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花燈
不用上朝的日子非常快活,蘇如是日日賴床,秦昱以為是自己晚間孟浪累着他,便不好催他起床,大半時候都縱容他睡到日上三竿。
白日呼朋引伴,夜裏夫妻交頸,悠閑自在的假期很快就過去了數日。
這一回來避暑的幾個武将之前并無深交,此時天天相約上山下水,也混熟了。幾人之中有成婚的,也有未婚的,那名未婚的竟稱跟來就是覺得坤君來的多,好物色媳婦,沒想到來了也是天天和乾君混在一處玩,引得大家發笑。
衆人這日在河裏摸魚,說起此事,一名王姓已婚武将便道:“若論娶媳婦,還是秦将軍最有福氣。”
他比秦昱年紀稍長,職位卻低一些,因此稱他将軍。
未婚的小将名叫唐昊,聞言連連稱是:“前幾日碰見秦兄送嫂夫人出門,啧啧,真不愧是容貌儀态在京城排前三的坤君,我這沒見識的,差點以為是天仙下凡。”
秦昱以前也常被人這樣羨慕,此時心境卻已不同,有些沾沾自喜,故意問:“竟然有這樣的排行麽?我還從不知曉。”
另一位張将軍接話:“坊間一些多事之人排出來消遣罷了,不過排名也算公允,前幾都是芳名在外的佳人。”
唐昊向秦昱取經:“秦兄于此道上可有什麽訣竅?我不求什麽才貌雙全溫柔賢惠的美人,只要有坤君能看上我就行。”
秦昱被問住了。
他哪有什麽訣竅,說起來他都沒想過蘇如是怎麽會看中他。
不過有人替他回答了。
“這個我知道,”王将軍搶答:“英雄救美!秦将軍這樣的運氣,你學也學不來。”
張将軍也點頭:“就算有這運氣,也要看是誰救。得要秦将軍這樣英姿勃發氣宇軒昂的,美人才看得上。”
他們說得煞有介事,秦昱自己都一頭霧水,道:“什麽英雄救美?”
這下兩位将軍面面相觑,王将軍更加耿直,直接道:“秦将軍,不然蘇學士無緣無故,怎麽會嫁你?”
張将軍附和:“是啊,那時候大家以為他會是太子妃,多少乾君都是偷偷仰慕,無人敢真的肖想他。”
秦昱雖然是年輕武将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但與太子是無法相比的。
唐昊不明就裏,無腦吹捧道:“秦兄真厲害,準太子妃也敢搶。”他對此頗有興趣,央兩位将軍細說。
張将軍道:“秦将軍可還記得,前年秋獵時,你因為獵得一頭鹿,與東南王世子起了争執。”
這個秦昱印象深刻,點點頭:“那鹿先被我發現,射中後仍然奔逃,我追上去補箭,它快倒下時,世子也射中了它。”
兩人為獵物歸屬之事起了争執。
“那時候秦将軍年輕氣盛,不肯讓步,你說那鹿已被你趕得幾乎氣絕,世子卻說他也追了一路,裁判很是為難。”
“最後是蘇學士出來為你說話,稱親眼看見你一路追着鹿,指證世子是半路截胡,世子才作罷。不然以他一貫嚣張跋扈的作風,無論鹿判給誰,起過争執就不會讓你好過。”
秦昱懵了:“我記得他并未出現過,是……”
王将軍也糾正細節:“你別亂說,蘇學士可沒現身。”
張将軍不耐煩:“他那時未出閣,怎能當衆為乾君講話,自然要找人來替他說。我記得是與他走得近的那個誰,一個和者,帶下人出來作證的,但下人穿着蘇家紋飾的衣物,他的馬車不就停在後面麽?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誰在為秦将軍撐場,不然世子哪會賣這個面子。”
這件事秦昱記得非常清楚,因為當時在場所有人都不敢為他作證,他孤立無援,被世子一派的人明嘲暗諷,十分屈辱。
慕白在那時候出現,還帶了人證,幫他正名,因而他牢牢記住了慕白。
他自诩記得清楚,卻從未深思。
唐昊追問道:“嫂夫人當時為何要為秦兄說話?”
王将軍笑道:“這便是秦兄的運氣啦,他追着鹿時,那鹿沖撞了蘇學士的車駕,秦兄把馬車穩住了,才繼續去追。此事後來傳出,在坊間熱議過一陣呢。”
他一說,秦昱才憶起确有此事。可他那時急着追鹿,看也沒看是誰的車駕,道一聲驚擾莫怪,幫忙穩住馬匆匆就走,車中那人喊将軍且慢,他已飛身上馬追出老遠,慢不得了。
随手幫人,他并未放在心上,那天後來全記得争執之事。
至于後來的坊間傳聞,他那時獨身,又自立門戶,家裏沒有內眷,就沒有傳八卦的渠道,作為這樁風流韻事的當事人,竟然兩年來什麽都不知道。
他一顆心在胸中怦怦直跳,又驚又喜,喃喃道:“原來如此。”
兩位知情的将軍都驚呆了:“秦将軍,你未免也太心大,難道婚後蘇學士也沒透露過?”
唐昊則羨慕非常:“我也想這樣誤打誤撞就有人看上我。”
秦昱想起前幾日蘇如是才說前年秋獵兩人見過,他還茫然無知,那時蘇如是應當很生氣的。
秦昱不僅對他毫無印象,還衷情錯付,讓他受了委屈。
他慚愧道:“是我不解風情。”
幾位将軍哈哈大笑,又各自拿自己在妻子跟前鬧的糗事來說。
秦昱已無心抓魚玩鬧,心裏翻來覆去回想那天的事,回想他穩住馬車那一時半刻,回想車中被紗帳擋住的朦胧身影,回想自己是否有大展身手。
他心中慶幸,還好如是不清楚自己的想法,若是讓他知道居然是因此白受委屈,定要扒了自己的皮。
又想,還是要與他說清來龍去脈,叫他知道我心中所愛,他也不舍得真扒我的皮。
一時又高興,道原來他是對我一見鐘情;又愧疚,道我竟愚鈍至此,辜負他的心意。
記起那時蘇如是見他不記得,也未追究,只道算了,他說得那樣随意,秦昱還以為不是什麽大事,如今弄清楚,才心疼起來。
蘇如是嬌生慣養,衆星捧月般長大,怎會忍得了這種委屈。
他滿腦子都是蘇如是,忽聽得旁邊同僚在議論讨妻子歡心的法子,便凝神細聽。
蘇如是最近覺得秦昱對他好得過分,幾乎百依百順。
他沖秦昱撒嬌,秦昱眼中便有濃濃愛意。
他平日裏外表冷硬,于感情上愚鈍而吝于表達,這般鐵漢柔情,蘇如是消受不住,被他如此一看,沒喝酒也醉了,日日只想膩在他身邊,勾他來親一親,抱一抱,耳鬓厮磨。
到了夜裏,秦昱更仿佛有用不完的熱情,好幾次弄得他爽昏了過去。
如此濃情蜜意,很快就過了大半個假期,蘇如是玩得骨頭都懶散了,幾乎不願回京去。
臨近返程,下人們已開始陸陸續續收拾東西,秦昱反而連着幾日一出去就是整個白天,午飯也不回來吃,蘇如是在院裏指揮家務累了,到了晚間便逮住他問。
秦昱不自在地撓額頭:“我沒有四處去野。”
蘇如是眼尖地發現他手上有些細小傷口,立刻道:“手給我看。”
秦昱把手背到後面。
蘇如是叉腰:“你是幹了什麽才會弄出這種小傷。”
秦昱道:“過幾天你就知道了。”
蘇如是一歪頭:“我現在就要知道。”
秦昱本就不怎麽瞞得住事,而且心急地想在他面前出風頭,便跑出去,帶了個小玩意回來。
那是一盞初現雛形的木蓮花燈,木頭還很新,花瓣也突兀不平沒有打磨,經不得細看,整體樣式卻令人耳目一新,雖是半成品,乍看也十分別致。
蘇如是一看,臉色唰地鐵青。
他咬牙切齒,緩緩蹦出兩個字:“是你……”
秦昱初次如此示愛,頗為害臊,眼神飄忽不定,沒注意蘇如是臉色不對,捧着燈道:“我最近就是在做這燈,想送你賞玩,不過還沒雕好。”
他捧着燈的手上還有雕刻木頭留下的傷口,蘇如是一想到他曾經也為別人受過這傷,曾經也是這樣把自己的情意小心地籠在燈中,放在了別人那處,心裏酸痛的醋意就噴湧而出。
秦昱猶在說話:“雖然做得醜,不是什麽值錢東西,但……”
“既然知道醜,就不要拿出來送人。”蘇如是打斷他,袖中握緊拳頭。
秦昱忙道:“這個還未做完,才醜了些。既已拿出來了,我也不好再拿回去,你先收下罷,日後我再……”
“你什麽意思!”蘇如是忽然爆發,一把将他推開:“你明明能雕得好看,為何送給我的就是草草完工?我難道只配這樣一個粗糙的半成品?!”
他平時臉上總帶三分笑,即使發點小脾氣,也是不慌不忙吊着秦昱,自己從不失态,這一下動了真怒,秦昱被他吼得愣在原地。
可蘇如是吼完他,自己雙目通紅,先掉了幾顆淚。
秦昱不知他怎麽就委屈得哭了,慌忙要去抱他,嘴拙地解釋:“我以後會把它再好好打磨……”
蘇如是退了幾步,扶住桌角,不肯讓他靠近,拿袖子一抹臉:“你走。”
秦昱拿着燈手足無措:“……啊?”
蘇如是猛地把桌上的花瓶掃落在地:“你給我滾出去!”
花瓶掉在地上一聲脆響,摔得粉碎。屋外原本在喧鬧着收拾的下人們都聽到了動靜,閉口不言,院內一片寂靜。
秦昱本是興致勃勃向他獻燈,既為逗他開心,也是顯擺自己本事,畢竟乾君手拙,大多做不來也不耐煩做這精細活。現下被如此嫌棄,心中難堪難受,頓了好久,才自己找了個臺階下,道:“那我把它做好了,再來送你。”
蘇如是背對他坐在凳上,道:“不必了。”
他聲音冷淡,眼中已默默流下兩行清淚:“我不要木蓮花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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