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衛昭睜眼便看見清辭,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強忍了多日的疼痛忽然上湧,他心裏想着,反正都是幻覺,何必還要強忍?
于是他毫不避諱地低低喊道:“疼、疼......”
衛昭躺了一夜,剛醒,聲音微微啞,像是含了滿嗓子的沙礫。他的眼白布滿了血絲,一邊喊着疼,一邊由霧氣濕了眼。
木板床不夠長,衛昭蜷縮在上面,連一半都沒占到,脫了衣裳,只剩下枯瘦得仿佛風一吹就能吹走的小身板。
許是衛昭覺得身上難受,小手胡亂掙紮幾下,便要往傷口上探去。
清辭眼疾手快地捉住:“別亂動,身上都是傷口呢,碰到了會流血的,你哪裏疼?”
衛昭咕哝一句:“我哪裏都疼......”
清辭對着他滿身的傷口無從下手,肯定是要疼上幾天的。
何況他有些傷都流了血,上藥只是止住傷口,但那些藥的刺激又大,難免會加劇疼感。
她便毫無辦法地用大家都用慣了的技倆哄騙他:“......忍一忍就不疼了。”
衛昭又是一身短促的哼哼,“我不想忍,忍了也疼......”
他到現在還以為是在夢中。畢竟那晚上,劉秀才打在身上的拳頭狠又兇,他以為自己定看不到第二日的天。
也萬萬不敢奢求,能夠再次看到清辭。
清辭沒了辦法,又見他疼得厲害,只能嘗試講道理:“昨日郎中看過了,他說你命大,身上那麽多致命傷都能活下來,往後啊,定會順順遂遂的。這傷口要養上半月才能大好,疼也就疼幾日,很快就過去了......”
方才清辭試過衛昭的額頭,還是有些熱的,現下又見他眼睛裏似乎蓄着滿滿霧氣,眼神又迷惘,便猜到他可能是燒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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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熱的人情緒總是外露的。
清辭盡可能地軟了語氣,搜刮腦海裏哄人的詞,直至将衛昭哄的再次睡了過去,這才察覺已經累出了滿頭的汗。
這時一雙手伸了過來,遞了一杯清水。
蔣氏見清辭拿過去喝掉了,又接回手裏,感激道:“今日多虧了你,我可以叫你小辭嗎?”
清辭點頭。
蔣氏的笑容便越發溫柔:“你今年多大了?”
清辭說:“十五了。”
蔣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視線粘在清辭身上。透着古怪的情緒,目光雖癡卻空空的,倒讓清辭覺得她是在看別人。
“假如,我是說假日。昭兒有兄長的話,他也一定像你一樣對他這麽好,也不對,他定不會像你這般細心......”
“你今年十五,比昭兒大了近五歲,五歲啊......兄弟倆差五歲最好了,當兄長的還能照顧着弟弟......”
清辭一直沒說話,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蔣氏本就是二嫁之身,她是帶着衛昭逃荒來的,遇見了劉秀才便在劉家村安了家。
至于她從前嫁給了誰,有沒有過孩子,旁人都不知曉。
但聽蔣氏今日這番話,清辭猜測到,蔣氏應該是還有一子的,并且與清辭差不了多少,或許還是衛昭同父同母的親兄長。
至于他為什麽不在身邊,又或者為什麽蔣氏身邊只有衛昭,這都不是她應該問的。
清辭沉默。
蔣氏說了一會兒也就不再說了,忙活着要去做頓午飯招呼清辭,被她推拒了。
清辭到底不能日日去看衛昭,畢竟她還有好些事情要做,隔了幾日,她又去了城裏。只能囑托劉秀雲閑暇時多去看着點衛昭。
她去縣城主要是找些零散的活。
有些是在書齋幫人抄書,有些則需要體力活,雖然累,但賺錢多。
過了有小半月,清辭便從縣城回家。
“阿婆,這是我這幾日賺的錢,您收好了,衛昭這幾日怎麽樣了?”
劉秀雲心疼地看着曬黑些的清辭,摸摸她的手,見她又瘦了,頓時掉了眼淚,但還是一五一十地将她不在幾日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她。
“劉秀才這些天一直沒回家,也不知去了哪裏鬼混。是衛昭這幾日養的很好,前日裏已經能下地了......”
“那就好,我去看看他。”
劉秀雲倒是急了:“你就不能歇歇再去。”
清辭卻覺得自己半點不累,這幾日在縣城做的最多的是幫米店抗米,雖然她的能力有限,但給的錢多。
況且米店的老板是位心腸極好的婦人,許是見清辭年紀輕輕,又是個不怕吃苦的,不僅多給了她些銅錢,還許諾她,往後去米店買米,給她便宜。
于是清辭幹得越發賣力,這幾日甚至還覺得力氣也增多不少。
只是臉皮被曬黑了些。
雖然心底仍舊是有些在意,但沒法子,臉皮白了不能當飯吃,再說,她也不是曾經注重皮相的孟家大姑娘了。
“阿婆我不累,你瞧瞧這是什麽?”清辭将身後的小木箱子拖出來。
打開後,裏面是滿滿的一箱白紙。
“這是......”
“賺錢呀!”清辭拍了拍腰間懸挂的鼓囊囊的錢袋,臉上的表情既歡快又激動,“我找了個新活,給書齋抄書呢,他們說我寫的字好看,寫一本能有四文錢,都能買半個肉包子了。”
“好好好,小辭現在都能撐起一個家了,從前夫人給你請的先生都誇,說孟家的大姑娘,聰明伶俐,就是靜不下心,如今總算成大人了,也能憑着這些賺錢了。”
清辭只是笑笑。
她彎下腰将紙箱子放在屋內朝陽的地方,怕潮濕弄壞了紙。又将錢分成幾部分,分別放在家中的某些地方。
剩下一些塞進了荷包跟內兜裏。
随後丢下一句去去就回,便小跑着離開了。
****
劉秀才不回家,蔣氏跟衛昭的日子過得也清閑。蔣氏也有功夫照顧些衛昭,只是她身體總歸不好,只活躍一會兒,便耷拉眉眼想睡覺。
“昭兒,別坐在門口,你身上傷還沒好全,小心受了寒......”
衛昭坐在門口的木凳上,說着是要來外面曬太陽,可目光總時不時地瞥向東南方,那一戶小小的房屋。
他身上的傷都結痂了,只是還不敢大動。只在手裏夾着跟細草根,打發時間。
他在地上化了一道、兩道、三道......
“已經十天了。”
他的語氣悶悶的,嗓子已經恢複了原樣,聲音聽着帶着股冷冷的奶氣。目光盯着地面被劃出的痕跡,過一會兒又擡眼望向不遠處,旋即低下頭。
清辭老遠就看見衛昭蹲在門口,走近了發現他不知道在地上劃拉什麽,面色看起來很是不好。
有點像是初見時的模樣,她便有些發怵。
清辭彎下腰,聲音低低道:“怎麽在外面?”
她話剛落,衛昭便倏地站起身,吓得清辭好大一跳。往後退了幾步,這才緩過神。
衛昭乍一見到清辭,臉上首先浮現的是驚喜,随後便被懊惱取代。
他每過一會兒就擡頭看的,怎麽會沒看到她呢?
衛昭小心往前走了半步,靠的清辭近了一些,想要問一問怎麽這麽多天沒來,可又怕會讓清辭不喜,到最後竟然憋出了一句:“......你十天沒來了。”
清辭沒覺出話裏濃濃的怨氣,反倒因為先前瞧見衛昭蹲在門口,直覺他又受了冷待,語氣也不好了:“在家這幾日有好好養傷嗎?”
衛昭乖乖回答:“有的,已經好了大半了,只是還是不敢大動,會、會有些疼。”
衛昭想起那日昏迷時,他一遍遍喊着疼,而清辭不厭其煩地哄他,讓他心裏被灌滿蜜似的甜。
後來又聽娘說他若是有個兄長該多好?當時他也順着去想,是呀,清辭若是自己的兄長該多好?
可這件事他不敢說,只能在心裏偷偷地想了一遍又一遍。
蔣氏很快就發現了清辭,忙将她招呼了進來。
這幾日劉秀雲來的勤,蔣氏也知曉了清辭去城裏做什麽,不禁誇獎道:“小辭是個吃苦耐勞的,你這麽上進,往後日子定不會差。”
清辭也沒有謙虛,蔣氏誇她什麽就受着。活脫脫一副腼腆的少年形象。
說話期間,衛昭很乖地坐在一旁,只是很快他就坐不住了。
他養傷這幾日,從來沒有沾過水,從前也不大在意。可是現下,聞着清辭身上淺淺的皂香味,他便越發覺得渾身難受。
總覺得身上的氣味臭的熏人,只得不情不願地挪動木凳,離着清辭稍遠些,再遠些。
生怕她聞到。
蔣氏看眼衛昭,忽然起身:“我突然想起來,郎中說昭兒受傷這些天不能沾水,等過幾日,傷口結痂了最好洗一洗,正好今日太陽好,娘去燒點水給你洗身子。”
衛昭的身體突然僵硬。
清辭聽完蔣氏的話,微俯下身子嗅了嗅。
小男娃的臉色瞬間通紅,黑黢黢的眼珠子愣神似的盯着清辭。
清辭道:“是該洗一洗了,身上還有血味呢。”
蔣氏很快就将水燒好了,随後便見她将袖子撸起,招呼道:“昭兒現在還不太能動,娘幫你洗一下。”
衛昭卻突然躲進清辭身後,一只手試探似的抓住清辭的衣角,語氣低低的,還帶着羞意:“娘,我已經是男人了。”
蔣氏便道:“可你自己不能洗,做不了大動作啊......”
衛昭便扯扯指尖捏着的灰色衣角:“你幫幫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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