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Alien
“美國電影大量拍攝異形題材,是從50年代開始。正是冷戰如火如荼時期,人們對未知敵人、對立的意識形态、另一個族群的恐懼,轉化成了外星生物。這也是世界移民潮的高峰,Alien一詞,原來指的是外來人,後來就成了外星生物的統稱。
“全球化從上世紀80年代加速,在世界交流越加盤根交錯、經濟商業更加環環相扣,文化與文化相互滲透之際,恐懼外人、排斥異己的心理也在另一側萌芽茁壯。全球化到了今天,已經分崩離析,高牆紛紛豎起,對異形的恐懼無所不在。
“1979年的經典科幻片《異形》,最恐怖的想象是,異形深藏在人的體內,到時候便破胸而出。所以異形到底存在于浩瀚宇宙裏,還是在人心深處?”
成天路把目光從屏幕移開,眼望窗外。雜志在做“全球化崩盤”專題,電影記者報了個策劃,從科幻電影來讨論這議題。
他自然是贊同的,還懷着點私心,希望把琦哥兒也捎帶上,讓那些B級片有個跟大衆溝通的機會。
窗外陽光正好。雜志社是個三層獨立小樓,他的辦公室在三層走廊盡頭,正對着一條單行道。道旁栽了好幾棵流蘇樹,開滿了白色花朵,俗稱六月雪。這種樹在北京很罕見,雖然日日相對,每次見到滿樹白頭,成天路都要愣神一會兒。
今兒他的目光卻被別的吸引了。流蘇樹之間挂了個橫幅,定睛一看,居然畫了個巨頭大眼的外星人。他心裏咯噔一下,為什麽最近老被外星人包圍着?
橫幅上印着一行字“Alien Run 跟我私奔去宇宙!”。肖東立正好端來咖啡,問道:“看撒子呢?”
“肖兒,私奔去宇宙是什麽黑幫切口?”
肖東立一看,“嗳,一破網絡公司做的噱頭馬拉松,參賽者全都要打扮成外星人,戴頭套也行,穿紙殼也行,總之越怪越嗨。現在各種花樣的馬拉松多了去了,還有複仇者聯盟跑、生蚝跑、午夜幽靈跑,啥牛鬼蛇神都有。”
“誰都能報名嗎?”
“哈?”
“跟我私奔”這個詞兒,看得成天路春心蕩漾、心癢難耐。他那點心思,從一團迷霧,漸漸變得有鼻子有眼,遲早要從胸口破膛而出。
他知道理智的做法是遠離琦哥兒,把他當成湖底的水怪、山村的怪談,摒除在自己的生活以外。可不去見琦哥兒,琦哥兒卻化成各種樣子來騷擾他,流蘇樹下的外星人、筆記本上的喪屍、口袋裏的外星檢測器……
那個外星檢測器他又帶回來了,依舊時時帶在身邊。成天路拿出檢測器,在掌中翻了半晌,終于給琦哥兒發了個信息:晚上一起吃飯?
這是兩人第一次約飯。成天路回家洗了澡,換上舒适襯衣裏最體面的那件,用漱口水漱了三次口,還把手機屏幕、手表表盤都擦拭一遍。做完這些,他才覺出了緊張,初戀約會也不外如是了。可這是琦哥兒啊,兩人天天勾肩搭背,穿着內褲四處晃的樣子見過,早晨搶洗手間一起尿在馬桶裏也試過。緊張個屁?
今兒的琦哥兒卻跟平常不太一樣。琦哥兒不戴墨鏡了,穿着寬松的格子衫和牛仔褲,像附近IT公司剛下班的碼農。正因為打扮太普通,更顯得模樣清俊。那雙異色瞳在餐廳亮黃光下,差異明顯。成天路霎時理解了中二漫畫為什麽會把這種眼疾畫成個人魅力,人影在兩只眼睛裏,一個深深沉澱,一個虛虛浮着,琦哥兒專注地看着他時,淺色眼睛也是有疏離感的,讓他忍不住想探索、想把那隔閡撕開。兩人卻只說着不痛不癢的話。琦哥兒吃了一筷子牛蛙,“呼,太辣了。”
“蘸點醋吃,解辣。”
“哪個是醋,哪個是醬油?”琦哥兒轉動桌上的調料瓶,仔細研究。
成天路笑:“打開聞聞就知道。”琦哥兒真是生活上的白癡,柴米油鹽的公敵。成天路心生憐愛,伸手要拿過調料瓶,幫他甄別。兩人手指相觸,琦哥兒手一顫,深色醬料灑在成天路的指掌上。
琦哥兒說:“別浪費了,”手指蘸了蘸成天路手上的醬料,送進嘴裏吮吸,“是醋。”
琦哥兒嘴唇被紅油染得紅潤異常,吸了血似的。成天路心跳狂飙,腦子一陣眩暈,不自覺把手掌放到琦哥兒跟前,“對,別浪費了,這也舔舔吧。”
琦哥兒愣了愣,笑道:“我是你養的小狗!”拿起紙巾,輕輕地給他擦拭幹淨。
琦哥兒的動作那麽溫柔,成天路浸泡在溫水裏一樣,全身軟呼呼的。他知道自己的抵禦能力已經到盡頭了,琦哥兒只要卷一卷,就能把他整個吞進嘴裏,骨頭都不帶吐的。他忍不住說:“你覺得我這個人怎樣?”
琦哥兒老實道:“挺好一人,熱心誠信,有理想有原則,看着沒什麽毛病。但你對周圍不怎麽信任,也不太有安全感,什麽事都必須在合理解釋裏,才覺得安心。一旦全都合理,你又覺得無聊,總得破壞點什麽,留個破綻,偶爾挺幼稚的。說白了就是一精神分裂。”
成天路無奈笑道:“被你這正宗神經病一說,我還真無言以對。”沒想到琦哥兒會講出這麽正經的一串話,細細想來,這評價還蠻對頭。“我确實不太有安全感,寧願自己一個人呆着。三十多歲人,天天被人追問為什麽不成家,估計好多人認為我有一百個女朋友,或者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癖好。”
“你條件好,不該沒人要。”
“那你呢,在外面玩瘋了?”
“我是真有毛病。”
成天路樂了。笑了一會兒,他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一起私奔?”
“啊?”琦哥兒夾着肥腸的手定在半空,“什麽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我們雜志社附近要辦一個外星人馬拉松,要裝扮才能參加,你組裏那麽多道具服裝,我倆一起跑?”
“不跑。我上樓都喘氣,跑馬拉松肯定猝死。”
“真沒出息。死不了,你跑不了我背你。”
“真的?”
“真的,”成天路跟簽購房合同一樣認真,“我不會扔下你,跑哪兒都背着你。”
琦哥兒把肥腸放進嘴裏,嚼了幾嚼,感覺辣得無邊。辣椒的威力從胃裏升騰而起,烘烘燃燒。他今天出門的時候,掙紮了很久,考慮要不要取下墨鏡。自十來歲受傷開始,墨鏡便成了他的身體的一部分,在外人面前很少摘下。墨鏡保護着他,讓光線不直勾勾地照進眼裏,也讓他跟外界有了隔離。
今兒他決定不戴墨鏡,眼前的光線明亮了幾度,成天路的臉每一個起伏和轉折都清清楚楚。
他的輪廓線條明晰,是一張上鏡的臉,燈光打得強,那端正的眉眼、鼻形、唇峰和下颔就會像排列有序的浮島一樣,倔強地凸顯在背景之上;燈光打得柔,線條的細節就更鮮明了,額頭、顴骨、鼻峰、人中到嘴唇的起伏,如舒緩有致的輕浪,随着一颦一笑湧來。眼神是可以演出來的,但人細微的表情,幾乎不可能完全控制。成天路柔軟的心底,水漫金山似地淹了過來。
琦哥兒感到有點呼吸急促。他大口喝下冰啤酒,說:“好辣。好吧。”
這聲“好吧”之後,他們再也不提私奔這事兒。但只要談話之間露出空隙,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感就像實體一樣,橫陳在兩人之間。一桌子的菜,吃得七零八落,兩人卻跟沒吃一樣,沒有飽足感。已經十點半了,誰都不知道怎樣開口告別。
琦哥兒下意識想托一托眼鏡,到眼下才驚覺自己的保護罩沒了。琦哥兒頓了頓,垂下手問道:“晚上沒事,上我家?”
成天路差點咬到舌頭:“上你家?這麽晚?”這是跳級、是超車、是搶跑,琦哥兒為什麽總是不按發展規律,完全猜不到他的走向?
琦哥兒見他遲疑,笑道:“嫌晚就算了,咱買單走吧。”
“別,我開車呢,怕什麽晚!你家人睡了吧,進出會不會打擾到他們?”
“沒事兒。你怕打擾,在我房裏睡,晚上別走了。”
成天路的心跳在順暢無阻的三環路上,咻咻地飙到了160。三環仿佛專門給他開了道,讓他來不及反悔就停在了老樓的牆邊。
這是一棟普通的老式板樓,幹淨而殘舊。琦哥兒家的門口貼着對聯 ,一般春聯都圓潤喜氣,這幅字卻深邃有勁。琦哥兒說:“我家老爺子寫的。”
門打開,兩人走進玄關。成天路的心猿意馬立即偃旗息鼓,收束在成年人的教養裏。這房子雜而不亂,家具款式笨重老式,木頭光澤明亮,細致地鋪上大花镂空沙發巾。大書櫃占據每一面牆壁,粗略一看,起碼上千冊。“你不愛看書,沒想到家裏是小型圖書館。”
“我爹每個月都要清理一批,要不這房子早被填成實心兒的了。”
成天路走近書櫃,一行行掃視,文學作品居多,而且不止有中文,還有英語、德語、日語、俄羅斯語、法語、&$*語……
成天路越看越驚,好些書他連語種都辨認不出,“原來你爹才是外星人!老爺子懂的語言也忒多了吧。”
“他只會中文,英語簡單的能看點。這些都是他的書的翻譯版本。”
成天路更驚,抽出一本中文書,細看作者署名,“咦,你爹是常豐秋?當代作家常豐秋?”這名字只要不是文盲都知道,沒想到竟是琦哥兒的老子。“你爹是文學大家,你咋那麽沒文化呢?”
琦哥兒一笑:“我要是他腦袋生的,大概率會像你一樣。但人不都是下三路出來的嗎。”
“這倒是。”成天路笑道,“但話說回來,在書香門第長大,總得沾點文氣吧,就算不成才,做個斯文敗類還是可以的。
你怎麽一腦門妖魔鬼怪?”說着翻開手上的小說,沒幾頁,就出現一個大塗鴉,畫的一根綠汁淋漓的棒棒糖。筆法雖然稚嫩,但風格明白無誤是琦哥兒出品。整本書被琦哥兒當成了畫紙,糟蹋得體無完膚。
琦哥兒無所謂道:“聽別人說,我爹寫的也是妖魔鬼怪,就是化成人樣,不用特別過審罷了。”
成天路搖頭微笑,把書放回架子裏。這本小說他在大學時看過,寫的是六七十年代的事,群魔亂舞、牛鬼蛇神,那個年代長起來的作家,文字裏哪個不是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比起來,琦哥兒那些恐怖想象反而像游戲了。
“他這種作品更難過審,你沒看過他的小說吧。”
“看不懂。一個稻草堆寫兩千字,看完我半輩子過去了。”
“說起自己的爹就這麽貧。”兩人笑着,不自覺靠得很近。這個距離,擡根手指、腳步微移就會驚動對方,甚至眨眼,甚至呼吸。這個距離,眼神不管瞟向別處,最後總會落到對方身上。
作者有話說:
都登堂入室了,那下一章就直球射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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