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觸角

汽車在山裏抛錨了。司機說,目的地不遠,咱走過去吧。

這一帶是綿延山區,交通不便,零零落落散布着幾百個山村。隔着一座座大山,山村與世隔絕,彼此很少聯通,從村裏走到國道,最少要十小時。

一車四人,都是扶貧幹部,來給山村做人口登記。其中一人說:我們能走過去嗎,開車都得兩小時以上。

司機打包票,我知道捷徑,一小時能到。

他們沒入野林。路崎岖潮濕,方向難分,走到天黑,沒見人煙。大家埋怨司機。司機說,明明村子就在這兒,咋就沒了呢?

再走,一人突然說,“前面有房子!”大家一看,果然眼前有個大湖,蕩漾着月光的湖面,可見建築的黑影。他們加緊腳步,跑了過去,只見好多棟磚房,從湖邊延展開,依山而建。四周漆黑死寂,半點燈光都沒有。

他們走進最大的一間雙層樓房。房子裏很安靜,是個辦公室。打開燈,他們發現有個女人在裏面。女人很驚恐,問他們為什麽要進來。她又說,這裏的人都死光了,你們也快點跑吧。

他們正要問,女人逃走了。周圍黑漆漆,他們不敢亂走,便在樓裏湊合過夜。

第二天早上,外面市聲喧嘩,熱鬧得很,把他們吵醒了。村裏人都圍過來看他們。這村跟所有山村一樣,封閉落後,但村人個個健康正常,哪裏有死人?

村委會給他們安排了住處,又給他們看了戶籍,一天就這麽過去了。晚上臨睡前,女人又出現在他們跟前。她催促他們快點逃走,她說,白天見到的都不是真人,真人早都死了。不相信的話,現在去村裏看看,房子裏一個人都沒有。

大棒子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喝一口水。

肖東立忍不住說:“這哪是科幻,不還是深夜奇談嗎?外星飛船呢,未來世界設定呢,不會就圍着個老村子做文章吧。”

零零九好脾氣道:“小哥,光是一艘飛船的特效,幾百萬扔進去都聽不到響兒的。這些花錢的敗家玩意兒,我們一概不用,怎麽便宜怎麽來。能在棚裏搞定的,堅決不出外景。”

“久哥,難怪你們的片都不超過五分,”肖東立大為失望。

成天路倒不失望,他對琦哥兒的格局本就沒有期待,随口問:“那大反派是外星怪物嗎?這不還得要特效。”

琦哥兒:“不用,丫一直藏水底,到時拍幾個倒影好了。”

成天路和肖東立:“……”

大棒子繼續講故事。

他們壯着膽子,摸着黑,一家家去看。房子幹幹淨淨,廚房裏也有新鮮的菜,孩子的課本書包都在。人呢,一個沒有。整個村子是空的。

第二天,村人又回來了。扶貧幹部很快就發現了不妥,村人行為很正常,但只要不跟他們交流,村人的動作、說的話,和前一天幾乎一模一樣。到了晚上,這些人都消失了。

女人說,看到了沒有,他們是記憶,不是真的。湖底的怪物把他們的身體都殺了,但留下他們的意識。它是靠吸食意識生存的!

肖東立又打岔:“編劇大人,這個太扯蛋了,意識是什麽鬼,能吃得飽?科幻,起碼得有個科學原理吧。”

大棒子有條不紊地解釋:“人身上最厲害的器官就是腦子。腦子生産的想法和記憶,當然有能量。現在我們認識逝去的故人、聖人,不都是因為記憶和思想嗎,比肉體和樓房的存在長久多了。”

成天路認為這簡直是神棍理論,但爛片不講邏輯,于是說:“肖兒,別打岔,繼續吧大棒子。”

“嗯,她把他們帶到地下室,整個天花板,滿滿的,挂滿一個個腦子。她說,養個身體太費勁了,所以它只留下他們的腦子。它是一只大水母,在湖裏活了很久很久,等到要死的時候,就會貼在岩石上,變成水螅蟲的形态。水螅蟲有幾千條觸角,像透明的芽一樣,一路伸長、伸長。你們看,挂着腦子的就是水螅蟲的觸角,它要讓這些腦子繼續活着,繼續記憶,繼續思想,但已經沒有真正身體可以執行腦子的命令,腦子都活在麻醉之下的幻象裏。

“他們砸開了牆壁,露出了水管,管裏都是一條條的觸角,遍布整個大樓,密密麻麻。他們吓破膽,奪路而逃。觸角從管裏延伸出來,爬向他們。

“他們在樓裏東躲西藏,慢慢跑散了。有一個人突然想起,問女人,你又是什麽?為什麽你沒被麻醉?”

肖東立一拍大腿:“我知道啦,女人就是水母,引君入甕,把他們都困在這個大食盅裏!”不知不覺,他已經代入故事,不管邏輯和常識了。

大棒子說:“不對,你再猜。”

“她是從另一個星球來拯救地球的!對了,她才是外星人,這又省了大場面和化妝費。”

大棒子笑了:“都不是。女人說,我是真正的幻象,是這裏其中一個腦袋,想象出來的人物。”

“咦?”成天路和肖東立都很意外,成天路說:“走哲學路線了。”

“她說,想象我的人,比所有村人的意識都強,即使只剩下一個腦袋,他還想要反抗,不想變成水母的食物。所以他把我創造出來,讓我毀掉這裏!逃亡的人膽戰心驚,那我們呢,我們也被麻醉了嗎,為什麽能跟意識交流,能接過村人給我們的東西,能吃到他們煮的食物?

“女人說,你知道人體裏最費能量的什麽器官?大腦!要養這麽多大腦,也是需要食物的。你們是被那司機帶來的,是腦子的……飼料!”

肖東立和成天路沒忍住,哈哈大笑,“接着說,這位姐姐怎樣帶他們走出食槽?”

“女人說,我是來毀掉這裏的。水母的身體在水下不停生長,這裏的腦子已經不夠它吃了,所以它的觸角将沿着水脈一路生長,到別的村子裏,到城市裏,直到吃掉所有人的腦子。所以我必須炸掉這棟樓,這些腦子沒了,水母就沒了食物,不能去禍害別的村子!”

成天路聽到這裏就明白了,琦哥兒和大棒子編了一個玄乎其玄的怪談,目的還是為了炸大樓。琦哥兒對炸毀一個東西咋那麽有瘾呢?成天路對劇本不置可否,反正B級片無所謂深度,夠刺激血腥就行。

果然琦哥兒和大棒子壓根兒不管故事的合理性,開始讨論虐殺的場景。琦哥兒:“光是觸角在追來追去,蠻單調。要不這樣,這幾人跑到一個房間,裏面躺滿了屍體,都是水母之前的飼料。屍體開始發芽,觸角控制了屍體。”

大棒子接着說:“腐屍站了起來,跟他們近身肉搏,追追趕趕,有看頭!久哥,這算鬧鬼、算成精嗎,有沒有觸犯紅線?”

零零九呵呵笑:“不算。咱不是在做科幻片嗎,這是腦科學與未知生物學結合下的前瞻性運用,能過審!”

成天路暗自搖頭,心中感嘆:“這班拍恐怖片的真不容易。”

他對喪屍怪物半點興趣都沒有,一雙眼隔幾秒就溜到琦哥兒身上。光看琦哥兒的臉,不會想到他在說的是殺人詐屍,反而像個專注又認真的孩子,遇見了一條河流,便想着怎麽搭個石頭橋過河。在成天路看來,理解一個殺人狂,可能要比理解一個人為什麽要想象殺人狂容易。

琦哥兒的彼岸是哪裏,他的河流又是什麽呢?

正想得入神,琦哥兒的蛤蟆鏡看了過來,兩人四目相對。成天路驟然摔進河裏,感覺水流沒頂,呼吸不過來。空氣滞住了,透明的靜默罩住兩人,把世界隔絕在外。

零零九“咳”了一聲,笑道:“路爺,您也貢獻一下,劇本顧問可不能坐着看戲。”

“嗳,”成天路理直氣壯地偷懶:“我就是來看戲的,順便蹭蹭您的明前龍井。”

“看戲喝茶沒問題,但您老盯着人看……”

成天路老臉紅了,打斷他:“不讓喝就算,我請大家喝可樂吧。”

零零九甜甜一笑:“那敢情好。”

零零九私下對琦哥兒說:“總編大人真有意思。看着是個經過大風大浪的,表面世故,心底還是天真熱情一人,真可愛。”

琦哥兒笑笑不語。

零零九又說:“唉,您老運氣可真好,瞎子走夜路,啪嗒一下,被金子絆了一跤。”

“你丫說什麽呢?”

“甭裝!我說的是你撿到寶了。你看上的人,人家正好也看上你,金燦燦的狗屎運。你不也沒着落嗎,找個伴挺好。”

琦哥兒被這話吓了一跳。找個伴兒?這對他來說,比天外飛仙還不可想象。

零零九看着他:“人不能把感情全投在幻象裏,躲在鬼觸角的大樓,等着外面的人進來,進一個殺一個,活口不留,有啥勁兒呢?哥們兒,找到機會,就自個兒走出去吧。”

“說什麽屁話!”

零零九嘻嘻笑:“對對,是屁話。喝茶吧您,真不實誠。”

作者有話說:

《降臨》裏的外星人作迷霧化處理,也挺好的。

華語科幻片真的一部能打的都沒有,可能文化上實在太入世了,很難有腦洞大的高概念設定。香港曾經有成熟的電影産業,但沒出什麽大作,徐克那些也是亂來。早些時候寫科幻最流行的是倪匡,衛斯理系列就是設立一堆懸疑,然後統統歸為外星人作祟,科學沒有的,其實還是怪談,把神鬼換成外星而已。不過倪匡的想象力真豐富,還是比很多網文好看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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