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謝醫生是踏着明晦變幻的朝暮來的,到達的時候皮鞋上還沾着清晨的露珠。他面無表情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鏡面折射出易總神色焦急,容色不佳的一張臉。

他是易家的私人醫生,但易總真正需要他的時候其實很少。易總只會偶爾咨詢他一些養生保健安神助眠的方法。謝醫生一直都覺得易總和他的伴侶珍愛生命,是醫療工作者鐘愛的那一類人。

易總這麽火急火燎地天還沒亮就召他來,情況十分罕見。

謝醫生換了鞋,跟在面前高大的英俊男人身後進了房間。對方面色極其難看,一臉宿醉加縱欲後的憔悴乏力,但見他本人完好無損,謝醫生心中明白今天的病人并不是易總本人。

踏過地板上鋪的柔軟的土耳其地毯,經過牆上懸挂的色彩明麗的名畫,路過餐廳桌上花瓶中插着的嬌豔鮮花,謝醫生站在那扇被輕輕推開的卧室門後,看到了床上蜷成一團的男人。

卧室裏的光線幽暗,厚實的窗簾完全遮住了溫和的晨光,只有幾盞地燈昏昏沉沉地亮着。

易玄走過去坐到床邊,将床上的人攬在懷裏翻過身來,方便醫生查看他的情況。

雖然有着心理準備,謝醫生的手還是頓了頓。既然不是易總需要他,那這位躺在床上,需要他的人肯定就是易總的伴侶了。

謝醫生對娛樂八卦興致缺缺,但是楚沉晏作為明星,存在感實在太強了。即使謝醫生不熱衷于看電視劇、電影,但商場的巨幅海報,路邊的燈箱,地鐵的視頻廣告都有着楚沉晏的身影,就算他不關注,這位當紅明星的各種消息也會從各種渠道傳到他的耳中。

他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對方。平素廣告中英俊倜傥的男人現在正面色酡紅、眉頭緊鎖着暈厥在床上,被易總以捧易碎瓷器的姿勢輕擁着。

在易總的眼神示意下,謝醫生回過神,緊忙走過去,從随身攜帶的醫藥箱中取出體溫計。

楚沉晏的身體其實一向很好,這幾年他的生活、工作都比較順遂,又堅持着健身鍛煉,再加上易玄平日裏的體貼關心和悉心照料,即使日程滿滿、拍戲頗有壓力,也絲毫不影響他以健康性感的形象示人。

都說平常不生病的人,生起病來是致命的。

前段時間的心緒不寧、睡眠不足等等因素,加上昨夜喝酒淋雨後的一場狀若癫狂的激烈性愛,徹徹底底地擊垮了他。

天快亮的時候,楚沉晏開始一陣冷一陣熱,神志不清,渾身寒顫,牙齒禁不住叩出清響。易玄擁着他睡着睡着,夢中感到懷裏仿佛是一座火山,他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楚沉晏的身體,觸及的皮膚一片滾燙,他當場從夢中清醒過來,酒意也完全退散。

謝醫生試了試體溫,繼而細心地測了心跳和翻看了眼下,當機立斷地先給楚沉晏打了一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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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液被推入對方的血管,謝醫生表示稍後會安排助手把藥送來,病人近期需要多休息,飲食清淡,切忌勞神憂思。紮完針,開完藥,交代完醫囑,謝醫生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易總突然擡起手做了個稍等的手勢。

易總将懷裏的男人身上的薄被掀開,讓對方趴在床上,露出一部分赤裸的、遍布性愛痕跡的身體。

謝醫生仔細地檢查了男人的下身,後穴無法閉合的紅腫着,內側還有些輕微的撕裂,一副被使用過度的樣子。這種情況他不是沒見過,當即心下了然。看易總焦急後悔的神色,再結合房間內未能散去的酒氣,謝醫生不禁感嘆喝酒誤事啊,易總到底年輕,醉酒之後竟然把伴侶做成這樣。當然,腹诽歸腹诽,人家伴侶之間的床事他也沒有立場評價什麽,唯有全都爛在肚子裏。

謝醫生給那可憐的部位開了消腫止痛以及生肌的藥,囑咐家屬一天三次塗抹,注意消毒清潔。離開之前,他終是忍不住添了句叮囑:易總,病人身體要緊,傷口愈合之前房事最好還是暫緩的好。

那邊易總将他送到門前,垂着睫毛,雙眸一動不動地盯着地面正思索着什麽,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他的話。

窗外旭日東升,晨霧散盡,屋內的楚沉晏依然處在渾渾噩噩的夢境之中。意識早已經離他遠去,身體的高熱乏力與內部撕扯着的痛意攪得他皺着眉低聲嗚咽呻吟,身陷在無邊無盡的混沌中怎麽都掙脫不開。

眼前波光轉換,撥開迷霧之後,他仿佛又看到了年少時的自己正在熱氣蒸騰的後廚中揮汗如雨。泛黃的童年少年時代被擱置在記憶深處,他已經很久未曾回憶過這段時光。

他在童年和少年的分界點遭遇了父母車禍雙亡,不大不小的他既沒有親戚幫助,又超過了被人收養的年齡,為了生計不得不辍學開始打工生涯。在大城市的最底層,生活着無數不幸的人,臉上的皺紋,幹裂的唇角,鬓邊的白發,汗濕的背脊都是一個又一個沉默而辛酸的故事。

那時他年紀太小,連身份證都沒有,只能在一家餐館的後廚幫忙。幫廚其實是項技術活,冬天的時候,他将雙手浸在冰冷的水裏洗菜,凍得連頭皮都發麻;夏天的時候,後廚裏熱得汗水直流,一天下來身上都是痱子。起初他手藝生疏,削土豆皮都能把手指劃破,但這并不能作為不工作的理由,他還有自己需要養活,手指破了又怎麽樣,用嘴吸幹後再繼續,傷口被水泡的泛白翻皮。

對于他來說,最痛苦的就是切菜了,楚沉晏在連篇的噩夢中聽着那“咚咚咚”的聲音就本能地覺得肩膀痛。那時候他個子遠沒有現在這麽高挑,營養不良瘦瘦小小的他墊着腳,在案板邊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切着菜。死沉的菜刀接觸案板,發出沉悶的響聲,沒完沒了,沒有盡頭,每天晚上回去後,他整個肩膀連同腰部都是酸痛麻脹的,連伸手解紐扣都困難。

所幸他那時年紀小,雖然五官還沒有完全張開,不像後來成名時那般引人注目,但也是讓人心生好感的。老板見他長得好看,可憐他年少失去雙親,便讓他離開後廚外出送餐。

暫時的痛苦與磨難,雖然讓他的童年少年時代體味了人間冷暖,卻也打磨着他的棱角,豐富着他的經歷。雖然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在學校學習的資格,卻異常幸運地踏上了另一條路。

餐館負責為劇組提供工作餐,十四歲的楚沉晏在送餐的時候,遇到了他演藝之路上的第一位老師,他的伯樂。

楚沉晏一直覺得自己是無比幸運的。

身處最底層的他被命運之神眷顧,獲得了人生中最寶貴的機會。

他珍惜着這份來之不易,在之後的兩年內玩命地學習,他像一個溺水的人掙紮着握住那根帶着希望的救命稻草。他有天資,有外貌,同時還有着令人豔羨的好運氣。十六歲的他,在老師的力薦下,主演的第一部電影就一炮而紅,從此踏入紙迷金醉的娛樂圈。

夢中幻境不斷變化,一張張熟悉的面容從眼前穿過,一個個熟悉的場景在面前閃現。早已經逝去的父母坐在桌邊等待着放學回來的他,面前的碗碟中的菜肴還冒着熱氣;金色葉片随風飄落,卷動着校園中青澀的早讀聲,初中時代的同學模糊着面容笑着沖他打着招呼;第一次拍戲時緊張到大腦一片空白,臺詞徹底跑路,留他站在片場被嚴厲的導演劈頭蓋臉地訓斥;鎂光燈之下,在衆人的矚目與熱烈的掌聲中,他姿态從容地走向臺前,從上屆影帝手中捧過演藝生涯中第一座重量級獎杯……

或美好溫馨,或意義重大,或印象深刻,如幻燈機靜靜地播放着老舊的泛着昏黃的燈片,他像局外人般安靜地回顧這自己這三十多年度過的時光。

夢中一張英俊的面容慢慢變得清晰,漂亮的眉眼,淩厲的目光,筆挺的鼻梁,柔軟的唇瓣,都是他所深愛的。那人微抿着唇,英俊的臉上帶着一抹緋色,單膝跪在他面前掏出戒指,望着他語氣堅定地求婚。

他激動着,欣喜着,微笑着伸出手想要接過絨布盒子中那枚小小的指環。

然而指尖接觸的瞬間,世界颠倒,景色四散,面前那張熟悉的臉模糊起來,五官扭曲,氣場恐怖。四周的光線驟降,眼前的實景分裂化為齑粉,被黑暗吞噬。他的迷茫、彷徨、喜悅、悲恸全部卷入身後巨大的漩渦中。

楚沉晏想要呼救,卻無論如何都張不開嘴,發不出聲,胸口仿若壓着千斤巨石,渾身的肌肉都在無力顫抖着。他意識渙散,神思迷亂,高熱的體溫灼燒着他的神經,直到有人溫柔地抱着他喂他喝下溫水,緊接着入口是苦澀的藥汁。後來,他感受到冰涼的藥液被注射進入身體,随着血液游走,難受的感覺慢慢地消散了許多。

不知沉睡了多久,楚沉晏終于睜開了雙眼。習慣了黑暗,他一時無法适應眼前的光亮,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上沾上了幾滴生理性的淚水。

他從虛幻的夢境中回到現實,恍惚之中眼前的人影逐漸清晰。他一瞬間覺得生病的不是自己,而更像是面前的易玄,因為對方面色憔悴慘白,眼下一片青黑,一夢的功夫對方竟然明顯的消瘦了。

見他醒來,易玄動了。他把之前握着的楚沉晏的手又抓緊了幾分,眼中的焦急、痛苦、擔心之情幾乎要滿溢出來。

“對不起。”楚沉晏擡眼望着他,聽易玄用幹裂的唇輕聲說:“對不起,是我不好。”

病來如山倒,楚沉晏清醒了一會兒,不多時又支撐不住昏睡過去。他這一倒下就再也沒能爬起來,病情幾近輾轉,時好時壞。起初是感冒發熱,雖然用了藥,紮了針,然而身體的各個部件仍舊接連宣告罷工。他只得終日蜷在家裏的床上,渾渾噩噩地接受謝醫生的上門治療。

楚沉晏病的稀裏糊塗,整天歪在床上接受易玄喂藥、照顧,沒心思也沒精力計較之前發生的事情。易玄的那句對不起,他聽得模模糊糊,随後陷入了昏睡,也不知是真實還是夢境。

易玄幹脆将公司的事務大部分挪到家裏來處理,會議通過視頻主持,重要文件由秘書送來簽署,偶爾需要外出,其他時間全都待在家裏照顧病人。楚沉晏沒想到自己這次病的如此徹底,好像要将早些年頂着口氣的堅持全部擊碎。待病情稍稍緩解些,易玄便陪他前往兩人在郊外的溫泉別墅休養。

楚沉晏靠着身後的皮質靠背,身邊則是半摟着他的易玄。司機将車開的很平穩,一路風景正好,陽光暖人。入了秋,薄毛衫領口露出一截鎖骨,之前正正好好的上衣寬松了不少。他側臉望向窗外,連日來被疾病折磨,他臉色蒼白憔悴,坐在後座整個人明顯消瘦了。

湖光山色,綠樹亭閣,的确是個适合養病的地方。體味着久違的休閑生活和美麗景色的同時,楚沉晏也深感易玄對他的好,自生病以來,對方一直守在他身邊,以萬般珍愛呵護最脆弱的瓷器的态度,方方面面地悉心照顧着他。

在遠離城市的寧靜山間,易玄的心情似乎也平靜了許多,不複之前那般起伏波動。他會安靜地坐在楚沉晏身邊,或辦公,或看書,或休息,時常望着楚沉晏的臉慢慢發起呆來。

兩人的關系在默契的相處中緩和,在經歷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後,之前發生的種種不快與那些影影倬倬的夢境一同消散了。

楚沉晏接受對方壓力重大,工作繁忙的說法,也理解易玄年輕氣盛,醉酒失控的解釋。追根究底,他還是珍惜兩人來之不易的感情,在這場婚姻中,他傾向于包容年輕伴侶一些小小的失誤。

他們還有未來幾十年要一起度過,在他看來,之前那些只是婚姻旅程中的一點小波折。

肉體上的疼痛他過去不是沒體會過,咬咬牙便忍過去了。正是因為經歷過,才更加珍惜現在所擁有的幸福。只要他知道易玄的心意,感受到對方的真心,其他的小小不快完全可以随風而去。

休養期間,易玄擔心他傷神攔下了不少探望,只放了幾位關系不錯的朋友來到家中。顧昭來了幾次,沒有提及工作上的事,只是關心着他的身體。周衍專程開車過來,陪他天南海北地聊天敘舊,言語中抱怨了幾句自己新換的助理。

還有容名琛,他的到來讓楚沉晏多少有些尴尬。

易玄上次醉酒失控多少由于自身壓力過大,而身為伴侶的自己又太過繁忙多少忽略了家庭,這才是兩人鬧不快的根本原因,然而當時争執的內容多少涉及了容名琛。

楚沉晏從沒覺得容名琛對自己有那方面的心思,兩人很早相識,但對方對他一直是禮貌而客氣,溫柔而紳士。後來,他和易玄在一起後,與容名琛的來往就更淡了。雖說對方和易玄是表兄弟,和自己又同屬一個公司,他們見面交往的次數其實屈指可數。

若不是易玄喝多了提出來,楚沉晏從不知道他的心裏竟然還深藏着這樣的想法。

容名琛并不知道自己卷入了一場家庭紛争,他來的從容,去的坦蕩,言行得體,既充分表達了對表哥伴侶的問候,又體現了對公司脊梁的關心,多一言不多,走之前微笑着留下了一捧包裝精美的百合花,清新典雅,芬芳馥郁。

楚沉晏的一場病倒換來了寧靜平淡的居家生活,這段時光簡直像是偷來的。難得他們雙雙在家,每日有人送來新鮮的蔬果魚肉,他們便惬意地享受着親自動手烹饪的樂趣。

金色的陽光透過落地窗散落滿地,易玄站在料理臺前手腳麻利地處理着肉類,楚沉晏則站在旁邊清洗着蔬菜。身體不經意地碰觸,緊接着是視線相交,兩人情不自禁地,雙手濕淋淋地輕觸一下嘴唇而後繼續;享用完美食,他們帶上書籍和茶點來到別墅前的草坪前,享受着室外新鮮的空氣;夜幕降臨,兩人早早洗漱完畢,相擁着在床上欣賞一場舊電影,而後在彼此熟悉的氣息中入眠……

這種生活美好得讓人迷醉,但畢竟不是常态。等楚沉晏恢複得差不多,已是半個月之後。雖然身體清瘦了,但是精神卻比以前好了,他想這其中大部分原因還是因為有着愛人的陪伴和照顧。楚沉晏不得不承認,即使自己是個三十多歲的成年男人,心理上仍舊依賴着年輕的伴侶。

痊愈之後,兩人告別了世外桃源般的住所,回歸位于喧嚣城市中的家。

這天,易玄上班之後,剛剛歸家的楚沉晏把二人的東西稍作收拾。他們這段時間住到郊外別墅,市區這套房子有傭人前來整理,保持着幹淨整潔的狀态,花瓶中的鮮花是新換的,嬌豔盛放,猶帶水珠。

将門前挂着的幹洗好的衣物取下拿到衣帽間,楚沉晏邊聽着音樂邊折疊規整的時候,手指忽然觸及了褲袋中的硬物。他順手取出,躺在手掌上的是一張制作精美的淺粉色紙片。

來自某花店的購買花束的憑證。

楚沉晏翻看了一下那張紙片,伸手展開那條長褲。

鐵灰色、剪裁流暢、質地上乘的西褲,屬于易玄。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正是兩人發生不快的那天,對方當時身上穿着的那條。

楚沉晏理智上明白不該多想,但他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思想,阻止不了自己的思緒,胸腔內的心跳聲逐漸加劇,他握着衣物的手指也開始微微發汗。

之前一直被他忽略的問題浮出水面,當時易玄出差歸來究竟是和誰在一起喝的酒,那天訂制的鮮花又是送給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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