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主公
許有進如此一喊,原本還鬧哄哄地群客們忽然靜了下來。
很快,又都心領神會地跟着一起惡俗地哄喊:
“那我出一千錢。”
“我出一千五百錢……”
“兩千錢……”
平康坊規矩:都知娘子出宿,非百金不上轎,何況還是長安第一都知的初夜,群客如此,分明是存心想要做賤戲弄孟娉婷。
金媽媽急的在臺上直跺腳,直喊着:“各位客都歇了吧,今日孟都知不梳弄,改日吧,改日吧……”
群客中也有兩三人符合道:“是呀,是呀,人家孟都知許身體不适,不如改日再來吧。”這些人應該就是沈齊佑的暗樁。
可惜大家喊的正起勁,這些聲音很快淹沒在裏面。
正不可開交時,一道清冷的聲音在門口喊道:“我出十金!”
衆人一靜,扭頭看去,但見一身上穿玄色暗紋缺胯袍男子,右手壓着佩刀,周身散發一股冷肅之氣,靜靜地站在門廊下的陰影裏。
“哪兒來的龜孫子,敢跟爺搶女人……”許有進跳出來,指着那人的臉道。
那人身形一動,慢慢從陰影裏走了出來,只見腰側金光一閃,許有進頓時閉了嘴。
是金魚袋。
……卻着玄衣?
許有進心想,此人看起來有些不好惹,倒是犯不着為一個醜八怪得罪對方,忙叉手笑嘻嘻躬身道:“尊駕既然中意此女,那某就不奪人所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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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袍男子也不看許有進,徑直走到金媽媽面前,将一包金锞子抛上臺去。
金媽媽下意識接在手裏,只聽玄袍男子言簡意赅道:“我出十金,馬車在外面。”
這是要立馬帶人出宿去了。
金媽媽哪裏敢放人走,孟娉婷可是那位最關鍵的棋子,她捧着錢袋子下臺來,舉起奉還,小心翼翼地說:“尊駕有所不知,孟都知身子有恙,恐今日不能外宿伺候。”
“我不介意,請吧。”玄袍男子側過身子,擡手指向門外,眼睛卻是盯着臺上的孟娉婷。
孟娉婷從對方的眼裏看見了勢在必得之意,她的目光轉而落在了那人腰間的金魚袋上。
她忽然想起沈燼溫,迅速扭頭往二樓上瞟了一眼,隔間裏哪裏還有沈燼溫和沈隽的身影,方才太緊張,連他二人何時消失的都不曾察覺。
不過這說明她的計劃成功了,沈燼溫被她吓走了
只不過眼前這位竟然是個三品以上大官,這可就糟了。
她心裏明白,在長安,三品以上的官員不是誰都能得罪的,連沈齊佑都不敢直接得罪,這次恐怕是兇多吉少,注定逃不了這一劫了。
金媽媽還在試圖婉拒:“尊駕還請別為難我們……”
那人摁了摁佩刀的把柄,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齒,沖金媽媽冷笑道:“東家莫不是不想做生意了?”
這話說的,威脅之意甚濃。
能在這平康坊存活下去的妓家背後多少都有些靠山,而武陵春苑背後的靠山是殷家,确切來說,表面上是殷家,暗地裏是寧王,武陵春苑是沈齊佑的暗樁之一,專門替他打探長安官員們的隐秘。
既然是暗樁,自然不能輕易暴露。
再說,眼下去搬救山,已然來不及。
若是得罪了此人,被砸了場子,武陵春苑的名聲可就徹底保不住了。
金媽媽權衡再三,眼下也只能先放棄孟娉婷了。
她回到臺上,壓低聲音對孟娉婷勸說:“娉兒,事已至此,你只能跟他去了。”
“金媽媽……”
孟娉婷剛開口,就被金媽媽冷聲打斷道:“今日之事要怨只能怨你自己,誰讓你出了這樣的幺蛾子,且先受着吧,等回來再說。”
孟娉婷低下頭,摸着臉不說話了,金豆子從眼眶裏一顆顆滾将了下來,只是配上她那半張腫如豬頭的臉,實在叫人心疼不來。
這世道,惹人憐愛果然只是美人兒的專屬。
金媽媽已然心煩頭大,懶得再理孟娉婷,轉身對玄袍男子賠笑道:“既是如此,那還請容孟都知去更了衣再來。”
玄袍男子雙手抱起手臂,倒是沒再說什麽了。
金媽媽扭頭沖後面的映月狠狠使了一個眼色,映月忙上臺扶着孟娉婷下去了。
甫一下臺,孟娉婷便收起了那一臉楚楚之色,沉下眼眸來。
回到寝卧,映月替孟娉婷解了發髻,熟練地梳了個驚鹄髻,面不改色地看着鏡中的孟娉婷醜陋的臉問道:“都知娘子,簪釵還是花钿?”
孟娉婷擡眼,很是意外地看了鏡子裏的映月一眼。
這丫頭,倒是有幾分從容。
垂眸看了一眼陳列在妝奁中的頭面,最後拿起一根簪尖鋒利如刀刃的金滿池嬌荷葉簪,在手指輕輕劃了劃,見甚是鋒利,然後遞給映月:“就這個吧。”
出門的時候,細雨已停,金烏從厚重的雲層裏冒了出來,卻向西沉。
玄袍男子雙手抱劍,面無表情地站在馬車前,見了孟娉婷出來,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只是默不作聲地上前撩起車簾等待着。
孟娉婷換了身柿蒂绫對襟長袖襦裙,外面披了翠羽大氅,面上蒙着紗,只看眉眼,她依舊是那個千嬌百媚的長安第一都知。
這身行頭,原本是沈齊佑給她準備上沈燼溫的馬車時用的。
如今,卻要上別人的馬車,還真是造化弄人。
她看了一眼車頭,并沒有車夫,便低頭理了理鬓發,纖細的指尖不經意地掠過發髻上的金簪,心裏的不安稍稍蟄伏了些。
前路未蔔,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地面濕滑,映月扶着孟娉婷先上了馬車,待她要上時卻被玄袍男子給攔了下來。
映月在外面喊:“娘子 ?”
孟娉婷探頭出來,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玄袍男子:“公爺,這位是奴的侍女。”
玄袍男子卻冷冷道:“我要的只是你。”
“……”孟娉婷抿了一下唇,轉眸沖映月意味深長地說,“你留下來且替我看好東西,不該說的話不要亂說,一切等我回來。”
映月叉手應喏。
馬車啓動,玄袍男子坐在車頭親自駕車。
孟娉婷不由得納悶,堂堂三品官員,竟然為她一個娼妓親自駕馬車,委實有些不合理。
原本她還想趁着共在車廂內套些話來,好琢磨着下一步該如何做,如今那人在外駕車,她只好等下了車再問。
馬車很快出了平康坊的房門,進入啓夏門大街,向南剛過三個坊就聽見暮鼓聲次第響起,這時馬車忽然向西,拐進永樂坊,快速橫穿兩坊後進入朱雀門大街,再向南兩坊後,又向東拐進一坊內。
馬車拐來拐去的,到後面速度越發快了起來,好像在甩什麽人似的。
孟娉婷不由得掀起一角車簾向外望去,馬車已經進到了開明坊內,而此時,各大坊的坊門已經全部關閉。
馬車再出開明坊時,玄袍男子只出示了一下金魚袋,武侯就放馬車過去了。
小一炷香後,馬車終于停了下來。
孟娉婷下車四下看了一眼,這裏好像是昌樂坊,心下頓時了然——
看來一路上有人在跟蹤他們,如果她沒猜錯的話,跟蹤他們的人是沈齊佑的人。
因為昌樂坊在啓夏門大街之西,平康坊在啓夏門大街之東,南北相隔七坊,按理說出了平康坊西門沿啓夏門大街南行七個坊就到了,玄袍男子卻駕着馬車東拐西拐繞了不少彎路,想來是故意不想人知道他住哪兒。
玄袍男子帶她走進一座宅子裏,從外面看白牆小門,還以為是個小宅子,進入門內之後,她才發現方才進的門只是一個便門,入門便是九曲回廊,曲折萦繞,接亭穿軒,應該是處十分隐秘的大宅子。
因天色已黑,遠處瞧的并不真切,孟娉婷也不好一直四下探看,奇怪地是一路走來,她竟然連個下人都不曾看見。
一盞茶後,玄袍男子停在一直棱門前,轉身往後避讓,對孟娉婷叉手道:“請都知娘子自行入內。”态度竟比之前明顯謙遜了許多。
孟娉婷惶恐回禮,又不解地看着他:“公爺不入嗎?”
玄袍男子道:“請娘子來的其實是我家主公。”
主公?
她試探地問道:“敢問郎君家主公是何人?奴好參禮。”
玄袍男子只道:“都知娘子進去就知道了。”說罷,便退下去了。
暈黃的光線透過直棱窗灑在孟娉婷的額頭上,她在門前垂首立了一會兒,方深吸了一口氣,擡手去推門。
光線豁然大亮,只見明堂北面,立有一扇半丈有餘的白鶴展翅仙境畫屏,屏下三圍雕花羅漢榻上懶散地靠着一個人。
那人束發插簪,面容清癯俊美,宛如谪仙,穿着一身琉璃色小團窠圓領袍,一膝半曲,一膝平伸,手裏拿着一個刻刀正在雕刻着一個還未成型的小木雕,半是風流,半是矜貴。
沈燼溫!
如此熟悉的畫面映入眼簾後,孟娉婷周身血液好像凝固了似的,整個人徹底愣住了,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前世。
沈燼溫半晌未聽見動靜,終于半掀起眼簾,淡淡瞥了孟娉婷一眼,蹙眉反問:“孟都知?”
一聲陌生疏離的“孟都知”瞬間扯回了孟娉婷的神智。
因為在前世,沈燼溫從未這般喚過她,再看他此時的眼神,看她就像在看一個……毫無瓜葛的路人。
看來,沈燼溫并沒有重生。
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氣,若是沈燼溫重生了,依着前世她對他做過的那些事情,他一定會對她恨之入骨的,想想此前他将她的骨灰當做花肥養君子蘭就可窺見一二。
孟娉婷迅速冷靜了下來,就地跪在門外,行了一個參禮:“奴拜見公爺,公爺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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