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女戒抄完了麽

此前,國子監前紛紛擾擾各自官司且不去提他,賀相府上卻是別一番風景。

老狐貍賀方眯着眼睛回味之前還在面前振振有詞的那個孩子,心中不由升騰起一絲“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慨。

往日裏只聞她愛嬌撒癡又不明事理,為人處世眼光半點全無,脂粉衣釵卻是處處力争,為此也難免曾對正房夫人江氏心生微詞。

可如今看來,卻顯非如此。

正沉吟間,另一名書童磁青前來回話。

待聽得賀疏雁離去時對那些箱籠做的安排,賀方忍不住又是一頓笑:“古靈精怪的,也罷,小兒女家事,便讓小兒女自行解決罷。”

卻見磁青神色裏另有他意,不由揚手淩空點了點他道:“還有什麽事,一并說來吧。”

“回老爺的話,小的魯莽,此前三姑娘要來書房,被小的攔下了。”磁青揖了揖手,告罪道。

“藤白呢?”

“……”小書童臉上有些尴尬。

賀方見狀好笑道:“定是藤白替你擋了,你才有這時機來我這裏先行告罪。”

這倆小子,藤白活泛,磁青憨厚,這等先聲奪人的法子,磁青自己是想不出來的,只有猴兒似的藤白才是這般風格。

“不過韻兒來這裏做什麽?她不是被罰禁足了麽?”

這話原也不是問磁青的,不過是賀方自言自語罷了,偏那明明五官俊秀卻怎麽也掩不住一股憨氣的少年拱着手直楞楞地回話道:“回老爺的話,小的也不清楚三姑娘所來何意。”

“行了。”賀方對這小子也見怪不怪了,揮手道:“你攔得好,去轉告韻兒,禁足就得有禁足的樣子,不然老夫人怪罪下來,爹爹也護不了她。”

“是。”磁青大步流星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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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方搖了搖頭,也不去管讓這小子傳話能傳出個什麽動靜來。

那邊藤白打拱作揖好話說盡,賀淩韻仍是不依不撓非要去書房不可。饒是機靈脫跳,遇上蠻不講理的主兒,此刻藤白也是黔驢技窮,只能張着雙臂左支右绌。

賀淩韻心中暗急,好容易等到太子哥哥登門,這難得一見的機會,自己卻偏偏被禁足。

何況還聽聞太子此來竟是為了向賀疏雁求親,更是芳心大亂。

當下也顧不得平日裏維持的淑娴模樣,只一心想着快點到外書房,好攔下太子哥哥問個究竟,再一訴衷腸。

偏偏先一個磁青軟硬不吃,只端着“老爺有命不得他允許任何人不得靠近外書房”一語做尚方寶劍,石頭似的不動不搖,而後來的這個藤白卻是滑不留手,不論是怒斥還是好言相求都一副嘻嘻笑好說話的樣貌,卻同樣怎麽也不肯松動分毫。

于是她也懶得再費唇舌,一徑指揮着丫頭婆子們“突圍”。

第一波小丫頭片子臉皮薄,不好意思往一年輕小哥懷裏硬闖,紅着小臉潰不成軍,換了波皮糙肉厚的老媽媽,這下輪到藤白招架不住了。

就在藤白心裏把過往神仙都念了個遍只求有誰能伸出援手助他度過眼下的難關的當口,磁青大踏步地來了,一見這混亂糾纏的場面,立即揚聲道:

“老爺有令,請三姑娘速速歸去,禁足就得有禁足的樣子,不然老夫人怪罪下來,就是老爺也護不了你。”

倒是幾乎一字不改地把賀方的話傳來了。

藤白一聽就汗下如雨,看他這話傳得……當着這麽多下人的面,說的話還如此硬梆梆不留情面,這不是把三姑娘的臉往地上踩麽!

何況你是啥?

一書童,一仆役罷了,這些話老爺說得,你又如何說得?!

再看賀淩韻,果然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緊攥着的手指死死地扯着帕子。

“我……我不信……”賀淩韻氣得胸口劇烈起伏,好容易才擠出這麽幾個字來,卻仿佛瞬間找到了主心骨般,說話也順暢起來:“讓我去見爹爹,我不信他會這麽說!”

“三姑娘莫要難為小的們了。”藤白苦着臉求饒道,“磁青剛見過老爺才來傳的話,他有幾個膽子敢亂說?”

賀淩韻的理智漸漸歸來,她眨了眨眼,原本怒氣滿溢的雙眸頓時泛起一片水光,“磁青,爹爹真是這麽說?爹爹他……當真……當着太子殿下的面這麽說?”

說着抽了抽鼻子,泫然欲泣地看着磁青,可憐兮兮的小臉都快皺成一團,端得是我見猶憐。

然而磁青并沒有這根筋,只見他板板正正地回話道:“回三姑娘的話,老爺說話時書房中并無旁人。太子殿下早已離去。”

“什麽?!”賀淩韻一驚,怎麽這麽快?而且這求親的事到底是成還是沒成?竟然半點風聲也不露。

只是太子既然已經離開,她便也沒有堅持去書房的勁力,順水推舟地就着磁青的話折返。

然而當她繞過主院走到園子裏,看着眼前分岔的石板小徑時,卻若有所思地住了腳。

這條路,從這裏分岔,一邊往東邊去,一邊往北面去。

北面的路過了湘妃林後就是自己住的潇湘閣。而往東面去的路過了芳菲湖便到了晴川院,那是自己嫡姐賀疏雁住的地方。

據說晴川二字還是當年賀方親取,說是唯有晴川的清麗壯美方能配上疏雁這個離塵脫俗的名字,為此還特意揮毫作了一副晴川疏雁圖,現在還挂在那邊的小書房裏呢。

想到這裏,賀淩韻就覺得心口悶悶地疼。

這等待遇,是她眼熱了很久卻從未享受到的——即便幼時的她撒着嬌以生辰禮物為由向賀方讨副如“晴川疏雁”這等嵌名寓意又好的字畫,也從未實現過。

“姑娘?”貼身丫鬟金縷見自家姑娘眼神逐漸又變得森冷起來,小心翼翼地輕問道。

賀淩韻擡了頭,适才的失意統統藏去眼底,當年嫡長女風光無限又如何,現在還不是被自己的名聲蓋了過去?

京城名媛,你賀疏雁又算得了什麽?

她驕傲地昂起頭,“走,我們去找姐姐聊聊天。”

金縷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提醒自家姑娘禁足和抄女誡的事,旁邊的白苎連忙示意她打住,一猶疑間,賀淩韻已經氣勢洶洶地向晴川院殺了過去。

此時賀疏雁正倚着羅漢塌小憩。

昨晚折騰得太厲害,今早一上午又打了兩場不見硝煙的仗。

雖說老夫人那邊不過是牛刀小試,可父親書房裏和方銘絕當面鑼對面鼓地針鋒相對一場,無論是從精神上來說,還是從心情上來說,都是一場異常慘烈的煎熬。

待她在雪鳶的攙扶下繞道中矩院傳了父親要去用午膳的話,再打點起精神應付過母親殷殷關切的問話,終于回到自己閨房時,早已疲憊不堪。

只是想到待會兒母親必然會使人來叫她一起用膳,也不敢睡,故而只是簡單換了衣服,散了頭發靠在那裏,捧了本書似讀非讀。

此前母親也曾問及太子來意,賀疏雁只推說父親自會交代,搪塞過去,但回頭用過膳,這事必然還會被再拎出來讨論一番。

那時,只怕反複思量過此事利弊的父親就不會如之前那麽好打發了。

十四歲的少女眸色沉沉,纖長如玉的手指輕輕點在下颌上,陷入了沉思。

太子是絕對不能幫的了。

甚至于,都不能讓他日後稱帝。只是賀家從來明面上不偏不倚,暗地裏其實還是偏向于方銘絕的元後嫡子的身份。

所以說,橫亘在賀疏雁面前路上的,其實還有一塊名為“賀家的政治考量”的大石頭。

雖然父親暫時被說服太子并非良配,但那畢竟只是小女兒的一面之詞。

朝堂上的那些大老爺們所思所想所斟酌的東西,天知道又會不會在哪裏讓方銘絕翻盤。想來先要說服父親改變布局才行。

只是如今又能從哪裏找出比太子方銘絕還有價值的潛子呢?

一雙明亮而銳利的眸子陡然刺入賀疏雁的腦海。

少女倏然擡起頭,精致的小臉上還殘存幾分未褪淨的迷茫,可毫無焦距的雙眸卻仿佛穿透另一邊的白牆,投射到幽深的歲月長河裏,漸漸漸漸凝出一個少年策馬疾馳、玄衣獵獵的身影,模糊不清的面容上唯一雙星眸熠熠生輝,鋒芒四射。

一脈悠久的似曾相識逐漸牽起賀疏雁的兩世記憶,可不正是此前夢中伸出援手之人。

“方……逸……琛?”費力地從記憶裏挖掘出這個名字,可是還是記不起對方的容貌。

賀疏雁輕敲着太陽穴,回憶起這個總是沉默寡言的二皇子來。

說起來,此時他應該還未曾因避方銘絕的諱而改名,還是叫做方銘琛才對。

“姑娘,三姑娘來了。”二等丫鬟香薷在外面揚聲道,瞬間打斷了賀疏雁的思緒。

正在刺繡的緋雁和打絡子的雪鳶對視一眼,紛紛站了起來。

賀淩韻來得快,賀疏雁剛剛從榻上坐起了身子,她卻已經自行掀了簾子入內了,還不忘吩咐“你們都下去吧。”

珠翠垂簾琳琅晃動之際,賀疏雁瞥見香薷阻攔不及而流出慌張神色的臉,心中暗暗嘆了口氣,此前自己是糊塗到什麽程度了!

為了什麽勞什子的“姐妹情深”,竟允許對方在自己閨房裏來去自如,簡直連小丫頭都不如了。

又看見緋雁和雪鳶向自己投來詢問的眼神,便微微搖了搖頭,道:“我被緋雁和雪鳶伺候慣的,不用下去了。”

賀淩韻聞言一愣,便回頭對金縷白苎道:“那你們也在一邊伺候着吧。”說着又叫了聲“姐姐”,也不行禮,就這麽算數了,自行在賀疏雁身邊挨着坐下。

賀疏雁略略側了側身子,借着放書的動作不動聲色地拉開了點距離,淡笑道:“妹妹怎麽來了?女誡已經抄完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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