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待我将家裏曲曲繞繞的底細弄清楚,卻已是隆冬時節,我的肚子大如鬥,每日連起身都變得極為困難。苦竹早已将賬上事情收管過去,且不讓我多動心思在這上頭。

這個冬天,我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夫人且小心。

小心走路,小心吃飯,小心睡覺,連夜裏翻身都有人立即給我助力。

真是如履薄冰。

侯爺領軍歸來那日,海棠在我的寬恕下跑出府外跟着柳賬房一起去看皇帝犒賞三軍。

碧桃在門裏給我放着睡榻,我躺在上面,手心貼着肚子,心想那年侯爺大勝胡人,我也随他一起駕馬回邊度城。

那一日邊度城裏外跪滿虔誠的百姓,那一日天空極藍。

溶溶的日光照射在我的身上,将我烘得暖融融的,我舒服地緊,深思也迷糊起來。模糊中似乎聽見三軍大謝皇恩,聲勢震天,地動山搖一般。

忽的眼前一暗,我掀開眼皮,卻見那人天神般降臨在我的身前。

日日思君不見君,相逢猶恐是夢中。

我癡癡地呢喃:“桓……”

他的面容慢慢靠近我的臉,溫熱的唇在我的臉頰上印下一口,俯身将我整個人抱起來,“流火,我回來了。”

呵,真的是他。

我睜大眼睛,用力摟住他的肩膀,“侯爺,你回來了!”他不是應在皇城外待皇帝犒賞?如何先行一步回了府?我啞然失笑,海棠還嚷嚷說要去見侯爺風采,卻不知她家侯爺卻早早歸家。

門外似乎又開始飄下細雪,門被他甩手關上,他将我抱在懷裏不住地親吻。“流火,你可念我?”

我輕輕點頭,将他的手放在懷裏,“我和孩子都想你。盼着你回來,如今你終于回來了。答應我,在這個孩子出生之前,不要再離開我了。”

他布滿血絲的眼堅定地望着我,“不會了,流火,我将陪你永生。”

我笑着擁住他,主動親吻他。

卻不知在十數年後,看着他為了一個我的國家嘔心瀝血,我竟然也生出幾分遺憾來,若是當年他遇見我,或許早已高山流水泛舟山間,過着神仙一般的日子,也許會有愛侶相随一生無憂。

可惜,誰也不知道,人生會一次一次的天翻地覆的變化。

即便有人告訴我,将來我和眼前這個深愛的男子将會有諸多糾葛,此時此刻也休想将我與他分別半刻。

侯爺回來了,可是魏将軍呢?

我不敢問,因為我害怕知道答案。

可是,答案卻是這樣令我恐懼。

那是侯爺回來的第三天的午後,我在榻上淺眠,碧桃和海棠在外間忽然說起這場戰事。

“碧桃姐姐,我聽說侯爺斬殺邊城将士三百,可是真的?”海棠的聲音聽來是膽怯的,是帶着些敬畏的。

碧桃卻提醒她道:“可別在夫人面前提起這事兒。”

我掙紮起身,卻是肚子開始絞痛,“碧桃、海棠……”我讷讷喚她們的名字,肚子的抽疼比以往每一次都來得強烈,我弓着腰雙臂摟着肚子,用僅剩的力氣叫他們的名字。

碧桃從外間匆匆進來,見我已經似蝦米一般蜷曲着,也是大驚,“海棠快讓人去請侯爺和孫大夫來。快去!”

我聽得她的聲音也顫起來,尖利得有些不像平日穩重的碧桃。

她俯下身抱着我的頭,“夫人?夫人,可還清醒?”她平日極穩重的,此時此刻也是驚懼起來。

“嗯……”我有氣無力地應她,掙開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臂,“侯爺呢?”

“海棠去請了,很快便來。流火你且安心,侯爺就在府裏。”碧桃的話音剛落,我便看見他高大的人影沖向我。

他如此這般莽撞倒是極為少見的,他依舊讓碧桃抱着我,親自為我搭脈,“陳伯你吩咐下去,送兩盆熱湯水來。命孫先生不必來了。”

我卻已經在恍惚間看見孫大夫已經到了門前,聽見侯爺這樣說,便又轉身退了出去。我一使力,反握住侯爺的手,“讓孫大夫給我接生!”我幾乎是咬牙切齒般說完這句話。卻被他決絕打斷,“我便要親自将這孩子接生。海棠,你命人守在門外。碧桃,你護着流火。”

終究是怎麽一個撕心裂肺的疼痛,待這一場苦難過去,我便有些恍若隔世了。

這個孩子在我的肚子裏待足九個月,又令我痛足兩個時辰,最後平安落地。

他中氣十足的哭聲中,我筋疲力盡地沉沉睡去,神智消失之前,聽見他說,“流火,辛苦你了。”

我醒來的時候,天色還是暗的。

房中盡管有濃重的藥味,卻是掩蓋不住隐約可聞的血腥味。

我曾聽人說,女子的一生會伴随着一個孩子的降生而變得不平凡起來。

也不知道,我的這個孩子是否帶給我不一般的生命體驗。

我的神智已經清醒,但是不願意睜眼真正醒來,我有些害怕。

我還未做好準備迎接一個新生的孩子,一個在離奇的驚訝中突然降臨的生命,腦海中還在反複想着海棠的話。

我知戰争酷厲,也知他殺伐果決,卻依舊心驚肉跳。

門吱呀一聲,有人輕聲踏步進來,我知是他。他的步子沉穩、氣度非常,別人難以模仿。

我一動不動,卻聽他嘆氣,“如何你醒來了,也不願睜眼看我?”

我的眼眶忽的充滿水汽,猛的睜開眼望着高高站着的他。

他看起來很疲憊,眼眸卻泛着難得的亮光,真是一個矛盾的樣子。

“碧桃、海棠已向我請罪。你不必避我。”他坐在榻上,手指觸碰我的臉頰,“流火。你或許是還不能理解我,但總有一日你能體諒我。給我們一些時間可好?”他聲聲哀求。

恐怕,這是他第一次這樣言辭懇切地乞求我的寬恕。

我咬住幹燥的下唇,用力閉了閉眼,兩行淚水從眼角滑落,流進發絲間,“盈盈呢?她還活着嗎?”

他看着我,像是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靖遠起兵之前便将她祭了旗。”他的手捧着我的半邊臉。

我感覺到全身的血一下子被他的話語抽走。

祭旗。

這個儀式,我自然聽過的,這種古老的令人恐懼的方式竟然會發生在盈盈的身上。

她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何其無辜。

我顫抖着下唇,終究還是問道:“那孩子呢?”

他搖了搖頭。

我“哇”的一聲哭出來,瑟瑟發抖地被他抱在懷裏。

那個還未出生的孩子,和他性情溫和的娘親,“他們到底有什麽錯?”

他不再說話,只是任憑我大哭大吼,直到我的視線模糊不清我的喉嚨幹澀不堪,直到我再也哭不出一滴眼淚,他緩緩地道:“流火,你還這樣年輕,往後要遇見的懸崖峭壁多不勝數。如今你即便再年輕,也已是一個孩子的娘請,答應我,不要輕易流淚,不要在孩子面前落淚。答應我,好嗎?”

我點頭又搖頭,我如何做得到?

是啊,他說的很對,我是一個小小生命的母親,我不能在的面前怯弱。可是,我如何能做到風雨無懼?我揪緊他的袖子,痛不欲生。

大概是累得厲害,我在他服侍下喝了藥,又睡去,手卻一直拽着他,不許他離開半步。

終究我只是一株羸弱的菟絲花,離不開他這棵參天大樹。

這一個晚上,我做了許多夢,夢見很多故去的舊人。

我夢見自己躲在唐婆婆的懷裏小小聲的撒嬌,跟阿盧玩捉迷藏,在一扇扇開啓的門後面,卻看見侯爺的臉。

淩晨我醒來,身邊躺着侯爺,他的呼吸聲很淺,卻是那樣真實的存在。

天明時分他醒來,看着我,“精神好些了麽?”

我點點頭,“我想見見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兒?”這樣一問我才驚覺,昨兒晚上一場鬧騰卻是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曾開口關心半分,不免立即羞愧起來。

他似乎看穿我的心思,道:“是女兒。很是可愛,似你一般讨喜。”他将我扶起令我半靠在高枕上。

我的身子仍然酸疼,稍稍一動也覺得難受,“你令奶娘抱來我瞧瞧。”

府裏早些時候便預備了奶娘,可算餓不着這孩子,說起來也到底是生在富貴人家,我雖算不上是好娘親,可是這當爹的總算令她一出生便錦衣玉食。

奶娘卻是沒來,他親自抱着襁褓遞給我,姿态很不娴熟很是笨拙。

我惴惴不安地從他手裏接過孩子,真是粉粉嫩嫩的一團,眉目都還不清晰,此刻又睡得香熟,壓根兒感覺不到自己經手了好些人。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頭觸碰她的臉,嫩豆腐似的肌膚令我心都化了,我将她貼緊我的臉,算是上天賜我這樣一個好孩子。

我輕聲對侯爺道,“乳名可叫欽兒?”

他倒是波瀾不驚地道:“便随你。正名我已定了字,單名一個嬙。”他比劃給我看。

我卻笑,如今他姓官,女兒名字豈不是,官腔?難聽得很。“如何取這麽一個名字。”

“你別忘了我複姓上官。”他坐在我跟前,摟着我同女兒輕聲道。

是啊,他又不是姓官,他終究是安南的上官一族後人。

我望着女兒的小鼻子小眼,再看看他的,悲喜難當,終究還是熬不住,淚珠子一點一點落下去吃,堪堪滑過女兒的臉頰,我驚慌失措地将孩子往他懷裏塞。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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