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礦下屠夫

被救出來的只有一人。

陽光曬在他臉上時,他大力地眨了幾次眼,黑色的淚水滑出眼角。那是長久在礦下幹活兒積澱的煤灰,不只是眼眶裏,他的指甲縫、皮膚上的每個褶皺,都有洗不幹淨的黑灰。

他身上布滿了血跡。血覆蓋了他的頭發、臉、混紡格子衫和靴子,指頭髒污,沾着不明不白的血塊。

“裏面還有人嗎?”我們等在外面的人,圍着他問。

他的臉太幹燥了,非常艱難地牽動肌肉說:“沒有活人,都死光光了。我殺的,都被我殺光了。”

白熾燈閃了幾閃,會議室裏的所有人都被驚醒了似的,擡頭看燈。

門推開,一人慢悠悠地走了進來。他身上的毛衣襯衫優雅合身,但腳上穿着一雙綠襪子,綠襪子上趿着一雙紅色的澡堂拖,衆人的目光不由得都被吸引到他腳上來。

這雙腳懶洋洋地向前邁了幾步,停下來,往桌底一伸——那人一屁股坐在了靠背椅上,團團看了一圈,不想費勁似地笑了笑:“抱歉來晚了。各位,聊到哪兒了?”

正念着文章的肖東立放下雜志:“正在讀着您寫的鬼故事,還沒進入大開殺戒的高潮部分。路爺,您昨晚沒睡好,我給您泡杯咖啡?”

成天路像個老太爺那樣慈祥笑着:“有勞有勞。嗳肖兒,你說這是鬼故事?鬼故事吓完人就收工了,我們這位礦工大爺還在牢裏吃熬白菜呢,聽說裏面夥食不錯,胖了兩斤。”

“這大案還沒判?”經營部的主管毛倩奇道。

“死了17個人,光是把屍體認領回去就是大工程。之後家屬談判、要賠償、鬧事兒,礦場走關系、嫌疑人換着花樣上訴,這事兒……已經有七年了,還是八年?”

衆人都感到後背冷飕飕。這起礦底屠殺案,是當年的大新聞,血腥冷酷的細節曾經霸占媒體頭條;然而,再聳人聽聞的事,在輿論裏撐死熱鬧一個來月,過後就沒什麽人關心了。七年之後,大家連殺人魔判沒判刑都不知道。

成天路拿起舊雜志,慵懶的眼睛漸漸聚合出一點光。紙頁有一張他采訪時的工作照,當時他比現在略瘦,沒時間修剪的濃密頭發耷拉在額頭,以致看起來比現在還滄桑了些。實際上那時他才二十出頭,剛入行兩年,渾身都是刀刃,在東北的礦地裏追訪了三個月,什麽魑魅魍魉都見到了,卻還是眼有鋒芒。

而現在,別說大衆把殺人魔忘記了,連他自己,對當時的細節也逐漸模糊。他把穿着澡堂拖的腳往桌底再伸長一些,以便坐得更舒服——他就不明白了,當年他披荊斬棘,有使不完的勁兒,現在怎麽熬個夜、開個會就跟搬了十噸水泥一樣?

這個大案,和當年的自己,就這樣定格在這篇報道裏。七年前,這報道獲得了一個新聞大獎,是他事業扶搖直上的一塊大基石,他以為這案件時過境遷,死者早化成白骨,沒想到,礦下屠殺案最近又被人扒開。

圓桌子靠窗的那頭,坐着個俊秀的青年。他一直在抽煙,抽兩口,就把煙頭放煙灰缸上,再用火柴點燃一根。七八根煙木筏似地停泊在咖啡渣上,擺放得整整齊齊。

又放了一根煙,他才道:“死了17個,還是27個,無所謂。他們到底怎麽死的,頭怎麽拼回去,我不太有興趣。如果要拍,井底下的事兒交代清楚就好,我更有興趣的是講這個人的故事。”

他的手指指着殺人魔的照片。屠殺了十幾人的兇手模樣樸實,光看樣子,就是個常年辛勞的普通工人。

成天路打量對面的青年。他看起來白淨斯文,履歷卻挺漂亮的,畢業作品就拿了加拿大某電影節的短片獎,最新一部還入圍了戛納某二線單元,是蠻受期待的年輕導演。如果路走得順,就會跟他的前輩那樣,拿歐洲人的錢、領歐洲人的獎,回國接受一圈采訪,然後電影繼續沒人看……

經營部的毛倩穿針引線:“這位是唐為欽導演,咱電影圈的青年才俊。這位就不用多介紹啦,名記者,現在的魔鬼總編,業內尊稱‘路爺’,您倆交流交流。”她雖然不歸編輯部管,但樂得拍自己人馬屁。

成天路笑道:“甭替我吹牛I逼。成天路,請多指教。”他伸出手,和唐為欽握了握。

成天路以為這篇報道已經成為過去,沒想到這些年劇本短缺,居然有人打起了新聞IP的主意。轟動的紀實新聞,本來就有許多受衆,再加上過程複雜獵奇、信息龐雜混亂,搬上大銀幕會很有話題效應。

成天路是唯一采訪到殺人魔的記者,他那篇三萬字的報道,也是所有其他新聞稿的主要依據。意識到這報道的剩餘價值,成天路所在的媒體集團決定插一腳,參與了投資,順便把大總編給賣了,讓他盯着劇本創作。成天路情願不情願的,只能摻合進不太熟悉的電影制作裏。

他對唐為欽的能力沒什麽意見,他看過唐為欽的作品,細膩敏感,是個有膽識挑開現實的創作者,這一點挺合他脾胃。唐為欽的片是不太賣座,但沒人看不是他的錯,有些作品本身就不是擺在便利店貨架上給人挑選的。

他唯一有意見的,就是這唐為欽抽煙就抽煙了,為什麽抽兩口就扔?他最看不得人浪費,于是用關愛的語氣問:“唐導,您的煙不好抽嗎?肖兒有好煙,來,給唐導孝敬孝敬。”

肖東立馬上掏出皺巴巴的中南海,“好煙沒有,這個還挺順口的。”

唐為欽拒絕了,看着成天路道:“我不愛煙草的味兒——你別笑話,我跟人說話會緊張,手裏沒個事兒幹,我怕講不了兩句就會跑路。”

成天路頓時對青年起了憐惜之心,敏感的人嘛,多少有點社交恐懼,于是他和顏悅色地勸說:“那你也別禍害東西,想做點事嗎?你可以掃掃地,擦擦桌子,或者給我沖杯咖啡謝謝。”

唐為欽心裏:你奶奶的。肖東立看出來了,成天路對這項目也就馬馬虎虎,并不如何上心。他圓滑地接茬:“我去沖咖啡吧,要糖嗎?”

“要,有多甜弄多甜。”

肖東路走出會議室後,成天路和唐為欽繼續商量電影改編的方向。談到正事,兩人倒是挺投契。

成天路:“鎬子五斤多重,殺那麽多人蠻累的。伸手不見五指的礦洞,他一個人解決了17個壯年男子,心思極其慎密,絕對不是一時神經失常。這案子我前後追了半年,去過他的老家和所有待過的地方,跟他的老婆孩子、同事、鄰居都聊過,你要的素材有的是。只是有一件事……”

說到這裏,頂燈又閃了閃,會議室黑了兩秒。成天路皺眉:“倩啊,這燈閃了一星期了,得多久才修好?我的眼睛都閃出星星了。”

毛倩笑道:“你問我管屁用,維修部就這效率。我們馬上搬家了,估計他們懶得整呗。”

他們剛被一媒體集團收購,即将搬到四環邊上的新大樓裏。這棟老樓地點極好,原來的集團辦報不掙錢,卻占了塊好地,這樓不管賣出去還是出租,都是雜志收入的好幾倍。

成天路在這小樓工作了八年,多少有點留戀,伸手摩挲着老雜志的紙頁——這種啞光的紙因為成本問題,早就棄用了——心想,今天怎麽了,老是被扯進懷舊的思緒裏?

他坐直了些,把注意力拉回到現時,跟唐為欽聊了聊他采訪時的見聞。毛倩見兩人情投意合,心下大慰;她負責促成這項目,成天路咖位大,唐為欽看着不好相處,她可是誰都搞不定,此時見氣氛融洽,她就放下心來:“兩位有共識,這事肯定順風順水。一會兒我們的大金主來了,把想法跟他說道說道,他人特随和,肯定就成了。”

成天路和唐為欽吃了一驚,“大金主?”

“是啊,咱的電影投資人要來見見二位,我不了解電影制作哈,但這麽上心的投資人沒幾個吧。”

成天路聽毛倩明裏暗裏捧着“大金主”,笑道:“不只上心,還長得帥吧。”

毛倩一拍桌子,“誰說不是呢,有風度有文化,顏也就比路爺您差那麽一點點,不知道單身否?”

成天路可沒八卦的興致:“有錢人單不單身,只跟財産分割有關,跟你能不能泡到他沒啥因果關系。加油啊妹子。”

唐為欽卻沒他們那麽輕松,他在圈裏有些年了,知道但凡投資人一上心,就不會有什麽好果子。這十來年,很多圈外的資金湧進影視業,跟錢一起進來的,還有大款們的人情關系和可怕審美,往往對影片的質量造成致命打擊。他煩躁地把煙按滅

了,“連立項都還沒影兒,他摻合進來幹嘛?”

成天路立即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他要把情兒、弟弟、姨媽姑父都塞進來嗎?進來就進來吧,當給他拍全家福好了。”成天路并不在意這個,這片一看就是灰頭土臉的基調,大款的女人要來扮農婦或者死屍?随他便!

他随手拿起一支筆,轉了轉,然後把筆頭放在一行字上。這行字,當年他想了好久,才決定原封不動地寫進稿子裏。當時他采訪殺人魔,跟他聊到童年生活。殺人魔突然說了一句——

我出生的村子,人都沒了,跟礦下的人一樣,死光光!為什麽死?我不知道,村子已經沒了,沒有人可以回去了。

成天路吓了一大跳,順着殺人魔給的線索,去西南部找“沒了的村子”。最後發現,他的老家好好的,不但村子在,念的小學也還在原地,他甚至找到了當年的班主任。班主任用有點興奮的語氣說:“那個孩子,從小腦子就不好。這裏有毛病。我們村一直就在這裏,多少年了,樹都沒少一棵呢。”

眼見為實,成天路是應該相信班主任的。但理智上,他又認為殺人魔不可能胡扯亂說。那人言語清楚,完全沒有神經錯亂的跡象,連殺人都承認了,沒必要編造假話。

這成了采訪稿裏的一個蟲眼般的存在,沒前沒後,毫無意義,除了一個空洞,什麽都沒有。但他還是保留了下來。

為什麽呢?

成天路順手在那行字上劃了條線,就像只要這麽做,那行字就有了存在的依托。

作者有話說:

例行說明:

不是正劇,情節和人設都有誇張,跟之前寫的主廚系列不同,跳坑要謹慎。

裏面寫的荒誕奇怪的事,通常都有現實原型,文裏會标注。一本正經的,反而都是胡編亂造,別當真。

我家男主可能性格各有不同,但相處模式都差不多,基本是“哥們兒向”,從互生好感到陷落,比較慢熱。原諒我想象貧瘠,想要看特別黏膩甜美的,我……寫不出來,請繞道哈。

這文一年前開始寫的,短短一年,世事瞬變,當時很多想法都不一樣了。這篇無關職場,文娛圈現實也只是擦邊球,主要想講真實和虛構。野心很大,完成度很爛,再加上自己在這題上越來越迷茫,所以失控跟走形是肯定的了。能保證的是趣味性和比較新鮮的人物和情景,喜歡的話歡迎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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