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纏頭

孟娉婷扭頭喚了聲:“映月。”

映月一個激靈,噗通一下,跪地叉手道:“奴……在。”

“……”孟娉婷捏了捏了眉心。

她前世自視甚高,總以為自己背後有沈齊佑撐腰,就與旁人不同,行事未免張揚狂傲了些,素日裏并不将這些人放在眼裏,尤其成為長安第一都知之後,手裏有了管轄諸妓之權,越發地眼高于頂,對人甚為嚴苛,坊裏除了幾個名妓不服她,其他諸妓奴婢們沒有不懼她的。

據說她走後,坊中姐妹無不拍手叫好的。

“起來吧,以前是我氣性大,以後無需跪我。”

映月聽孟娉婷這麽一說,頓時急的眼淚珠子滾将了下來:“可是奴婢又做錯了什麽事,惹娘子嫌了?”她膝行幾步來到孟娉婷腳下,拉住孟娉婷的手央求道,“求娘子不要趕奴婢走,不然金媽媽一定會把奴婢發賣到北曲裏去的。”

平康坊妓家雲集,主要集中在北、中、南三曲裏,三曲中以中曲南曲貴之,住的都是有名有姓的名妓,而北曲則賤之,多是些無名無姓,甚至連身份都沒有的下賤之妓,去光顧他們的恩客也都是亂七八糟的三教九流之輩,去了那裏面的娼妓幾乎沒有善終的。

孟娉婷沒料到映月竟會想岔了,以為她要趕她走。

她垂眸看了一會兒映月,并不急着讓映月起來,而是娥眉輕挑,語氣不辨喜怒地說:“你想留在我身邊?”

“求娘子成全。”映月重重磕了一頭。

“你不想走也可以,去幫我辦一件事,辦好了,你就繼續留在我身邊。”

她當都知前,身邊并無伏侍的侍女,映月是她當上都知後,金媽媽撥給她的,才來她身邊沒多久,對她雖然懼,但也敬。

前世,沈燼溫替她贖了身之後,她就再也未見過映月,畢竟跟的不久,也不知道映月到底忠不忠心,但眼下她出不了門,也無旁人可信,只能先在映月身上賭一把了。

映月松了一口氣,忙正色道:“都知娘子盡管吩咐。”

孟娉婷從書案上取了紙筆,在上面寫了幾個名字,折好交給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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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夜失了寝,頭有些痛,你去南曲的李記醫館幫我把這上面的兩樣藥買了來,我有急用。記住,別讓旁人發現了,此事若你辦好了,以後我定不會虧待你。”

映月立即正色,叉手應喏,忙将疊紙收好起身出去了。

武陵春苑是平康坊裏頭規模數一數二的大妓家,坐落在平康坊中曲左邊第三家,前廳後院,亭臺樓閣,曲曲折折,繁複重重,頭次進來的恩客若是無人引領,很容易迷了方向。

武陵春苑的大堂是素日裏苑裏的姑娘們登臺獻藝的地方,二層天井建築,樓下敞軒大而寬廣,二樓則是垂簾小隔間,坐的都是是些不願露面的貴客們。

孟娉婷掩在屏風後面,向二樓右三間偷瞄了一眼,只見竹簾低垂,隐約能看見兩個身影隔着幾案席地而坐在對飲,其中一人腰上挂着金魚袋,應該是沈燼溫無疑了。

孟娉婷垂眸深吸了一口氣,擡手理了理臉上的蒙面紗。

做都知前,她一直深藏在武陵春苑裏學藝,從未在外露過面。

當了都知後,因她名聲大噪,那些風流才子,富貴公子哥們都慕名前來拜會她,她也只是蒙面而出,一來增加神秘感,二來,為今日梳弄造勢——

因武陵春苑對外一直言:梳弄日便是孟都知露真容時。

這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伎倆,果然讓孟娉婷更加聲名遠播。

樓下人聲鼎沸,都在嚷嚷着金媽媽快請孟都知出場,金媽媽再三賣關子,在将群客的期待吊到最高時,這才向後方拍了三下掌。

但聽一陣急鼓起,宣告着主角要出場了,群客瞬間安靜了下來。

絲竹聲起,一襲石榴紅底泥金撒花舞裙的孟娉婷,踏着如流水行雲般的舞步飄上了場,寬大的水袖半遮面,旋即飛揚了出去,宛如驚鴻起。

臺下頓時有人驚呼:“是霓裳驚鴻舞!”

霓裳驚鴻舞是孟娉婷的拿手絕藝,也是她的成名之作,都知大比上,她就是靠着此舞驚豔長安的。

臺上美人兒舞姿輕盈,身形窈窕,水袖招展,裙裾翩然,宛如嫦娥奔月起;媚眼如絲,輕轉勾人,再轉勾心,賓客們當即如癡如醉。

舞跳至一半,賓客們就開始急吼吼地喊:“給孟都知上纏頭咯。”

立時,各家仆從抱着一匹匹絹帛壘在臺沿上,銅錢更是如雨下,噼裏啪啦地落在了臺沿上,這就相當于賞錢了。

不一時,纏頭堆積如小山,擋住了賓客們的視線,有賓客都從坐席上站了起來,急躁躁地翹首相望。

金媽媽忙樂哈哈地讓護院們趕緊把絹帛和銅錢收到後方去騰挪地方。

沈齊佑承諾過她,孟娉婷梳弄之金皆歸武陵春苑所有。

不得不說,這長安第一都知,果然不同凡響,若不是孟娉婷是貴人的棋子,她還真想将孟娉婷這顆搖錢樹據為己有。

眼瞅着舞曲接近尾聲,跳的正酣的孟娉婷玉足落地時,忽地一個不穩,摔落在了地上。

與此同時,臉上的蒙面紗也被她無意間扯了下來,露出了真容。

金媽媽一見,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雙眼珠子險些從眼眶裏蹦了出來。

臺下全場瞬間陷入一片鴉雀無聲中。

過了好一會兒,只聽嘭地——

一聲巨響!

茶盞被人用力地摔碎在地上,驚炸全場。

旋即,有人拍案而起,怒吼道:“長安第一都知竟然是個醜八怪,直娘賊,耍本公子玩呢!”

“金媽媽,究竟怎麽回事?這個醜八怪不會是冒充孟都知的吧,怎會醜的這般……惡心!這都知肯定是假的,你快些将真的孟都知叫出來,不然小爺砸你的臺子!”

“是呀,這也太醜了吧,這樣的人能做都知,打死我都不信……”

“一定是武陵春苑把真的都知藏起來了,找了個假的出來騙我們的纏頭,快把真的孟都知交出來……”

臺下群客騷動,紛紛指着臺上的孟娉婷罵罵咧咧地大喊着。

孟娉婷坐在地上蜷縮成一團,一雙水眸滿是怯意,似是吓得不輕。

然而,趁着扭頭之際,她卻故意将臉對向了二樓右三間。

這下應該看的夠清楚了吧,她就不信如今這張臉吓不走沈燼溫。

誰知,沈燼溫沒吓到,仙游王沈隽倒是吓得夠嗆,剛飲下的一口茶噗地一聲吐在了地上,還被茶水嗆了兩口。

緩過來後,沈隽忙拿起席面上的折扇甩開快速地扇了扇,一面沖對面的人心有餘悸道:“毛骨悚然,簡直毛骨悚然,我今日恐怕要失寝了,六弟,我們還是趕快走吧。”

沈燼溫緩緩撤回目光,端着蓮花托底白釉茶盞慢悠悠地晃了晃,低頭抿了一口,才道:“且再等等看。”

沈隽一聽,驚道:“啊?這你還看得下去呀?晚膳不想吃了吧?”

沈燼溫只管低頭吃茶。

沈隽無可奈何,一偏頭,見臺上的孟娉婷還在時不時地往這邊“送秋波”,雞皮疙瘩頓時起了一身,忙将折扇擋在臉側,眼不見為淨。

金媽媽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快步走到臺上拽起孟娉婷用身體擋住她,瞅着她的臉焦急地問:“怎麽回事?你的臉怎麽會變成這幅模樣,方才不是還好好的?”

孟娉婷也是一臉茫然地摸向自己的臉頰,纖細的雙手欲碰不敢碰的,滿是慌亂:“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方才我上完妝後,就覺得臉皮有些癢,媽媽,我的臉怎麽了,變成什麽樣了?”

原本一張絕世美人臉不知何故,從眼睑往下竟然全部紅腫了起來,腫如豬頭,甚是吓人,根本看不清原來的模樣。

長安都知,只要你席糾做的好,能說會道,能通琴棋書畫,哪怕相貌平平都無所謂,但相貌平平不等于不堪入目,貌醜無比。

之前孟都知給人的期待有多大,現在給人的失望與憤怒就有多大,臺下的人開始煩躁地踹案摔盞來發洩着不滿。

金媽媽只好上前抖着絲絹喊道:“客們息怒,孟都知的臉原本不是這樣子的,許是誤擦了什麽東西所致,客們稍安勿躁,待奴家查明原因,定會給客們一個交代,今日梳弄就此作罷,改日再舉行。”

立馬有人喊:“憑什麽作罷?小爺上了纏頭,今日必要孟都知暖被的。”

金媽媽一瞧,此人乃兵部尚書之子,許有進,平康坊常客,長安城裏有名的纨绔,金媽媽忙賠笑道:“孟都知今日身子不适,改日再梳弄吧,許公的纏頭奴家即刻命人奉還。”

許有進一腳踩在面前的矮足案上,身體前傾,色眯眯地搓着手道:“纏頭既已送出,焉有取回之理,老子不介意孟都知是個醜八怪,上了床,吹了燈,大不了再把臉蒙上,照樣能上。”說着,他高高地舉起右手,張開五指,喊道,“小爺願出五百錢求其元。”

五百錢求其元,連北曲裏頭的低等娼妓初夜都能賣到兩缗,許有進竟然只出五百錢買孟娉婷的初夜,分明是在找茬。

可今日對外宣的本來就是孟娉婷的梳弄之日,雖說是為了引沈燼溫上鈎,但若是沈燼溫不上鈎,也不能阻止其他人競買孟娉婷的初夜。

這就好比你把貨品擺上了臺面,焉有只讓這個人買,不讓另一個人買之禮。

本是萬無一失的計策,沒想到會出此變故,金媽媽的臉頓時黑了。

此時此刻,孟娉婷的胸口也是急突突跳了起來。

拜沈齊佑所賜,孟娉婷前世替沈齊佑掌管過無月樓,從裏得知許多後院裏用來爾虞我詐的陰私之物。

——其中有一樣藥膏,擦在臉上能使人臉迅速紅腫變形,不能識其本貌,但不會傷及肌膚,十個時辰左右便會自行消腫,卻會留下如胎記一般的紅斑,只消再等六七日,便可徹底恢複原貌。

她讓映月去李記醫館買的兩味藥就是專門調制那種神奇藥膏用的。

原只是為了吓走沈燼溫,再逼金媽媽取消梳弄之事,這樣她就有足夠的時間用來計劃先逃離武陵春苑,再慢慢複仇。

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許有進竟想用賤價買走她的初夜,若是金媽媽一松口,這事可就難辦了。

作者有話要說:  Ps:女主為了複仇會不擇手段,并不是什麽良善之輩。本文爽文,爽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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