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從大盛到元梁我是日日昏睡、不知時日,今次清醒地坐着馬車從元梁趕回大盛,卻是看足一路上的山川風光。耳邊更有侯爺這般見多識廣、口才了得的人物,每到一處不由我請教便将此地風采講授于我,使我平白添了許多見識。

嶺北,是大盛與元梁的交接地,這裏也是侯爺曾經落下輝煌戰績的地方。

而我在這座全然陌生的邊城裏,遇見魏都統——當日我為胡人所撸劫,是他帶着阿盧救了我的姓名!

今時今日,他是封疆大吏,鎮守三城的魏大将軍!

他帶着百十精兵出城迎侯爺,侯爺青衣簡行自馬車上下來,軍功赫赫的魏将軍端端正正地下跪恭迎:“末将參見安國侯!”

魏将軍身後的黑甲精兵肅然下跪,“參見安國侯!”沉聲震天,聲勢烜赫。

這就是他帶出來的将,這就是他練就的兵。

随後的路上,我獨自一人坐在馬車裏,他與魏将軍并馬而行,似暢談甚是歡愉,我遠遠望去,竟是生出幾分将門兒女的豪情萬丈來。

魏将軍府門前,我下馬,落身在侯爺身側,擡起臉朝魏将軍一笑,。他看起來要比初見時候更為意氣風發,當年我手臂受傷,而他斷了一手,而如今,大家都安好,也算是種有緣的巧合。

魏将軍道:“小丫頭長大了!哈哈哈。”原來他笑起來如此豪放爽朗,倒是很有男子氣概。

侯爺輕咳一聲,攜着我入府,他輕飄飄地對魏将軍道:“我當年住此府,怎記得門檻不似如今這般高?”

魏将軍約莫驚訝,“是嗎?我倒是沒留意,讓人削矮了便是。”說完,他似乎意識到什麽,掃了我一眼,不再說話。

魏将軍安排了上好的廂房給我,又遣府裏親近的女眷來陪我,而侯爺則是與他進了書房敘話。

來照應我的是魏将軍妾之一,名喚作盈盈,圓臉圓眼,彎彎的眉紅紅的唇,倒是別樣可愛,年紀要比我大一些,親熱地叫我的名。

魏将軍應也已經細心囑咐過,我如今不能開口說話,她又不識字,只能挑着趣事兒問我願不願意聽,我一來并不累,二來也不願一個人獨處,便由得她閑話。

盈盈揀了幾個不知從哪裏聽來的坊間戲話說與我聽。說道民間都傳言安國侯三頭六臂,乃是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神人,我發笑不止。

又說及府裏一次有人送來自安南捉來的女子,盈盈臉上露出豔羨的神色,“流火,你許是有所不知,安南的女子生得身段極佳極軟,容姿都是百裏挑一的美豔動人……”

我正聽得入神,便聽有人輕咳一聲進得廂房裏來。

盈盈驚得忙下跪迎接,“侯爺好。”

“嗯。且退下罷。”他背手而立,周身冷厲,有些不容易接觸的模樣。

盈盈便欠身離去,似乎很是懼他的威儀。

我朝她笑笑,謝她與我解悶,卻不知為何侯爺一臉沉色。

侯爺望着我,“若是不愛聽,為何不拒之。”

我搖搖頭,想來是他多慮,我如何有不愛聽的事情——安南的女子麽?

他這樣護佑我,叫我驚喜之餘又擔心起來,怕他太過小心翼翼待我。

我向是沒心肝慣了,如何當得起他如履薄冰的溫柔?

“來,陪我下上一局棋。”他廣袖盈風落在我的肩上,攬我而行。

将軍府裏樓閣亭臺也不啻于邊度的侯爺府,他輕車熟路地帶着我走到樓榭臺上,我瞧見亭臺中央已經擺上棋盤,并着兩盅茶盞。

茶杯上面刻着露肚僧童哈哈大笑的模樣,倒是極可愛。

“此乃上好紫砂,可喜歡?”

我點頭,品茶,茶味濃郁而略帶苦澀,我蹙眉吐了吐舌尖,惹得他彎眉一笑。

照舊是無聲“對弈”,我今日才驚覺,原來我從沒有生出習棋的念頭——看着他低垂眉眼沉思的樣子,倒是覺得這般如此也并非壞事。

棋局走到一半,府裏的小厮送上茶點,大半進我的肚子。

嶺北産松糕,甜軟蜜膩,簡直令我差點吞下自己的舌頭。

“且慢點吃,如何吃得跟餓死鬼似的?”他落下一子,手卻并沒有收回去,而是伸到我面前手指輕輕掃過我的唇角。

我微微一愣,舌尖吐出蹭蹭那處,他卻屈起手指,以關節觸及我的舌尖。

我吓得急忙收回舌頭,差點咬上,惱怒地看着哈哈大笑的他。

魏将軍遠遠大步而來,我此刻又窘又羞,只得将棋盤撫亂,匆忙逃出亭臺,錯開魏将軍走來的方向匆匆離去。似乎身後還聽到魏将軍豪爽的聲音在問侯爺我怎麽了。

府裏有個小小的池塘,竟有錦鯉游動,我坐在凸起的石塊上,托着下巴,望着倏游來去的小魚兒發呆。

盈盈身後陪着兩個仆從,正巧看見我一人獨坐,笑着迎上來,“流火,不冷嗎?”她拿過仆從手裏預備着的風衣披在我雙肩上,“可別着涼了。”

我輕點腦袋,以笑示謝,指了指廂房的位置,示意她準備回去。

盈盈渾圓的黑瞳露着閃爍的光芒,将兩個下人遣走,拉着我的手走上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走。

我不知她有什麽悄悄話對我說,只得耐心聽着。

盈盈約莫也是猶豫許久,最後才難為情地朝我勉強苦笑,“流火,你有侯爺如是待你,可算不薄。”

我望着她,不懂她的話。

她哀嘆一聲,拉着我的手,無奈地道:“流火,我便與你明說吧。我想讓你幫我向侯爺請個話。我想做這魏将軍府裏堂堂正正的女主人。”

我驚訝于她的話,不知所以地看她。

“魏将軍從未正經娶妻。”她這般說道。

這樣的事,我實在是不知如何介入,她這樣哀求望着我,實在令我不知所措。

我擺擺手,示意自己幫不了她。

她悲戚地垂下眼眸,恐怕也是知道我人微言輕的,沉默半天,才擡眸道:“我曉得說這些話是冒昧了你。流火,你不要怪我才好。”

我似看見隐匿在她眼角的一絲淚光,我心裏沉沉嘆氣,卻真是無從幫起。侯爺應是不願意聽我說這些話的。

稍晚一些,魏将軍并盈盈以盛宴款待侯爺與我。廳堂裏只有四人閑話,倒是清淨又親密。我想大概是侯爺叮囑過,并不允其他人來拜見。

我看着盈盈全然自若的樣子,大方得體又情誼動人,看上去真是與魏将軍相配得當。

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侯爺極難得與魏将軍同飲幾杯,清俊雅致的面容紅光初現,真真是衣冠勝雪、紅顏如玉。

散席之時,魏将軍親自扶着侯爺,走在我的前頭。

兩旁有下人點燈相護,我看着侯爺步履蹒跚的模樣,倒是覺得格外親近。

這個人,不勝酒力,偏偏對友喜飲。

上一次見他醉醺醺的,是文鼎候府裏,程副将來時。

程副将、魏将軍,大概是他生命力最看重的友人罷,真是難得他們互相鼎助、肝膽相照。

廂房已到,侯爺轉過身來見我低眉走在後頭,将沉沉的胳膊架在我的肩膀上,“靖遠你去歇着吧,流火可照料我。”

魏将軍朝我笑笑,親自推開門,命小厮掌燈,随即帶着人和上門走了。

我扶着身子沉重的侯爺坐到床上,“洗個臉再歇息罷。”他卻緊握着我的手道:“不許動,且坐好。”

我們兩人互相倚靠着靜坐良久,他歪着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整個人都似乎要睡着了。

一直到我的眼皮子開始上下打架,他在掰過我的肩膀,我尚未反應過來,他略帶酒味的氣息迫下來,柔軟的物什落在我的唇上,我瞪大眼與他微微眯着的雙眸近得只剩下一根手指的距離。

他的動作極輕緩,一點一點的輾轉親吻我的雙唇,舌尖一點點地蹭着我的唇畔。我如何懂得回應他,只順着他的動作漸漸啓唇,任憑他猛的侵略進來。

一整夜,他都在喚我的名字。

流火。

流火。

流火。

我驀地發現自己名字也那樣陌生,聽他喚着,仿佛是在喚別人一般。

魏将軍家的床很軟,我陷落在厚厚的褥子間,緊緊擁抱着我心愛的男子,做着此生或許都不會發生的美夢,這一切都已經令我沉醉不已。

天色将明的時候,他說,“我乃安南旗樑上官氏人,本名納,字桓。”

他與我并躺,我們都光/裸着身體緊緊依偎。

一些謎團似乎散開一些,但是另一些更大的雲霧罩在我的腦中。

他竟是安南人。

也難怪,聽聞安南人人秀麗,連男子都不例外,他生得面容精致大氣,的确不像是粗糙的大盛人。

可大盛的将軍們不是稱他官将軍?官侯爺?

人人都言自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如何他改姓,又以字為名?

他的身上到底帶着多少秘密與未知?而這些未知除了他親口告訴我,我又該如何學着去懂去明白去理解?

我翻身抱着他的手臂,閉着眼睛汲取他身體的熱度。

只要他在身邊,便足夠了不是麽。

他的手指流連在我的側臉下巴處,低頭親吻着我光潔的額頭,“流火,你快快長大些罷。”

我已經在努力地趕上他了,如何還要我快些長大呢?

時間無涯的海裏,我也不過是一粒小小的砂礫,如何能超越時間?他可真是心急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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