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翌日,侯爺親自服侍我起身,極細心地顧着我的身子與情緒,反倒令我深覺不安。
昨夜輾轉反側,總是憶及唐婆婆,我這般魯莽行事将自己的身子交代出去,到底是有失女兒家的矜持,雖心裏堅定不移,但總覺得有違唐婆婆教導,隐隐有些愧對她。
侯爺到底也是心細如塵的人,見我有心事,也并不似以往打趣我,而是靜靜伺候我梳洗,替我更衣。
我隐約還是怪他的,他到底未開口給我一個承諾,一個我不奢求的一生一世但求曾經擁有的諾言。
魏将軍命人備了早點送到廂房,侯爺早早吃了便出去,留我一個人獨坐着冥想,卻都是莫名其妙地想到盈盈那事兒上去,卻是為她覺得委屈極了。
也許真有物傷其類這一說。我頭疼的想。
什麽時候才能好好将我心中的一切疑問都一一解答,然後從他口中得到我所想要的所有問題的答案呢?
幾乎是異想天開的詭談了。
這屋子裏,魏将軍準備着好些書籍,都是舊書,也不知是從哪裏特別找來的,我閑來無事随意抽出一本《略傳》,卻在內頁看見依然褪色的紅色簽印。
我呆在他身邊日子不短,自然也是知道他的習慣,看過的書每每都是要印上一個別致的圓形小印。
我環顧這間屋子,現在才注意到,雖然用品都是新換,陳設卻是古舊的,思及他在将軍府門口說過的話,我才反應過來,這應當就是當年他在此地鎮守所居的府邸了。
竟是到了他曾居住的地方,我摸索着偌大的書架,懷想着他那時候的樣子。
大概要比如今更加意氣風發一些,也應當更年輕一些。如今他這人雖也時常與我言笑晏晏,卻總是心裏沉沉壓着心事。
在魏将軍府裏三日,我日日足不出房,自有人端茶送水來伺候。盈盈來過一回,我卻笑着拒絕了她,她便也知趣兒不再來。
我捧着書窩在榻裏閱覽,倒也過得神仙似的日子。
侯爺與魏将軍也不知道在謀劃什麽,常日裏是見不着人影的,侯爺晚上回來也似精疲力竭,昨夜裏已是三更天,他套上将軍甲趁夜出門。
直至今日當午,他也尚未歸來。
我看着院子裏木棉花含苞欲放的模樣,日頭當空,心裏更是着急,只恨自己是女子不能時時刻刻追随他顧他安危。
“齊小姐,将軍請您到前堂。”府裏的下人叩響門道。
我打開門,見他似乎也是匆匆而來,趕緊點頭随他而去。
如今正是春意濃,我卻無暇看風景,滿心裝着那人。
還未踏足前堂,卻見錯錯落落地跪着十來個男子,而我心裏所想的人背手而立于首。他已脫去盔甲,不過人影孤立,看起來萬分疲倦與孤獨。
這是做什麽?
我從人群中找見魏将軍,而他也正好擡眼看見我,起身向我大步走來,其他跪着的人紛紛看向我。
這些,大約都是武人,也不是什麽品級官銜,不知是誰犯了大罪。
魏将軍走到我面前,直直地跪下去,堅毅的眸光望着我,說出一句令我震耳發聩的話來,“侯爺命末将以大禮待流火,末将自然遵從。如今,末将有一個大請要夫人……”
“靖遠,不得無禮!”侯爺的聲音一如驚鴻,從堂前傳遞出來,我已被那句“侯爺命末将以大禮待流火”訝異至極,又被他一喝,稍稍往後退了一步。
侯爺大步流星走到我的面前,攏住我的肩膀,對魏将軍道:“靖遠,你不必再說。各位将軍——”別人或許不知,我卻感覺到他握着我肩膀的手稍稍收攏,“都回吧,今日之事,本侯且當從未發生,如有再犯,定當不容!”
“侯爺,大盛積弱數年,如今小皇帝根基不穩,您再拖下去,置大盛百姓于何地?百姓何辜?您為聖人而不仁啊!”滿地将軍中有一位高呼道。
明晃晃的日頭,有些人頭上尚且帶着沉重的頭盔,連我都要覺得被壓迫得喘息不過來。
長喟嘆一聲,侯爺才道:“幼帝羸弱,卻不是爾等可窺測!都回去吧。大盛的日後強兵富國,卻是要倚靠各位将軍!”
說罷,他攜着我離去。
我一目掃去,将所有人的神色盡收眼底,也并沒有錯過魏将軍眼中的痛惜。
我跟上侯爺的步伐,忽的想起程副将去年趕往邊度侯爺府,恐怕也是為了此事!
只是日後侯爺卻是相助幼帝登基,去了程副将的心思;如今,這一幕,難道真是鎬京又亂了?難道是與他出得鎬京有關?
看眼下的陣仗,他昨夜又匆忙趕出,恐怕真是有大事在前。
他将我拉回房裏,卻是不發一言,顧自躺在床上,“流火,我是真的累了。”他的胳膊擱在眼眶上,看起來疲憊又無奈。
我坐在床頭,輕輕為他按壓着兩側太陽穴,我尚且不能言,只能做些簡單的事情寬慰他。
片刻,他将我的手攢在手心裏,“流火,人人都以為坐擁天下,享無邊榮華富貴是人生快事流火,若是讓你選,你會選什麽?”
我在他手背上寫道:“擁有你。”
他睜開眼來,露出難得一見的單純的笑容。“卻是與我想得一致。”他拉着我與他一起躺下,絮絮道:“有你伴着我,再有繞膝孩童,此生足矣。”
我繼續寫道:“若有絕美的女子愛慕你要追随你,你會怎麽選?”
他輕笑,“乍見之喜,不如久處不厭。”
我竊喜,卻是從他家國大事上轉到我這兒女情長,更是給了我一個美麗的許諾,魏将軍恐失望至極,而我卻是滿心歡喜。
“昨夜,捉住元梁細作數十人,波及甚廣,被牽連之人已達兩百人。”他略略将昨夜之事說與我聽,“靖遠酷刑之下,竟得知先皇追随者倒戈元梁王朝,更有宸王底下人混雜其中。年初時局方定,幼主當權,外戚顧氏專權,我亦是卷累至極,才以尋你為由逃出鎬京。流火,你可怨我無半點鴻鹄壯志?”
我使勁兒搖頭。
“你卻也來寬慰我,呵。”他捏捏我的臉頰,“流火,咱們不回鎬京,便老死邊疆如何?你若想要回邊度,咱們便回去?”
去哪裏都好,只要有他在身邊。我這樣想,在他手上寫道:“想去江南看西湖映天之荷。”
“好,好。”他擁我極緊連聲答應。
我美夢做了幾日,卻是被鎬京來的一道懿旨給當頭澆下一盆冷水。
那日天氣已隐約現出初夏的暑氣,過午,我睡着午覺,從黃粱夢中驚醒,卻見他站在門口望着門外沉默不語。
他告訴我,大盛當今的太後命安國侯即刻回京複命,他尚且手握懿旨,苦笑連連。
便是為人臣子的難處,我卻沒有阻攔的道理。
他當日是當着我的面寫下請辭歸鄉、解甲歸田的信件,如今那封快馬加鞭送往鎬京的信大概尚未到達。
他一把将懿旨掼在桌上,一臉郁色。
我沉思半晌,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反應。到底他不是能說放下便輕易放下之人。
他出乎我意料地落座寫了一封病請書,又命人叫來魏将軍親自囑咐他安排人同樣送上安國侯爺重病的信件。
三日後,太後的懿旨再次送到,令侯爺安心養病,回京日期可延至五月初。
距離五月且不過一個月,也就是說一個月後我便要随他真正進京。
時間一旦有了期限,日頭就好像一天比一天短起來,夜長夢多也已便做奢侈。
侯爺恐也是怕壞了我的心緒,常顧忌到我的情緒,反而時常安慰我起來。
四月底,元梁皇後甍,我得到這個消息一經是兩日後,侯爺已在人護衛下趕去元梁都城。
我一個人坐在悶熱難當的大槐樹下,石桌石凳也透着熱氣,心裏是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許多日不見的盈盈在随從的攙扶下款款走來,她穿着水袖的綠色紗裙,衣袂飄飄,步子卻有些沉重。
我因侯爺制了藥,已經能開口說話,見到她便站起身相迎,“多日不見,盈盈姐姐可好?”
盈盈一如往日朝我欠欠身,原先的瓜子臉似乎稍稍團了些,她的手不自覺地護住肚子,“好。流火可好?”
我這才看出來,盈盈是懷有身孕了,我上前一步,高興問道:“姐姐是做娘親了?”
盈盈嬌羞一笑,不勝嬌羞,拉着我的手道:“正是,方滿三個月。趁着尚能走動便來看看你。之前便聽說太後下了旨意請侯爺回京。想來往後咱們見面無期。”
我點點頭,到底相視一場,她又與碧桃、元梁皇後都不盡然相同,“我們進屋裏坐吧。”
早有下人在另一側扶住盈盈。
我側眸去看她并不十分凸出的小腹,真是奇妙極了的情感!會有個可愛的孩子出生呢,“魏将軍一定高興極了吧。”
盈盈卻微露苦澀,她屏退下人,房中只留下我們兩人,她又對着我下跪,我忙拉住她,“如何使得?”
“若不是侯爺,恐怕也難留下這孩子。盈盈要多謝流火妹妹!”
我驚詫不已,竟然是侯爺從中相助,難道魏将軍并不希望生的一子半女?這豈非有違世俗綱常?真是怪人哉。
我扶着盈盈坐好,既然她以為是我請求侯爺幫她,便讓她這麽以為吧,我道:“魏将軍現在可為難你?”
“并未為難,待我依舊如常。只是,并不屬意我肚裏的孩兒。”她無奈,恐怕也是沒遇見過不喜歡子嗣的男人。
我點點頭,這些便是外人難以相幫的,到底這個孩子對她來說是幸是難,也只能她自己能承受。
“流火,你可知道元梁皇後之死?”盈盈忽的轉到這事兒上來,我抿唇,搖搖頭,“一概不知。”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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