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江望45

早上七點。

江望被警車送回舊拾路, 開車的警察不忍道:“天亮了,搜救隊下去找人了,底下礁石不多。你說妹妹會水, 興許...”

漸漸的,他說不下去了。

那後座的少年臉白得像紙, 青灰色的脈絡盤旋在頸間。

原該是充滿生命力的, 此時卻顯出灰敗之色來。

警察将他送回32號。

“诶,小夥子, 走錯了。”警察忙拉出住望,指着左邊道,“32號在那兒呢, 你走到31號去了。這可怎麽辦, 家都認不得了...”

他嘀咕着,沒發現身邊人的異常。

江望立在家門前,将這四戶人家的門牌仔細看了一遍。

耳邊似乎還回響着她的聲音:“哥哥,你看不見了還能背我回家嗎?我給你指路。”

她是笑着說的, 随後遮住了他的眼。

可原來, 她在笑着的時候, 就已經打算好了一切。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江望想起她在琴房時怔愣的模樣,想起她和江堯打的電話, 想起她出去喂貓卻掩上了門, 想起她摔進自己懷裏的模樣。

這一切都有跡可循。

是他把她弄丢了。

警察走後,江望去了陸梨的房間。

這屋子還是原先的模樣, 淡紫色的窗簾, 白色的衣櫃,書桌上攤着練習題,展示櫃裏放着娃娃和木雕, 床上只留了她最愛的玩具。

是他們遇見的第一年,江望買的兔子娃娃。

江望檢查了房內所有的東西。

被子、衣服等等,再到垃圾桶。

江望彎腰撿起垃圾桶裏的塑料包裝,兩個暖寶寶。

她昨天穿得很暖和,這讓江望稀爛的心好受了那麽一點。

江望下樓,在琴房裏找到了陸梨藏起來的門牌。

她習慣将東西都放在這小盒子裏,他和林青喻平日裏都不會去看。

随後,江望出門,将錯位的門牌號換了回去。

今天警察會再來,江望确認兩邊門鎖都是好的,想來那些人是□□進去的。這老舊的弄堂便是這點不方便,這牆不是那麽的高。

做完這些,江望進裴讓家裏檢查了昨晚那些人留下的痕跡。

再仔細、耐心地複制到自己家。

昨晚下了雪,他們留下的腳印已幹了,只留下些許塵土。

江望盯着那塵土看了半晌,找了刷子和白紙,将它們收集好,重新倒在陸梨的房門外。

最後,收拾完一切,江望脫下外套,躺在了陸梨的床上。

她昨晚太緊張了,這床上沒有睡人的痕跡。

陸梨喜歡睡軟枕頭,因為怕冷很早就蓋上了鵝絨被和毯子。

江望一側頭就能看到那個娃娃,她喜歡揪着兔耳朵睡。

周身都是她的味道,江望渾身冰冷,甚至不敢閉上眼。他難以想象陸梨以什麽樣的心情去做那些,為了他或是想回家。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是他送她離開的。

這是他的一線生機。

虛無缥缈的一線生機。

“這是怎麽了?”“怎麽這麽多警察?”

“遭賊了?”“不是,聽說小姑娘丢了!”

“32號那個小妹妹?”“是啊,聽說昨晚上就丢了,警察挨家挨戶問呢,有沒有聽到動靜。”

林青喻拎着糖葫蘆回到弄堂的時候,他們家門口圍滿了人,甚至有警察來往。

他一怔,随即大步往裏走,不等警察攔,率先道:“我住這兒!”

忽然闖入一個風風火火的少年,不少人都擡頭看他。

林青喻可不管這些,張嘴就喊:“小丫頭?江望!”

林青喻的到來可解決了警察的燃眉之急。

其中一個中年男人朝他招手:“你住這兒?是他們哥哥嗎?那小夥子不說話,從我們來到現在,就一直躺在他妹妹床上。”

要不是人還有心跳,他們差點以為那是具冷冰冰的屍體。

林青喻心底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

接下來警察說的話證實了他的預感。

陸梨丢了。

大年初一這一天。

這個小院子來來去去數人,江望就這樣一直躺在床上。

江南蔚和江堯也沒能将江望從床上喊起來,江堯一肚子火沒處發,想把江望從床上拎起來打幾拳卻被林青喻攔下。

“你昨晚上哪兒去了?!”

“那些警察說,家裏就梨梨一個人。”

“你大晚上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裏?!”

江堯紅了眼,指着他吼:“她要是找不回來了,我...我...”

接下來的話江堯說不下去了,他得去山上,去找他妹妹。

林青喻攔不住,眼看着江堯走了。

林青喻此時也不平靜,他思緒一團亂。

最終,他只是問江望:“這就是梨梨說的,世事不由你我?”

“江望,你得給我句準話,她到底去哪兒了?”

“行,那我問你,她是不是還活着?”

床上的人閉着眼,毫無動靜。

領口淩亂的痕跡是剛才江堯留下的。

這一天,不管誰來、誰問,江望都不搭理。

......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暗。

江望從那晚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一閉上眼就是那晚,在他睡着的時候,陸梨經歷了那樣的事。

他說的話、他的保證,他什麽都沒做到。

于是他睜着眼,耳邊不斷回響着陸梨的話,一遍又一遍,重複了千百遍。

江南蔚和裴讓輪番來看着江望。

江望這樣的狀态,任誰都不放心讓他一個人呆在這裏。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崇英開學,江望都沒有去學校的打算。

在某個午後,江南蔚聯系終于到了江北心。

江北心匆忙從國外趕了回來。

客廳裏。

江南蔚低聲和江北心說着話:“你先別急着上去,聽我說。找了十天,沒找到人也沒找到衣物,警察那邊不會找太久...”

“找!必須得找!”江北心打斷江南蔚的話,“我們自己找人找!”

江南蔚道:“這我知道,裴讓他們也在找。”

這樣冷的天,海水冷得刺骨。

陸梨生還的可能性太小了,這些他們都清楚,可誰都不想放棄。

江南蔚揉了揉眉心,疲倦道:“這些天,那孩子沒出過家門。餓了就下來吃飯,吃完就上樓呆着,他一直在梨梨的房間裏,沒和人說過話。”

這件事,最痛苦的就是江望。

他們都明白。

江北心握拳,思忖片刻,道:“我去說。”

上樓前,江北心去琴房拿了陸梨的相機。

江北心這些年在國外采風,上山下海,時常失去聯系。

他很少回來看他的孩子們,幾乎沒幾天在他們身邊。

等江北心推門進去,看到江望的時候,才明白這些年自己到底失去了什麽。

江望安靜地躺在床上,短短十天,他快速消瘦,眼下一片青黑。一看就知道,他很久沒有睡好覺了,哪怕是在陸梨的床上。

他的孩子,失去了生命力。

“江望。”江北心開口,才發現自己喉間幹澀,“爸爸都知道了。妹妹...妹妹我們會繼續找,但是在找到之前,你得起來。”

“江深會得到應有的代價,江西音做不了什麽。”

“這件事,誰的話都沒用。”

江北心像是承諾般:“以後爸爸會留在國內,會留在你身邊。”

說了半天,江望仍然沒反應。

江北心嘆了口氣,還是說起了陸梨。

“你和梨梨小時候是不是沒拍過合照?”

話音落下,那床上的人睜開了眼。

江北心眼睛一紅,拿出手機,找出那張照片:“這是你上一年級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梨梨。你和她,手牽手從學校出來,那小丫頭手裏還拿了一根冰棍。”

“我都不知道,你那麽小就會照顧人了。”

“梨梨和我說,家裏的事都是你做的,她的辮子也是你綁的。”

江望凝視着那張照片。

是他們放學,他牽着她的手去見江北心。照片上,陸梨很高興,笑彎了眼睛和他說着話,陽光照在她柔軟的發上,她瑩白的小臉似乎發着光。

幼時那短暫的時光,像烙印一般刻在他心上。

江北心繼續道:“你可能不知道,這些年我一直有收到你的照片。是梨梨給我發的,她一和我說話,說的都是哥哥。”

“說你長高了,考試考得怎麽樣,又交到了新朋友...”

他将相機放在床沿。

“江望,你是大人了。”

“有仇就去報,誰讓你難受了,你得千百倍地叫人償還回來。”

“躺在這裏,沒有用。”

江望緩緩坐起身,拿過相機,垂眸翻看着相機裏的照片。

從春再到冬,春風柔和,夏蟬惱人,秋雨纏綿,冬雪凜冽。

陸梨眼中的世界總是那麽柔軟、美好,連帶着她眼中的他也是。

他看到她,她看到世界。

六歲那年,他失去了江蓮。

十八歲這年,他失去了陸梨。

他又變成了孤兒。

“爸。”

多日未開口說話,江望的聲音沙啞。

他繼續道:“我餓了。”

江北心握緊了江望冰冷的手,啞聲應:“好,爸爸去給你做飯。”

當江北心和江南蔚一起準備好飯菜的時候,江望洗了澡、換了衣服,下樓走到廚房喊人:“爸,小叔。”喊完他便在餐桌前坐下。

身形單薄的少年筆挺地坐着,如枯木。

可枯木會逢春,他會好起來。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都松了口氣。

等一餐無比安靜的飯吃完,江望擡眸看向他們,輕聲道:“我會去上學,以後不在這裏住,我要回江家。爸,小叔,以後江家會是我的。”

“這裏,不許別人再進來。”

江望十八歲之前的人生,到此為止。

往後,他孤身一人,孑孓獨行。

這個世界,已沒有了陸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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