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銀河

夜晚常見的下起雨, 周敘言半夢半醒間聽見雨水敲擊玻璃的聲音,像刻意要将睡眠中的人吵醒。

周敘言睜眼,房間裏寂靜無聲, 只有拖鞋碾壓瓷磚發出沉悶的腳步。他給自己接了杯水, 推開窗到陽臺。

風卷着雨水落在臉上,陽臺擺滿各式各樣的盆栽,原本開着花的盆栽因為這場雨被打得七零八落, 花瓣灑落在陽臺各處,透着頹散和冷寂。

從陽臺能看見學校操場, 操場周圍的樹被風吹得東倒西歪, 仿佛下一刻就要在黑夜狂風中倒下,周敘言在陽臺坐下來,看着雨勢漸漸變大, 看着最後一朵花瓣也凋謝, 只剩光禿禿的枝丫。

這一晚, 周敘言坐到天明。

下過雨的清晨霧蒙蒙, 像是給城市穿上一層冬衣,街邊店鋪放着很提神醒腦的歌,日歷翻過一頁又一頁,淮川正式進入寒冬。

程教授開門見到他并不意外,像是早預料到他會來。

周敘言在沙發上坐下, 看着程教授慢斯條理地煮茶, 程夫人抱着貓在院子裏曬太陽, 英短的貓被曬得柔順光亮, 琥珀色的瞳好奇看着他們方向。

“找到答案了嗎?”程教授問。

周敘言搖頭, “她發現了。”

程教授更沒什麽意外, 等着他繼續往下說。

周敘言淺抿了口茶, “她發了一場脾氣,但很快又冷靜下來,很平靜的選擇分開,然後—再不往來。”

說到最後四個字時,周敘言喉嚨如被什麽東西堵了一下,連帶着心口跟着震痛。

程教授:“你看不清楚她的真實想法,或者說,她現在的做法超出了你的預判。”

周敘言點頭。

程教授将煮茶過濾掉的水倒掉,“那你糾結煩惱的原因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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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敘言被問住。

“敘言,你是一個很好的心理學家,行為心理方面更是出類拔萃,但有句話你忘記了。”程教授嘆了口氣,“所有研究的結論,都來源于本體。”

“你想要治療舒悅,這個過程中一切出發點都是基于你認知的雙相情感障礙和行為心理,你并未真的,去瞰看過舒悅的內心。”程教授說,“她的爆發,她的沉默,皆來源于意識到這場欺騙,來自于你的欺騙,相較欺騙本身,你,才是核心關鍵。”

“我?”周敘言第一次有些聽不明白程教授的話。

“你仔細想想,從整個過程到結束裏,她的重點在哪裏。”程教授起身,“謊言并不會真的傷人,握刀的,從來都是撒謊者本身。”

握刀的,從來都是撒謊者本身。

撒謊者本身。

從程教授家裏出來,周敘言耳邊不斷回響這句話,原本困擾他的問題此時更看不透,一遍遍的纏繞,挽成一個又一個結。

周敘言并未回家,沒有目的地驅車在城市穿梭,等回過神來已經來到療養院,遠遠看見那輛紅色的轎跑。想要掉頭的念頭被掐住,但也沒下車過去,他還記得上次舒悅說那句話的決絕,何況,他也還沒想明白。

二十分鐘後,窈窕纖細的身影從大樓出來。

今天是舒悅特定看望寧慧的日子,寧慧依舊坐在長椅上,手裏織着那件毛衣,毛衣已經快收尾,只剩最後一個袖子。像是認出她來,寧慧将毛衣放在她身前比了比大小。

“好像小了點。”寧慧自言自語,“但是悅悅比你矮,個子也沒你高,正合适。”

舒悅很無奈地笑笑,順着她的話點頭。

她還是不認得自己,所有記憶都停留在小時候,把舒悅當做一個可以聊天分享的對象,跟她說舒悅小時候的事,一些很瑣碎很平常的事,寧慧卻記得格外清楚。

比如,舒悅在上幼兒園的第一天,舍不得跟寧慧分開,在課堂中跑出來,追着跑了兩條街,手裏緊緊拽着早上出門時寧慧安撫她給的糖果。

糖紙被她捏的變了形,糖都化了也沒舍得吃,老師問她為什麽不把糖吃了,她一雙眼怯怯地:“吃了糖媽媽是不是就不會來接我了?”

這事是後來有一次老師講給寧慧聽的,寧慧抱着她哭,後來每次上學,她的包裏都會有一顆糖果,一直到上大學。

“悅悅最喜歡吃薄荷味的糖,我偷偷存了好多,每天一顆,悅悅可以吃好久。”寧慧獻寶似的給她看,“她最喜歡把糖藏在衣服左邊兜裏了。”

舒悅作為一個“旁觀者”,聽着母親講述過去的事,講到一些很苦的時候,寧慧會泣不成聲,委托她好好照顧舒悅。

舒悅問她:“你在這裏開心嗎?”

寧慧點頭:“開心,不愁吃穿,不用挨餓受凍。”

舒悅點頭,在走時寧慧忽然拉住她,“悅悅,媽媽希望你開心一點。”

她終于記得她了,也認出她了,但也只是一瞬間,便又恢複,舒悅攥着那顆糖,看着寧慧步履蹒跚回到位置,像電影回放的動作重演。

她查過躁郁症,除了一些先天性的遺傳,還有親人後天的影響。她所有的跡象,都一一對應寧慧曾經的軌跡,換句話說,她遲早也會變成這樣。

只是在那兒之前,她要将所有事情做完。

舒悅拉開車門,餘光瞥見對面的黑色轎車,扯了扯唇,當做沒看見驅車離開。

是夜,盛景大學。

賀星越來找周敘言時他還泡在圖書館,面前堆放着好幾本心理學相關的書籍,鏡片在燈光下反射出點點光芒,那雙黢黑的眼從文字掠過,一頁又一頁,俨然在找什麽。

“你這是在找什麽?當初讀書考試都沒見你這麽刻苦。”

周敘言是名副其實的學霸,早早就修完別人需要一學期才能學習的課程,每逢考試別人都在緊張複習,擠破了頭的搶位置,他輕輕松松就取得好成績,何時見過這麽廢寝忘食的樣子。

“找個答案。”周敘言說。

面前的書被翻完,他想要的答案還是沒找到,摘下鼻梁上的眼睛,有些疲憊的捏了捏眼角。

賀星越來了興致,“什麽答案?需要你這麽大費周折的?”

“不知道。”周敘言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只是心裏需要一個答案,這個答案關乎到舒悅,關乎到他和舒悅的關系。

白日程教授那番話猶如當頭一棒,他好像明白了些方向,但還不夠明确,有個問題還沒得到解決,所以他想要在書裏找一找。

賀星越随手翻了下,“連問題都不知道,你上哪兒找答案去?”

問題都不知道。

周敘言沉默。

賀星越好奇地問:“你和舒悅真的就這麽分開了?”

“嗯。”

“那還挺好的,不然我還擔心你到時候怎麽全身而退。”賀星越說,“我都怕舒悅真要你娶她怎麽辦。”

周敘言還是不說話,将目光望向校園另一端還在拍攝的劇組中。

《秋日聆想》的拍攝并未因他和舒悅關系的僵化而終止,舒悅将公私分得很明确,他也依舊是劇組的心理指導,只是她沒再來過這邊劇組。

他的號碼微信都被她拉黑,她在切斷跟他之間的所有聯系。

周敘言閉了閉眼,把湧上來的情緒盡數壓下,眼前卻又不自覺浮現舒悅看着自己,近乎暢快的告訴他“不是每一次的預判,都是對的。”

周敘言長舒口氣,起身将書籍放回原位,和賀星越一起離開圖書館。

.......

觥籌交錯中,舒悅捏着高腳杯,對前來敬酒的人微笑示意,将杯裏紅酒一飲而盡。

“舒總當真是海量!”

男人說着,又給她重新把酒倒上。

舒悅扯了扯唇,沒說喝也沒說不喝,只是扯了張紙巾擦拭指尖的酒漬,“我去個洗手間。”

她起身出去,門關上的瞬間包廂內傳出細細議論聲,舒悅聽在耳裏,懶得理會。他們今天組織這場飯局,挑明了就是沖着GD來着,就差把梁晉羽三個字擺到明面上來。

如果能跟GD搭上線,無疑能讓自己公司在行業中風投無倆,只不過梁晉羽又豈是那麽好見的。

纖細的手指放在水龍頭下,也不急着回包廂,用冷水洗了把臉,冷水刺激皮膚清醒幾分,正要原路返回與迎面走來的男人撞上。

男人喝得很醉,濃烈的酒精味湧入舒悅鼻間,舒悅正要離開,卻被男人一把拽住。

“撞了人就想走嗎?”

舒悅不為所動,“那你想怎麽樣?”

男人臉上堆着笑,目光近乎貪婪的掃視舒悅,手不老實的想去摸她的手,“陪哥哥喝兩杯酒,這件事就算了。”

舒悅擡眼,也是這一眼,看清面前人的模樣。

男人也沒想到居然是她,原本拽着她胳膊的手更加用力,臉色猙獰,“舒悅,終于他嗎找到你了。”

舒悅冷笑,“這麽巧,我也在找你們。”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追着她到巷子裏三個男人之一的黃毛。在牢裏呆了幾年,原本的黃毛被剪掉剃成寸頭,整個人臃腫一圈。

黃毛捏着她的手用力,“這幾年你過得不錯啊。”

“你們再進去待幾年,我可以過得再好一點。”

“你他嗎的!”黃毛淬了聲,“你別以為現在我就拿你沒辦法了,信不信老子讓你身敗名裂!做完當初沒做完的事。”

舒悅眼裏升起陰狠,“是嗎?”

舒悅冷笑,在黃毛沒反應過來間曲腿,重重往他要害頂去,黃毛痛得臉變成豬肝色,佝偻着身體罵罵咧咧,舒悅并未就此收手,随手撈起清潔工放在一旁的警示牌,對準黃毛的頭砸下。

黃毛本就喝得大罪,反應遲鈍,此時被接連痛打,酒醒了不好,但舒悅根本沒給他反應的機會,在他想要站起來時又是一砸,直打得黃毛頭撞到盥洗臺,血順着額頭往下流。

舒悅過去,一把揪起黃毛的頭發,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頭皮都扯下來,“記得當年我說過什麽嗎?”

她說過,當初的事她會加倍讨回來。

坐牢,只是一個開始。

舒悅回憶起那個雨夜,他們追着自己跑,鐵鏽混着血腥味,他們扯着她頭發,摁着她的頭在地上重重磕,腳踩在她手上。

她越痛,他們笑得越大聲。

“我正四處找你們,沒想到你主動送上門來了。”

舒悅揪住他頭發,重重往牆上掼。

“咚!”

很響地一聲,來往洗手間的人被驚住,有人尖叫着,有人想要報警,唯有一雙手,攔住還要繼續的她。

很熟悉香衫味,但這次舒悅并未如以往一樣停手,而是繼續。

“別打了,再繼續打下去你會打死他的。”

舒悅沖他笑,“打死了正好,精神病殺人不用承擔法律責任!”

周敘言心口仿佛被人重重錘了一拳,他看着舒悅赤紅的眼,看她眼裏除了恨再無其他,如同被逼至懸崖的亡命之徒。

俨然已經到重度躁郁症。

周敘言手都在發抖,試探的想要去碰她,卻被舒悅躲開撲了個空,連帶着他整個人也像踩到懸崖,不安和恐懼齊齊襲來。

“舒悅,你冷靜一點。”

“我很冷靜。”舒悅看着他,“你是不是想說,我已經到了無法控制自己情緒的時候了,但是我告訴你,周敘言,我能控制自己情緒,不需要你每次宛如救世主一樣的拯救這些人!”

舒悅猛地松開黃毛,旁邊的人見狀趕緊把黃毛扶起來,舒悅拍了拍手,沖他攤手,“看,我說放就放。”

周敘言看着她,看不明白。

人群散開,舒悅正要離開,卻被他拽住手腕。舒悅掙紮了兩下,沒掙脫開,正要發作聽他低沉沙啞開口—

“對不起。”

舒悅愣住,周敘言又道:“對不起,我不該騙你。”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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