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停電

幾人一時無話,會議室裏氣氛憋悶。

成天路順手把雜志合上,沒話找話:“肖兒怎麽去那麽久?”

毛倩還沒回答,頂上突然發出“哧哧”聲,白燈閃了閃,徹底不亮了。會議室只有一個玻璃窗,還是對着走廊的,從窗口看出去,走廊也是漆黑一片,只有兩三盞緊急出口的燈亮着。燈罩蒙灰,散發出暧昧的黃光。

大家正不知如何處置時,外面傳來一聲驚叫!

成天路身體一震:“是肖兒!他嚎什麽呀?”不等其他人反應,他率先推門出去。

今兒是截版日的第二天上午,編輯部照例冷清清的,編輯和美編都還在家裏補覺,一間間幽暗的房間敞着門,靜無聲響。

成天路在幽暗的廊道裏,霎時回憶起了七年前礦下的情景。殺人魔自首後,他第一時間跟着搜救人員下了礦,走進了蛇腹般的礦道裏。

常常有人作死問他,底下是不是美國恐怖片那樣,到處都是殘肢和血漿?

實際上,在井下他幾乎什麽都分辨不出來,礦道不止黑,而且充斥着滞悶的化學味道和血腥氣,頭燈照射處,塵灰悠悠飛揚,就像失去了燈囊的螢火蟲。

屍體也不恐怖,跟礦石混一起,血液都糊成紫黑一片。他唯一有印象的,是底下千回百轉,迷宮似的,如果任由想象發散,就會覺得每個轉角都會沖出個拿着鎬子的人……

他的頭燈突然照到了一樣物事,閃爍了一下。成天路蹲了下來,發現閃光的是一個金鎖。蠻精巧的小飾物,挂在一個烏黑惡臭的脖子上。成天路心跳加速,慢慢擡頭往上看,随着頭燈轉移,他看見了半張臉。另一半,跟個裂開的西瓜一樣連在斷開的鼻骨上。

成天路屍體看多了,這個也沒格外驚悚。讓他心裏一抽的,是那個金鎖。對一個礦工來說,這種飾物未免太精致、也太紮眼,價值不會太高,但肯定連通着某個人。那個人興許在等他回家,還不知道他的脖子已經開始腐爛呢。

做了幾年的記者,他慢慢習慣把屍體和慘劇轉移成可用的信息,不讓情緒幹擾工作,可這金鎖一下揪起了他的心。他想了起來,這些新聞裏的名字,終究有血有肉,也有某個希望金鎖能保佑他平安幸福的人,怎麽就跟老鼠一樣死在這裏?

這之後他費盡心機去采訪殺人魔,多少是出于金鎖給他的震動。

追查了幾個月,陸續出了幾篇稿子,終于在第一次審判後寫出了這篇大報道。在成天路看來,這文無論造成多大轟動,終究是不及格的。他始終沒能弄明白,這說話有點愚鈍的礦工,為什麽要做出那麽殘忍的事?成長經歷、社會環境,多少都是導因,但這最多勾勒出一個無望的人生。

無望的人生多了去了!

人怎麽變成鬼,哪裏有那麽容易講明白,如果他們要拍的片子,就是把那人的人生碎片重現在銀幕上,又有什麽意義?

成天路輕輕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順手把雜志拿了出來,紙張被他攥得皺巴巴的。

他把雜志随手放在複印機上,輕輕撫平。複印機旁邊就是簡便的廚房,他喊了聲:“肖兒,你在裏面嗎?”

很快肖東立就回答了:“在吶。”

成天路松了一口氣,走進廚房裏,赫然看見肖東立旁邊站着個胖子。胖子的手表亮着燈,照亮了他寬闊的下巴和衣領上的玉牌。他臉上的肉沉甸甸的,但有個溫柔和藹的微笑唇,看上去就有幾分佛相。

“你喊什麽啊,怕黑?”

“不是,嗳,我剛開始泡咖啡,燈滅了,正要拿手機出來,這位大哥突然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差點沒把我吓尿!”

佛哥笑眯眯,“對不住啊兄弟,我聞到香味,就想進來讨杯咖啡,不是存心吓尿你。”

成天路和肖東立狐疑地看着他:“您是?”

“哦,我是來開編劇會的。這位可是路爺?”

成天路吃了一驚,來開會的,莫非是“大金主”帶來的?“我是……呃,這裏太黑,要不我們先去會議室,電源要是修不好,咱去咖啡館聊吧。”

佛哥應了。成天路摸了摸肖東立的頭:“小子,下回兒別亂嚎,瞧你這點膽子,還想跑社會口呢?”

肖東立不好意思:“膽子爸媽給的,我也沒啥辦法。說起來我現在還腳軟呢,路爺,勞駕扶我一把。”

成天路給了他一個嫌棄的眼色,任由他拉着手臂走出廚房。肖東立進社裏不到一年,馬屁拍得好,本職工作做得也不賴,沒多久就跟路爺混熟了。這個項目是編輯部份外的工作,因此順手帶着肖東立一起做了。

進到黑暗廊道裏,成天路想起了那本舊雜志,随手往複印機一抓。

他在這裏工作八年,編輯部的陳設一直沒怎麽變動,連複印機都是運作起來震天響的老款。他對這裏太熟悉,就算幽暗一片,也能憑本能預測位置;沒想到他一抓,抓到的不是紙,而是一暖暖的、滑滑的,還有一點濕濕的——那是什麽東西?

成天路受了大驚吓,喊了一聲!

旁邊的肖東立立即抱住他:“咋啦咋啦?”

一束光亮了,是佛哥手表的燈,像佛光一樣照耀到複印機上。

複印機旁邊有個毛乎乎的、眼睛很大的東西,緩緩地向上移動。定睛一看,竟然是個人。毛乎乎的是他的絨線帽,大眼睛是一副棕色的蛤蟆鏡,那人剛才一直趴在複印機上,手還拿着那份舊雜志,現在正慢慢站直身體。

成天路頭冒冷汗,剛才他摸到的,莫不是這人的臉?

這人為毛趴在複印機上!不,首先要問的是:這人又是誰?這一個個的怪人,為什麽在他睡不夠的早晨,潛入了他的編輯部?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下意識地想确定自己睡醒了沒有。正巧,對面那人也摸着自己的臉:“诶?你摸我幹嘛?”

成天路望向佛哥,問了句:“你們是一起的?”

其實這話根本沒必要問,成天路閱人無數,三兩句話就覺出這兩人有某種共同的氣息。要說是哪種氣息,大概可以籠統稱為“不咋正常”吧。一個停電時跑進別人的茶水間要咖啡,一個趴在別人的複印機上看雜志,這兩人的腦子都在想什麽呢?

佛哥和藹地回答:“我們一起來開會的,沒吓着你吧?”

肖東立在旁補刀:“路爺,你不是說跑社會口的記者,不管龍潭虎穴都不準喊救命嗎,你剛才那一聲咆哮,我都快吓破膽了。”

成天路瞪了他一眼,在黑暗中給他表演了一個惡龍噴火的表情。

四人走在長廊裏,誰都沒有說話。緊急出口的微弱光亮,無力地照在他們身上。

成天路發現絨線帽一邊走,一邊看着雜志。他忍不住問:“你看得見嗎?”

那人擡頭看他:“看得見,這麽大個字。”

成天路再次覺得,這人是一神經病。別說停電了,就算是燈火通明,他戴着個深色墨鏡,能看見有鬼。

那人又問:“這篇是你寫的?”

“嗯,”成天路随口應了,接着心血來潮反問:“有什麽問題嗎?”

那人把雜志合起來,笑了一下:“看不懂。”

成天路又惡龍上身,特別想把他的絨線帽揪下來,對着他的耳朵喊:看不懂問你的小學語文老師!

到了會議室,他們摸黑坐了下來。成天路本來就不夠睡,現在越發有一種勢頭不好的預感,對兩不速之客說:“不介意的話,請兩位介紹一下自己?”

佛哥笑眯眯:“叨擾了,我姓淩,圈裏混的都叫我零零九,你們叫我诨名就成。我們來接個活兒的——海叔還沒到嗎?”

海叔?成天路又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頓時頭都大了。

經營部的毛倩立即接口:“說已經到停車場了,可能見樓裏停電,沒馬上進來。要不我出去接一趟?”她轉頭對成天路解釋:“海叔就是咱的投資商。”

正如成天路所料,這兩人是投資商叫來的。只是兩人氣質奇特,實在無法猜出他們是幹什麽的。橫看豎看,他們也沒一個像土豪的情婦啊。

毛倩走了出去,成天路就想着該怎麽處置兩人。辦公室陷入了沉默。

過了半晌,突然間啪嚓一下,一星火光在絨線帽的跟前燃了起來。絨線帽點着了一根火柴。

一直不說話的唐為欽皺眉:“哥們兒,你要借火,可以先問一下,我的火柴就剩這麽一根了。”他并非小氣,就是讨厭別人亂碰他的東西。

“對不住了,還你。”絨線帽一邊把火柴盒推過去,一邊笑道:“哥們兒,你要點火啊,不一定要用這火柴。”

“那用什麽?”成天路下意識地接了一句。問完,他就覺得自己腦子也被帶偏了,這人本來就莫名其妙,搭理他幹嘛?

絨線帽湊近他,頓了頓:“用這個。”

微弱的燈光裏,成天路眼見絨線帽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搓,三根手指居然冒出了煙霧!

成天路目瞪口呆。肖東立拍手:“哇塞,這怎麽變出來的,哥們兒牛逼啊。”

更奇跡的是,随着手指上的煙霧萦繞上升,頂燈閃了閃,又閃了閃。大樓的電源似乎要恢複運轉了,這麽一來,倒像是絨線帽把電變了出來。

燈光閃爍那剎那,腳步聲在走廊裏響起。

這腳步聲,一聲是一聲,正好能讓人注意到,又顯得舒緩而有節奏。門開處,一人帶着消失了好久的光亮,優雅地步進門裏。

作者有話說:

新聞改編電影,國內真少(或沒有),尤其這種血腥殘忍的。離我們比較近的“魯榮漁2682”號慘案,聽說要拍成電影,最後也不了了之,估計是沒法過I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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