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一套房子

文浩強忍着反胃感,搖頭:“晚上我要去葉教那裏,下飛機就說好了,我這次比賽改了項,需要注意的地方很多。”

龔程顯然不太高興,最後還是強忍點了頭:“改了什麽項目?”

“400自。”

“你會游好的。”龔程擡手去拍文浩,文浩側身讓開,龔程的手僵在了原處。視線交彙間刀光劍影,大家都有些維持不住表面溫情的假象。

他們都很清楚,過去的,再回不來了,破掉的鏡子哪怕修補的再好,中間也有着一道裂痕,更何況是人心。

龔程若無其事的收回手,将手插進了褲包裏,深深的看着文浩。

無所謂,現在備戰亞運會,大家的心思不在這上面,等着亞運會結束了,人早晚都得回來。

上次,因為自己的原因讓文浩錯過了奧運會,這一次,他不會在犯錯了。

文浩從龔程的宿舍樓出來,心還沉沉的提不起來。

要想擺脫目前的困境,看來還是要在亞運會上游出成績來,先不說為了榮耀而戰什麽的,光是今年體育局給的獎金就很不錯,湊個十萬拿給舅舅,再加上舅舅手上的錢,看病的費用總是夠了。至于人情什麽的,龔程非得讨要,只能拿當年救人的事情來堵回去了。

說實在話,文浩是不願意跟龔程談救人那件事的。他把他的感情和熱血都獻給了自己的愛人,然而對方卻并不在乎,這種癡心錯付的感覺簡直比中了一槍還致命。

作為一個男人,在一段感情付出了所有,卻被對方棄之如敝屣,他羞于啓齒!

回到宿舍,整理一番,文浩就去了葉書文的宿舍。

既然是借口,就要有頭有尾的完整。

葉書文顯然沒有想到文浩休假了也會過來,并沒有準備飯菜。他從網上購買了手搖式的咖啡豆研磨機,一邊看着電視,一邊很享受的磨着咖啡豆,屋裏飄香四溢,都是咖啡的香味。

文浩沉默的坐在旁邊,不知道該怎麽去形容眼前的男人,總之那種慢悠悠的享受生活的模樣很讓人佩服,從容自在的也格外的帥氣。

更何況,葉書文本身長得就是一個很帥氣的人。這種姿态,微微低垂的側臉,簡直讓人移不開目光。

最後,葉書文用親手磨的咖啡沫為他煮了一壺咖啡,用很講究的白瓷咖啡杯裝着,裏面放了一顆方糖,不過沒給他放奶糖,喝在嘴裏有些苦,但是非常的提神。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親眼注視着它成形的原因,這杯咖啡是文浩喝的最好喝的一杯。

那之後文浩也自己買過一套,但是再難有這個味道了。

晚飯在食堂又看見了龔程,因為和葉書文在一起的原因,龔程并沒有過來。

文浩收回目光,若有所思。看來以後還要多和葉教練親近,雖然這也是他願意的。

第二天,擊劍隊的十來名選手,帶着行李坐上了去機場的大巴車。

擊劍隊在國際上歷史悠久,底蘊深厚,可惜在中國的國家隊裏,只算是非常小的一個項目,老百姓的關注度不夠,隊員沒有好成績,在中央五臺很少會看見擊劍的轉播。

但是平心而論,擊劍這個項目是非常紳士優雅的,文浩曾經去看過龔程訓練,十四米距離的騰移挪轉,轉瞬即逝的戰機,一瞬間你來我往的攻防戰,看着非常的扣人心弦。

擊劍隊裏不乏從小就鍛煉的,然而卻被半路出家的龔程搶了風頭,不得不說,有些人是真的得天獨厚。

不再去想了,文浩這天下午又去了醫院一趟,劉敏依舊一副該死的模樣,舅舅背着人仍然蒼老的直不起腰。手術的時間已經定下來了,劉敏一無所知,舅舅拿出三萬塊錢預交了手術費,文浩一直在旁邊陪着。

他沒有提錢的事情,如今也學聰明了,送上門的不值錢,等對方開口了不遲。

離開時,舅舅讓他這幾天不用過來了,等手術那天在過來吧。

文浩點頭,接下來的訓練任務重,他想要經常過來也不可能。

三天之後,文浩去了醫院,劉敏臉色灰敗,一副頹然的模樣,顯然是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兔死狐悲的心情一點都生不出來,只是默默的看着劉敏被推進手術室,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讓劉敏再走出來。

然而想這些是沒用的,劉敏的癌症不過到中期,并不難治,手術後怕是還能活的長長久久。

之後手術果然成功了,劉敏從麻醉中醒來,哪怕割破了肚子,也睜大了眼睛瞪他。尤其劉敏還紋了眼線,劣質的手法,黑色的線條框在眼睛上,跟死魚的眼睛一樣,莫名的驚悚。

文浩移開目光,不再去看。

康複的日子,文浩就來的少了,反正劉敏青眼白眼的看不上他,他也懶得去找不自在。

倒是去的兩次,舅舅沒有提錢的事情,這讓他有些不安。

術後第三次去,劉敏已經可以在地上虎虎生風的走,文浩避開人,主動提起了錢的事情。

舅舅拍着他的手,嘆了一口氣:“這些年,救命錢還是有的,用不上你的。我也尋思過把欠的錢還給你,但是現在看病的錢也就勉強夠,是一點多餘的錢都拿不出來。你這些年不容易,我也沒幫上忙,再讓你拿錢出來,我心裏也不舒坦,就這樣吧,你舅媽真要問起,你就說沒錢,自己好好存着,以後結婚……”舅舅說到這裏頓了頓,臉色變幻,“總之有空,還是回家來看看,現在寧市大變樣,我們住的地方也寬裕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席話給了文浩很大的觸動,文浩突然就對“家”這個字傷感了起來。

從來沒想過,原來自己是沒有家的。

曾經,他以為舅舅身邊就是他的家,然後他被攆走了。

後來,他以為自己和龔程住的地方就是家,可惜那之後他就再也沒去過。

如今,他以為泳隊就是自己的家,可是明明就要退役了,還說什麽家不家的。

旁人,受了傷,吃了虧,都有地方回去,自己呢?

這天回去,文浩去了葉書文的宿舍,幫他磨咖啡豆,幫着洗菜收拾房間,雖然和葉書文之間沒有太多的語言,心裏卻很踏實。

劉敏還有兩天出院時,擊劍隊從廣州回來。與世隔絕了半個多月,龔程一下飛機,就被手機的短信音狂轟亂炸,有施洋的,有家人的,也有一些狐朋狗友的,卻沒有文浩的。

有些記憶越是去回憶,越是讓人心涼。因為去了一趟廣州,他突然想起,當年自己還和文浩一起去廣州看過足球,那天看完現場,他們找了一家酒吧回味,喝着啤酒的文浩在昏黃的燈光下,眉眼柔和的說:“我還蠻喜歡廣州的,等咱們退役了,在這邊住也不錯,就像港片裏演的那樣,節假日的時候睡到八點來鐘,起床後到家附近的茶餐廳喝早茶,一籠叉燒包和腸粉,再來一份蒜蓉菜心,然後到菜市場買點菜,吃過午飯後就開始煲湯,炖上四五個小時,等下班回來,先來一碗湯,人生都圓滿了。”

那時候,他說:“也太無聊了吧,你的人生就是吃嗎?”

文浩笑眯眯的看着他:“可能吧,一想着未來是什麽生活,腦袋裏就是熱氣騰騰的飯桌,自從父母走後,我還一頓家裏飯沒吃過呢。”

龔程對文浩再了解不過,這個人可以說是從小到大吃食堂長大的,所謂的住家飯真是從十二歲後就沒有吃過了。那時候一直不理解文浩時不時的會說些,我們在這裏住的話,等我們退役的話,我們要這樣那樣的話題,那時候他覺得這些想法小家子氣的很無聊。然而現在想想,那時候文浩隐藏的話語裏的期待是多麽的認真。

文浩認真的,清楚的告訴自己,他未來的安排裏,一直有自己。

那自己呢?

未來,一輩子。

真遙遠啊。

把行李丢給來接機的人,然後開車先去了醫院,要追回文浩,從家裏人下手是很好的辦法。

誠然,文浩的舅舅和舅媽對他并不好,但是他更了解文浩那個人,他絕不會那麽容易的割舍掉這份親情。因為越是缺乏,便,越是渴望,也,越是珍惜。

來到病房門前,禮貌性的先敲了敲門,等待對方的回應後,龔程推門走了進去。

病房裏住着的兩個人馬上臉色一變,都是誠惶誠恐的模樣。龔程已經習慣了面對這樣的态度,并不會表現的太熱情,當然也不會很冷漠,禮貌的笑了笑,壓下聲音:“因為集訓,這段時間一直沒在北京,今天才回來,我聽秦醫生說,手術很成功是嗎?”

劉敏急忙點頭:“好的咧,能吃能走的,跟沒病一樣。”

龔程點頭:“秦醫生是這方面的專家,手術預約都到兩個月後了,他說沒問題,您的身體一定會沒事的。”

“是的,是的,這還得謝謝你,我們在北京人生地不熟的,不要說這樣的專家了,估計只能找個普通的醫生,那風險可就真的大了。”

龔程點頭,不再說話。他不稀罕這些階層的人記自己的情分,但是誰讓對方是文浩的親人,為了讓文浩回到自己身邊,這類的手段是有必要的。

劉敏又寒暄了幾句,見龔程并不是很熱情,眼珠子一轉,說:“文浩也是個好孩子,這幾天來了好幾趟,每次都帶不少好吃的過來,要不是在北京待的時間長,肯定買不到這麽地道的。”

龔程的眼睛亮堂了起來:“上次是什麽時候過來的?”

“前天吧,明明訓練任務重着呢,還老是過來,真是貼心的孩子。”劉敏抿嘴笑着,捋了捋染上了白霜的發絲,“等我病好了,就得回老家了,又剩下文浩一個人,你可要跟他好好的,你們兩個的日子過好,我也就放心了。”

龔程揚眉:“最近買了套房子,想讓他搬過來住,可惜還沒說服他。”

“房子!?這個傻孩子哦,北京的房價多貴啊,旁人想住還住不了呢。再說了,老住宿舍成什麽樣子了,人啊,還得有自己的家。放心,這事交給我,我肯定讓他答應去你哪兒住。”

“阿姨你誤會了,不是去我那裏住,那房子本來就是給他的,只要點個頭,戶主就是他的名字。”

劉敏捧着心,眼睛瞪得圓圓的,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後聲線抖着問了句:“房子在哪兒啊?不是天津吧?”

“那也太遠了,三環,就在訓練中心附近,他只要答應了,我馬上就裝修。”

劉敏不說話了,臉都漲紅了,最後拍着胸口保證,一定會讓文浩住進去。

龔程的目的達成,心情愉悅的離開。

這就是人,誰都有弱點,文浩的弱點是親情,他舅舅的弱點是妻子,而劉敏的弱點則是勢利,只要把這一切運轉好了,得償所願并不難。

只是可惜了田尚閣的房子,不過也沒什麽,在搬走前帶文浩回去住幾次就是了,總會讓自己再次感受到那平靜的溫情。

劉敏出院,說是打算直接回老家,文浩肯定要去送人,可是到了那裏卻見劉敏好好的坐在床上,行李也沒收拾,披頭散發的,臉色不是很好。

文浩看舅舅,舅舅躲開視線,沒說話。

劉敏捂着肚子,悠長的嘆了一口氣:“醫生說病情有反複,讓我不要急着走。”說完,她長籲短嘆,見文浩并不接自己的話,只能繼續說道,“接下來有些後續檢查,隔三差五的,也不可能回去,我就尋思着在北京找個地方先住下。你舅舅昨天找了一天,便宜的都是地下室,不利于養傷,貴的我們又住不起,你說怎麽辦。”

文浩聽舅舅提過錢的事情,知道确實手上不寬裕,就點了下頭:“我在醫院附近給你們租套房子。”

“我可沒有錢。”

“房租錢我出吧。”

劉敏眼睛一瞪:“醫院附近的房子誰知道有沒有傳染病人住進去,我才從鬼門關出來,你是要害我啊!我不去。”

“……”這簡直就是無理取鬧,文浩沒耐心伺候這位,臉沉了下來,“我去找房子,你們愛住不住,不住你就自己花錢。”

“我不住!”劉敏從床上站起來,“龔程昨兒說了,你在北京有房子,你明明房子,卻讓我住出租房,我才做了手術,差點死了!我可是你舅媽!”

龔程。

果然是龔程。

難怪明明說好的,突然就不走了。

他一直等着龔程出招,原來在這裏。

未知永遠是最可怕的,看的見的劍招就算再刁鑽,總有防下的可能性。

文浩看着劉敏的眼睛眯了起來,掏出手機撥出了一個電話號碼,在接通的同時按下了功放,那邊傳來的是龔程的聲音。

“文浩,是我,有事嗎?”

“有。”文浩說,“你的房子我不感興趣,要說救你一命,那輛車就已經夠了。你從我舅舅這裏下手有什麽意義,你真以為他們能要挾的了我?十三歲我就被送去住校,我不求他們給我零花錢生活費,至少一年也該見一兩次面,沒有!五六年的時間我都忘記我還有親人在世上!五年前他們從我手裏拿了錢,雖然知道感情不是這麽算的,但是想讓他們安排我去做點什麽事,你也太想當然了。我不想要房子,是我覺得我還有點自尊心,人活的再難,只要還能往前看,總能活下去。你該知道,為了這點自尊心,我什麽都敢做。房子的事情以後都不要再提,既然我已經明明确确的拒絕你,這事就已經定了,你也不要再用任何的手段做這些讓人惡心的事,只會讓我覺得你更加的讨厭。”

“……”

文浩看着臉色驚恐的劉敏和慚愧的舅舅,淡淡的最後說道:“就這樣,挂了。”

好一會,劉敏讷讷的說了一句:“沒見過比你更傻的,一套房子,北京的一套房子啊!就算你不住,把他賣了,回了老家也夠你吃喝大半輩子的,你就不會算賬嗎?”

文浩深深的看着劉敏:“有些錢,拿着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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