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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了我,燒了糧草?
“不!”我的腦子還沒開始轉彎就已經驚呼出口,靠我最近的那匹馬似乎受了驚,高高擡起馬蹄,我扶着車板後腰已經頂在堅硬的木頭上,手抖得極厲害,抖抖索索的,終于被吓得哭出來,“邊度城好多年糧食欠收,老百姓都餓得吃糠喝水,不要燒,不要燒……”我大聲哭喊着全然忘記這些人并不是與我一樣的邊度城百姓,而是南下侵犯邊度的胡人。
馬上傳來類似争吵的聲音,然後有人撤馬往後狂奔而去,我一只手捂着口鼻咽下恐懼的情緒,朝這些人望去,風雪小了一些,我能看清楚馬上坐着的這些胡人。與我之前所見的生意人沒有差別,只是要高大粗粝許多。
一雙碧藍色的眼睛正打量着我,他的手臂高高的擡起,我看到兩指寬的馬鞭急速揚起。
“啊!”我已經不能拔起自己陷進沙雪的雙腳,冷厲刺骨的鞭風從我耳際寸把遠的地方刮過。
鞭子打在裝糧食的厚麻布袋上,一條長長的口子撕拉劃開,瑩白的米粒像玉帶子一樣流瀉下來,我清晰地聽見有人低低驚呼一聲。
又是一陣古怪的交談,陣陣馬蹄聲不約而同地從幾個方向離開,只剩下兩三個人還站在原地,馬兒大約是看見同伴揚蹄而走不耐煩地踱來踱去。
我瞅着越來越靠近我的馬腿,深怕它忽然失了前蹄踩到我的身上,可是我已經沒有退路。
“喂,你叫什麽名字?”藍眼睛揚了揚馬鞭問我,高高在上的聲音一點都不像是胡人。
我支吾了一會兒,還是告訴他的名字,“流火。流水的……”我頓了頓,想起官大人的話,仰起頭對他大聲喊,“七月流火的流火!”這話用盡我全部的力氣,我渾身一軟靠在車邊。眼角看見他再次甩起長長的馬鞭,我認命地抱頭想要蜷縮起來,卻被一股巨大的力氣卷住整個人騰空。
我的上牙咬着下唇,根本不敢睜開眼睛,等整個人落在實處才顫抖着擡起眼皮。身後是個熱熱的身體。和阿盧很像的寬闊的胸懷。
“七月流火,漢人的名字都好聽。”他說話的時候我感覺到後腦勺貼着他的位置一鼓一動的。
坐在高頭大馬上,我總算看清楚了四下的情況,百十來具屍體東倒西歪,有大盛的士兵也有好多胡人打扮的,許多馬躺在血泊中似乎還未死絕,仍能聽到呼嚕呼嚕的喘息聲。不知道這些士兵中又有多少人還活着,尚且存有一絲生息。
我卻找不見阿盧和毛爹,不安地扭動着身體試圖下馬一個一個去撥開他們看看清楚他們的面貌。
“找什麽?有你的親人?”藍眼睛動動辔繩,帶着馬兒往前走,他裹着我令我完全動彈不了。
我咬咬牙,“找我哥哥和爹爹。”
好久好久他都沒再說話,只是讓馬兒随意地停在一處地方,已經遠離那個殺戮的圈子,就這麽不遠不近地看着。“我也有個跟你一般大的女兒。”
我不知道他說這話的意思,但忍不住好奇地問他,“她叫什麽?”
“沙朵。”他解釋道,“用漢人的字,應該是沙子的沙,花朵的朵。辮子跟你的一樣又黑又長。”
我手心裏抓着馬脖子上的長毛,沒再說話。
“你說得很對。”他像阿盧一樣揉揉我的頭發。“我們的百姓也和邊度城的百姓一樣,吃不飽很久很久了。”
我看着長長的糧草隊伍,兩旁是死屍是鮮血。
這是第一次,戰争給我以如此酷厲殘忍的印象。
我不知道僵硬地在馬背上坐了多久,日頭越來越稀薄,而我沒有喝水沒有吃東西,餓得頭暈。
藍眼睛再也沒跟我說話,他應該是在等什麽人。同樣留下的胡人已經清點完糧草數量,在四周慢慢的巡邏。
大盛的士兵和軍隊去了哪裏?而我又将會去哪裏?
等我再次餓醒已經是晚上,也許是餓醒的也許是被馬給颠醒的。我的臉上被人蒙了一塊厚而粗糙的麻布身子窩在身後的人懷裏,耳旁是轟轟的風聲。
我掙紮着攀住身後人的手臂,“我們去哪裏?”
“回家。”藍眼睛興致特別高昂地回答我,伴随着的是竄起的興奮的回應。
雪後的沙地折射着溶溶的月光,一切都那麽清晰可見。
我看見幾百匹馬兒背上拖着糧草,轟隆隆地行進在廣袤無垠的沙雪之中。
我的家呢?我用力朝後轉身,想要找找來時的方向,但是全是馬兒全是陌生的胡人全是風雪地裏迷迷茫茫的一片。我眼淚嘩啦嘩啦地落下來,我不要離開邊度,我不要離開大盛,我還要去找阿盧和毛爹,我還要回去給唐婆婆過壽,“放我下來!我要回家!”
馬匹的速度根本沒有因為我的呼喊停下半分,身後的男人壓住我身體,“你沒有家了,以後跟着我,我帶你去見沙朵,你給她作伴玩耍!”
我有家,我不要變成俘虜!
我拿出吃奶的勁頭往馬脖子最脆弱的地方砸了一拳頭,馬兒受了驚狂躁地上颠下蹿,藍眼睛一邊扯着我一邊控制馬匹,我僅剩的力氣在慌亂中掰過一條腿然後掙脫他的桎梏猛的将自己的身體往後一推。
藍眼睛瞪着眼鏡看着我不要命地摔下馬去,摔在地上之前我見他拉住馬頭要來撿我。但是我最後什麽也沒看見,只有尖利的疼痛穿透我的肩膀,我失去意識前才想到後面是成群的大馬,我不摔死也得被踩死。
唐婆婆是個沉默的老太太,跟那邊牆頭的公孫老爹的老伴兒很不一樣,她穿得整齊端正,一條襦裙在腰間疊幾疊都是規規矩矩的。
公孫老爹就說,唐婆婆是個大戶人家出生的人。
我問唐婆婆她以前是在哪裏過活,做什麽事情,遇到過什麽有意思的人,她總是瞧着我說,“你就是最有意思的人。”
但是我總覺得她似乎并不是在說我,因為她望着我的眼神總令我覺得她在懷念另一個人,但是我無法問出口。
我想,活到唐婆婆的年紀,一定有很多有趣的經歷,和一些不能告訴別人的秘密。
等很多年以後,我在江南的桃花煙雨間和那人一起靜坐百年桃樹下焚香品茗,凝望着他靜好優雅的姿容,我才明白過來,人活到知天命的年歲,一生長長短短,所謂秘密就是自己獨占不能分享給任何人的回憶。
而我此時此刻卻不能明白,甚至後悔起來,為什麽當時沒能死纏爛打讓唐婆婆告訴我她的全部秘密。我的深思輕飄飄地浮在半空中,似乎已經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疼痛,只是很懊悔,很難過,因為我應該是快要死了,但是仍然有許多放不下。
不知道誰在後面扯我的胳臂,扯得我越發疼痛起來,劇烈的痛意讓我跌落,我像是一片樹葉一樣從樹枝尖兒被人一把拉下來,一屁股重重甩到在泥地上。
“疼!”我龇牙喊叫。
“流火你醒啦!”有人比我叫得還要大聲。
是我的阿盧哥哥。
我用力地睜開眼睛,忍着疼,再次看見了阿盧。我沒死——哈哈哈,“我沒死!啊!”興奮之餘我幾乎要跳起來,但是痛得渾身撕裂。
“別動。”阿盧臉上挂着開心的表情,壓着我的身體,“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再動手就沒了!”他揮揮拳頭似乎在告訴我,我再動他就打我。
我眼睛別開他,四處亂瞅,但是礙于整個人躺在一處看得到的東西有限,張了張幹燥的嘴,“我們在哪裏?”
“到前線大營帳了。”阿盧拿着一塊幹淨的白布擦了擦我的臉,我才看清楚他也換了一身衣裳,是士兵們平常穿的衣服,腰間裹得板直袖口也紮得很密實,有點像胡人們穿的衣服。
我讓阿盧将發生的事情說了說才知道,原來那天我在糧草車邊與阿盧和毛爹走散,他們被向後撤退的士兵救走,卻找不見我。他着急去找大大都統,但大都統大人推斷我已經死在胡人的刀下,阿盧不甘心想要自己去找,得知晚上大都統就奉命帶人去找回糧草就苦苦哀求讓他一起去。這才找見我。
“糧草找回來了?”我亟不可待地問他。
阿盧搖搖頭,“大都統帶的人太少。”
不知為什麽,我第二個心思居然是藍眼睛應該沒事。
我沉默地看着阿盧照顧我,直到有人高聲在營帳外喊:“文鼎将軍到。”
阿盧和我驚慌地互看一眼,我不知道這個文鼎将軍是誰,張嘴剛要問阿盧,卻見他已經恭敬地單膝跪下去。
這個營帳要比之前住的小許多,第三個人走進來,就感覺空間小極了,更何況來人形容瘦高、姿态迫人。
我也動彈不了,自下而上望過去看不分明,只覺得這人眼熟極了。耳邊聽見阿盧帶着點兒興奮地請禮,“小的參見官将軍。”
文鼎将軍就是阿盧口中的官大人!
我瞧着颀長的身影走近,瞅着他月白的長袍,他今天的長發束在背後,神情容色要比第一次所見更親和些。我嘿嘿一笑,“官将軍好。”
阿盧和我一樣也不知道為什麽來了這麽一個大人物,阿盧連頭都不敢高擡,這可是他心目中的聖人啊!
我怪不好意思地被他盯着看了半晌。才聽見他薄薄的微紅的雙唇開啓,卻是對阿盧說話,“盧憲,你先出去,本将軍和你妹妹說會話兒。”
阿盧大概沒想到将軍居然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他微微一愣,轉過來看看我,這才木讷地點了點頭退出大帳。
“七月流火。”官将軍念念有詞地說我的名字,又好像不是。
我不懂他看我的眼神,他黑色的瞳仁深不見底,像是風度城裏最深的井眼,又冰涼又危險。我不敢再與他對視,再次将眼睛對準他的袖子。
緊接着那對袖子朝我落下來,一只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摸索幾下,“有感覺嗎?”
“疼。”我如實的說,鑽心的痛。
“沒念過書習過字吧?”他沒來由地問我,松開我,站起身,依舊挽起袖子藏起了手,我看的不清楚,那手應該生的白淨。
我搖搖頭,唐婆婆不許我念書習字,所以我只會跟着背上幾首街邊傳唱的童謠,一個大字都不認識嗎,但是我并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
“往後也不必學了。”官将軍悠悠然地說,“這手臂往後便只得使箸吃飯罷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雖不準備習字,但右手臂是何等的重要,他的話是說已經廢了?我瞪他,“阿盧都沒說什麽,官将軍你懂醫術嗎?”
他清白無暇的面容迫近我,“本将軍不懂……”
我正想嘲笑他一番,卻聽見他高傲無比地說出下一句,“那恐怕天下間再無人可說自己略懂醫術了。”說完他就轉身,跟個玉佛似的飄走了。
我猛然用力甩了甩手臂,疼得受不了,邊哭邊狂喊阿盧的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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