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現在1

安天明只花了兩分鐘便接受自己已經死去的現實,可他卻花了整整兩天的時間,才終于認命地面對自己是被白唯謀殺的可能性。

生前,安天明曾想過自己只要活着就永遠沒有辦法離開白唯,而原來事實是:即便他死了,他都沒有辦法離開白唯。

在過去兩天裏,安天明一直就待在白唯的身邊。沒有人能看到安天明——那是當然的,因為安天明已經死了。那個懸崖邊,當他意識到白唯放開了抓着自己的手時,他的心就死了,然後,當他墜落着重重摔入堅硬好比水泥的海面時,他顯然死透了。

初來乍到的新鬼對于死後的機制不是特別了解,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不是怨靈,因為安天明對白唯沒有一絲怨恨。他猜自己只是一個不願放棄苦苦癡纏的鬼魂,所以,這兩天,他就那麽默默地跟在白唯的身邊,看着白唯在沒有了他的世界裏,如同脫胎換骨開始新生活。

顯然,白唯的新生活一早就計劃好了。也許一開始他就知道安天明不會從歐洲回來,所以,早早看好房子,從旅行歸來,一下飛機,白唯就拖着行李箱直接來到新居。

那是一套簡單的兩居室,安天明不能判斷這是白唯買的房子還是租的房子,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窗簾和沙發肯定是白唯自己換的。白唯這個曾經的千金大少爺時至今日都保留有一些藝術家的敏感怪癖,必要的時候他需要很厚的窗簾隔絕所有陽光,而他只會在有圓形圖案的布藝沙發上安坐。覺得自己之前好像一個從此不早朝的昏君那樣日夜守着對方的安天明忍不住好奇白唯究竟是怎麽抽出空來布置了這個新家的。

在白唯入住的第一天裏,整理房間的他首先從行李箱的夾層裏拿出一個相框,研究了一番房間布局,最終将那相框放在書架中層的一角。安天明在相框前站了很久。他久久凝視照片裏笑得無憂無慮的年輕男孩,然後,轉向男孩身邊那個安天明最恨的男人。

白唯心情愉快地進行了一番大掃除。安天明不能想象這位大少爺娴熟的挽起袖子,動作幹脆利索的擦拭灰塵,掃地擦地板。期間,白唯還随口哼着自創的旋律,在覺得某一段特別喜歡的時候就抽空用筆記本把旋律記錄下來。

重遇白唯後,安天明一直以為在自己身邊的白唯是放松的,是愉快的,可直到此刻,他才看到真正放松下來心情愉快的白唯是什麽樣的。已經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回憶,那個不需要陽光照在身上便能讓人感到熠熠生輝光芒的青年。安天明曾以為是歲月讓對方褪去了某些只有過分年輕不經世事才可能擁有的光華,但原來,只是在他身邊的白唯才會收斂起自己最真實狀态的自在。

當天晚上,三個安天明不認識的年輕人帶着啤酒和食物造訪了白唯。曾經對安天明說自己沒有朋友的白唯熟稔地笑着招待了這三個朋友。他們還開了一瓶紅酒。黃頭發的那個青年舉杯說祝酒詞:“我們一慶賀小白喬遷之喜,二慶賀新生活的開始,三慶賀安天明那個惡棍終于……”

一直笑意盈盈的白唯終于微微冷卻下表情,他打斷黃頭發:“玄子,我們別再提安天明的事了。”

安天明默默注視向僅僅因為提及他的名字,就立即情緒不悅起來的白唯,最想不通的是,明明他都已經是沒有實體的鬼魂了,為什麽還可以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讓人窒息的痛楚?

房間裏的四個活人歡慶着因為安天明的死亡而帶來的新生活,死去的鬼魂一次次伸手,想要撫摸微醺倒在沙發上的白唯那雙迷離中依舊明亮有星辰閃耀的眼睛——無一例外,他的手一次次徒勞穿透對方的臉頰。

當那三個朋友終于告辭後,醉得厲害的白唯搖搖晃晃着來到卧室,一邊踢飛拖鞋一邊把自己的身體重重摔到床上。

安天明就在一旁那麽看着對方的睡顏直至天明——不久之前他也是那麽做的。那時候,他每晚失眠,于是會來到隔壁白唯的房間,他會蹲在白唯的床邊,一邊握着對方的手一邊說對不起。他并不指望對方真的原諒自己……盡管他更想不到對方可能恨他恨到希望他死……

“對不起,小唯,對不起……”安天明低聲說着這無數次重複過的臺詞。這一次,他再也握不到白唯的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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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他終于知道自己再也觸碰不到這個他愛至深也傷害至深的人。

第二天的時候,白唯的新家又來了一個訪客。這個訪客顯然是白唯計劃外的對象。對方自稱是保險公司的調查員,想要就安天明在英國的意外事故進行确認。

白唯并不認識這位“調查員”,他實際是安天明的安保主任鄭重,特種兵出身的鄭重對工作特別負責,并且有相當強的觀察能力,安天明第一時間并明白了對方此刻正使用假身份調查自己的死因。想要提醒白唯卻無能為力的鬼魂只能看着白唯把假保險調查員請進房間。

看似對鄭重身份毫無懷疑的白唯在兩人落座後很快不動聲色先發制人:“鄭先生,是誰向貴公司提出理賠申請的?很難想象天明那麽有錢,居然會辦理保險業務?”

早有準備的鄭重神情自然回答:“正因為安先生的身價,他的保單金額巨大,所以,我們不得不更慎重對這一次的事故進行調查。白先生,希望您能回答我幾個問題。”

“當然沒有問題,只是,就像之前我和當地警方說的那樣,我知道的很少。”

“沒關系。白先生,您只要就知道的回答我幾個簡單問題就行。”

“那麽我們開始吧。”

“首先,白先生,您是和安先生結伴去歐洲旅行的?”

“是的。”

“旅游線路是誰定的?”

“天明定的。”

“白先生,您覺得和您一起旅行的安先生情緒上是否有什麽異常?”

白唯愣了下,随即訝異望向鄭重:“難道你們懷疑天明是自殺?”

“主要安先生的保險事項中不包含自殺,受理起來區別會很大。所以我希望确認一下。”

白唯立即肯定搖頭:“天明絕對不會自殺的。”

鄭重表示相信地點了點頭:“這和我們之前的調查結果是一致的。不過說到這個,我聽兩位的司機說,白先生倒是兩個人中情緒比較低落的那個?”

白唯疑惑地皺眉:“我的情緒和天明的保單有關系嗎?”

“只是在想有時人與人的情緒可能會相互感染,我只是想徹底厘清安先生不是自殺的這條線索。”鄭重俨然如此地回答。

白唯輕輕嘆了一口氣:“我的确那些天并不開心,那是因為一些私人原因,原諒我不願意透漏這部分內容。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天明那種人,遇到再大的挫折都絕對不會自殺的。”

鄭重配合點頭,追問下去:“那麽你覺得安先生是失足墜崖的?”

“我不知道,畢竟我不在現場。不過,當地警方是那麽認為的。”

白唯語氣輕描淡寫地回答。

一直不願承認,不肯承認,不敢承認的安天明終于再也沒有辦法逃避現實。他看着在鄭重面前面不改色說謊的人。

白唯說他并不在現場,可實際,當安天明因為松動的碎石跌落,在懸崖邊想要往上爬的時候,是當時在場的白唯放開了自己抓着安天明的手。

“白先生你不在現場嗎?酒店的監控錄像顯示當時你下樓了?”鄭重裝模作樣地表達了看不出太多懷疑的好奇。

白唯不假思索:“我只是去樓下酒吧坐了一會兒。你們既然能看到監控錄像,應該就能看到我并沒有出酒店大樓吧。”

“很遺憾,連向北邊沙灘通道的監控錄像恰好丢失了數據,所以,我們沒有辦法看到您或者安先生出入。”

白唯頗為意外地挑了下眉。“這麽不巧?”他脫口而出,表現得好像對此意想不到,但實際,顯然他一早便已經肯定知曉,于是才能如此胸有成竹地聲稱自己并沒有去海灘方向。

安天明小心翼翼在白唯身邊的沙發上坐下。

他如此靠近對方,卻同時又永遠觸不可及。他想着那天他焦急尋找白唯,沿着小路爬上對游客并不開放的峭壁,他在那塊巨石上看到仿佛随時縱身躍下的白唯,害怕得心神無主。“你別過來,天明。”白唯那麽對他說,“在你告訴我那些事的時候,我有想過要努力原諒你,可是,現在我想起來了,我想起自己經歷那些事的所有感受,那些不在只是我聽到的故事,這讓我根本做不到原諒。可我也不希望恨你……也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從這裏跳下去……”

“我說過,我再也不會迫使你做任何你不願意做的事,所以,如果你要從這裏跳下去,我不會阻止。”安天明慢慢地一步步靠近對方,“只是,小唯,求你讓我陪你一起。我一點也不想死,可我更不想和你分開。小唯,求你讓我陪在你身邊。”

安天明的說辭讓白唯意外地怔住,等後者回過神的時候,安天明已經握住對他的右手。

……其實那時因為走近,安天明已經看到了白唯腳上綁着的保險繩。他只當自己看錯,一直到他死後,他都只當自己看錯。現在想來,只是想要讓安天明墜崖的白唯當然得确保自己絕對不會失足摔下去。一切如同白唯計劃的那樣,安天明踩到了松動的石頭,他立即就滑下了峭壁。當時他的手還抓着白唯,只要白唯用力拉他,他還能爬上懸崖。但實際,白唯松開了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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