,發表評論。

徐望翻個白眼,發誓他是真沒聽出一點關心:“抱歉,讓你失望了。”

正等着吳笙回嘴,傷口處忽然被冰的一激靈,徐望倒吸口涼氣:“大哥,你是擦碘酒呢還是報仇呢!”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這話是用這兒的嗎!”

“我現在算是知道為什麽助人為樂的人越來越少了,”吳笙不為所動,執着地拿碘酒棉球擦傷口外圍,同時感慨世風日下,“不是好人沒了,是好事難做啊。”

他那一聲輕嘆裏,既有好心沒好報的酸楚,又有不被理解的苦悶,還帶了點以德報怨的高尚,真是全方位立體式地占領制高點,向對手進行道德碾壓。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何況用着人家的紗布碘酒外帶人工勞力呢。

徐望閉上嘴,在良心的譴責裏,蔫了。

随着交談——如果鬥嘴算的話——告一段落,房間裏安靜下來,靜得仿佛能聽見時間,在吳笙算不上輕柔的動作裏,一點一點地流逝。

“算不上輕柔”是徐望的主觀論調,其實除了最初碘酒冰那一下,之後他再沒覺得不适,反而清涼涼的,挺舒服。

他沒法回頭,也看不見吳笙的動作和表情,只能雙手交疊枕着下巴,乖乖地當個“病號”。

可惜這個病號心裏有鬼,堅持不住太漫長的靜谧和安寧,總覺得再不說點什麽,鬼就冒出來了,要是一個不小心讓背後的人抓住,得,下下輩子也別想在那家夥面前擡起頭了。

“你說……”徐望不自在地動動,打破安靜。

哪知道剛說倆字,就被人不滿地輕喝一聲:“別動。”

肩膀還在人手下呢,徐望不敢亂動了,乖乖趴着目視前方,不過嘴巴還是堅持夢想,追逐了自由:“你說,下一關又要去哪裏?”

“不用我們費心想,”吳笙将新紗布小心翼翼覆蓋到徐望的傷口上,“明天,不,今天晚上再進去就能收到坐标了。”

“獎勵也會一起發吧,”徐望枕着手,暢想未來,“不知道這回又能得到什麽文具。”

他是真期待着的,吳笙能聽得出來,但正是因為聽出來了,才更覺得對方惦記的點很神奇:“發了又怎樣,能讓關卡的難度降低?杯水車薪罷了。”

“……”徐望剛起的“好好聊天”的萌芽,被一句怼回土裏。

他不反對務實,但務實不等于聊個天都要從實際出發句句潑冷水啊,那破地方不發工資不給上保險,就獎勵算是個盼頭了,展望一下都不行,還讓不讓人過日子了!

“哎,等會兒你去隔壁,把小況換回來吧。”

“嗯?”

“和你聊天折壽。”

“……”

從吳笙所處的角度,只能看見徐望的後腦勺,但就這麽個後腦勺,已經足夠讓吳笙領會“體育委員和班長話不投機,班委會面臨解散”的危機意識了。

沉默的十幾秒後。

已經心灰意冷的體育委員,聽見背後傳來班長特真摯、特好奇、特團結友愛地詢問:“你覺得會是什麽文具呢?”

體育委員心情舒暢了。

體委:“肯定是更奇葩更有意思的東西!”

“嗯……”拖長的嘆息裏,洋溢着班長的求生欲,“我也這麽覺得。”

徐望心滿意足,很好,班委會還能合作五百年。

貼好最後一條膠布,吳笙拍拍徐望後腰:“行了。”

徐望被拍得有點癢,“哎”地叫了一聲。叫完就有點後悔,因為百分之百會收到諸如“你是豆腐做的啊”或者“戲過了”一類的吐槽,不料等半天沒動靜,一回頭,吳笙已經走到衛生間門口了。

像是有感應,已經一條腿邁進衛生間的吳笙忽然停住,回過頭來又定定看向徐望。

四目相對。

空氣凝結。

枕着小手的徐望在這一刻福至心靈:“謝謝。”

吳笙眉眼舒展,輕輕擺手:“不用太感動。”

如果不是累得擡根手指都費勁,徐望絕對一拖鞋飛過去。

吳笙沖了個澡,快二十分鐘才出來,本以為徐望已經睡到九天仙界了,結果走到床邊,發現隔壁床的同學眼睛瞪得雪亮,正仰望着天花板凝眉沉思,仿佛那裏有人生的終極奧義。

“想什麽呢?”吳笙上了自己的床,一邊抖落開被子,一邊好奇地問。

“為什麽沒消失呢?”徐望開口,也不知道是回答還是喃喃自語。

“消失什麽?”吳笙有聽沒懂。

徐望索性翻身側躺,目光炯炯地看着隔壁床隊友,一副徹夜長談的架勢:“文具,為什麽沒消失呢?”

“曹沖稱象?”吳笙知道它用不了的事,很自然往這個方向猜,“不能使用的原因很可能是沒達到使用條件,比如交卷成績不夠,關卡不對,或者別的什麽限制。”

“我不是說這個,”徐望搖頭,“我是說我也頭疼了,可是進到‘鸮’裏,文具盒并沒有清空,也沒有任何文具消失。”

“你報警了?”

“沒有,是零點阿姨過來的時候,我有過開門的念頭,想讓她發現這一切,然後幫我們報警。這麽一想,頭就疼了。”

“你最後不還是沒開門嗎,”吳笙也側身躺下來,和徐望隔床相對,“想和做還是不一樣的。”

“但是也有主觀故意啊,這和小況還有孫江的報警,本質上沒有什麽不同,而且我也被頭疼警告了。”

“他倆頭疼之後依然堅持報了警,你沒有堅持開門吧?”

“呃,那倒沒有。”

“這就是本質上的區別,”吳笙說,“在程序裏,一個指令發出了就是發出了,沒發出就是沒發出,程序不會因為你‘想發’而去執行某個指令。”

徐望白他:“你那是程序員思維。”

吳笙打個哈欠:“你怎麽知道‘鸮’裏的世界就不是一個大型程序呢?”

“程序?”徐望吶吶重複了一遍。

“只是個比喻,”吳笙說,“任何世界都有運行邏輯,我們這裏靠自然規律和社會法則,鸮也一樣有它的邏輯,只是我們暫時還沒摸索出來。”

“瘋了。要闖關,要摸索規則,要和‘同行’鬥智鬥勇,現在還得研究它的邏輯……”徐望重重嘆口氣,連悲憤的力氣都沒了,“買彩票從來不中,這種倒黴事兒我真是一攤一個準。”

本以為吳笙會附和,結果隔壁床遲遲沒動靜。

徐望納悶兒看過去,發現吳笙神色平和,不見一絲不平與氣憤。

“你不覺得倒黴嗎?”徐望很認真地問。

吳笙沉吟片刻,同樣很認真地答:“還行。”

徐望懷疑自己聽錯了:“還行?”

“雖然生活被嚴重打亂,作息徹底颠倒,工作奮鬥被迫中斷,但……”吳笙靜靜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微笑,“還行。”

不可思議地看着吳笙臉上的笑,徐望消化吸收了近一分鐘,終于相信,這人是認真的。

這讓他想起高中時候的一次測驗,吳笙抱怨那套卷子題目出的太簡單,考前随便看一眼都能答滿分,體現不出真正的學習水平,也讓考試過程極其沉悶無趣,無法寓教于樂。

雖然徐望不懂怎麽用“寓教于樂”,但顯然老師把這話聽進去了。為了給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尖子生”一些挫折教育,第二次測驗卷子的難度直接從青銅變王者,最後一道大題徐望連題幹都讀不明白,吳笙也沒在考試時間內解出來,最後交卷,這一題同樣沒得分。

後來老師在講卷子的時候,到這最後一題,先不講答案,而是先進行敲打教育,說什麽學習好也要謙虛,要穩重,不能好高骛遠等等。哪知道還沒說完,吳笙就舉手,說這道題他解出來了,然後就在老師無可奈何的“邀請”下,上黑板寫了三種解法,最後一種還特別标注,用的不是“已學公式”,這一解法僅供參考。

徐望到現在都覺得,老師沒拿教鞭怼他是真的師德如山。

“又想什麽呢。”吳笙眼睜睜看着徐望跟自己聊着天還能走神,這叫一個心情複雜。

徐望拉回思緒,沖吳笙嘆口氣,難得語重心長:“我在想,你怎麽就那麽喜歡解難題闖難關,輕輕松松活着不好嗎?知足常樂懂不懂。”

“其實我一直挺不理解這個詞兒,”吳笙特真摯地問,“都滿足了,還有什麽樂趣?不知足才總有努力方向,總有攀登樂趣吧?”

“……算了,你們高智商的世界我不懂。”徐望放棄讨論,翻身過去,背對吳笙躺,以免多看一眼都鬧心。

“不需要懂,”背後傳來隔壁床的善解人意,“仰慕我就好。”

徐望:“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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