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過去(一)

江沉月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薛湄的時候。

那時父親身為前任宰輔,太子太傅,天然就成了太子一派的人,太子幼時受寵,又是皇後嫡出,是名正言順的儲君,地位穩固,可惜天家父子親情,終究逃不過權利傾軋。

哪怕父親悉心教導,但太子的地位實在太令人眼熱,朝野上下無數人盯着他的錯處,哪怕是聖人也難以在這樣的環境中不出一絲差錯。

太子也是如此,一步錯,步步錯,他沒能逃得過歷代幼年即封太子成年卻始終不得登基的宿命,沒能活過他的帝父,被罷黜之後,于東宮自盡。

身為太子一黨的江父也被滿門處斬,好在他們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兒子早年失蹤生死不明,女兒沉月則被奶娘送到了道觀出家。

那時江沉月還不過七歲,江母高齡産女,所以江沉月幼時身體并不好,可以算得上體弱多病,盡管因為病痛她自幼就比同齡的孩子早熟穩重,但畢竟是從小養尊處優,江家夫妻對這個晚來得的掌上明珠寵愛至極,容不得她一點磕碰。

可想而知,當從昏睡中醒來換了一個陌生的環境,周圍沒有一個熟悉之人,年幼的江沉月是何等心慌。

她長到七歲,從來沒幹過什麽體力活,就不得不立刻接受寄人籬下的宿命,接受道觀裏女冠指派幹活,又因為不懂做雜物過得磕磕絆絆。

與她同齡的小道士們則因為她格格不入的氣質和不同的生長環境對她多有排擠,江沉月在這樣的環境中越發沉默寡言。

嫉妒她因為相貌常得女香客青眼的小道士們常把最難最麻煩的活計留給江沉月,等她活兒幹完,往往竈間就只剩下了殘羹冷炙。

于是江沉月就在逐漸适應雜事強度的一日晚上,撿到了一個偷她饅頭的小賊。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竈臺,上面本來應該還有一碗同情她的坤道姐姐給她留的瘦肉粥,可是卻在此時連同她的冷饅頭一同消失不見,罪魁禍首蹲在竈臺上得意洋洋地看了她一眼,伸出舌頭想要把碗底舔得一幹二淨。

江沉月的眼淚頓時就下來了。

小賊慌了:“幹什麽幹什麽?不就吃了你一個饅頭嘛……”

她看了看自己手裏端着的陶碗,似乎也覺得自己這話沒有說服力,于是清了清嗓子,又看了一眼只流眼淚不做聲的江沉月,小心翼翼地把碗放在竈臺上,向她推了過去。

“吶,這個粥我、我,”她頓了頓,卡住,又變得理直氣壯起來:“我又沒全喝完,喏,還給你剩一點——”

江沉月視線落到只剩一層粥油的碗底,被她的無恥給驚呆了,氣急之下把碗推到一邊,抱着雙腿靠着竈臺坐下來,不看她了。

時值深秋,道觀裏下發的道袍為了提高使用年限,做得又大又薄,穿在女童的身上活似一個大麻袋,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賞,江沉月幹了一天的活,整個人又冷又餓,連生氣也發不出來,只能冷着臉擦幹淨眼淚,坐在那裏生悶氣。

她很早就知道,掉眼淚是沒有用的,哭得再難受也還是逃不過喝苦藥;哭得再可憐別人也未必會同情自己。

好半晌,小賊也坐到了她身邊,說。

“喂,對不起啊。”

她髒兮兮的一張小臉因為太黑,看不出是什麽表情,眼睛卻很亮,像是天上的星子。

小賊轉過頭認真地看着江沉月,說:“我太餓了,如果再不吃我就要餓死了。”

她的衣服比江沉月的道袍還要單薄,破破爛爛的,毛了邊兒的褲子下露出一截小腿,腳上的草鞋也磨破了,一頭蓬亂枯黃的頭發雜草似的披在身後,看上去狼狽得像個乞丐。

湊近了,還能聞到她身上一股酸臭味。

江沉月多少适應了道觀的生活,對這些也能夠忍受了,若換做以往,這樣乞丐樣的人連靠近相府千金的資格都沒有。

她抿住唇角,臉上的怒氣便也慢慢散去了,只是也沒看她,而是靠在勉強還散發着餘溫的竈邊,想要借此汲取一點暖意和力氣。

小賊卻主動向她搭話:“喂,你這麽晚才來吃飯,是不是被人欺負了啊。”

江沉月垂下眼睫,好一會兒才說:“沒有,是我自己幹活慢。”

小賊“嘿”了一聲,恨鐵不成鋼地道:“你就忍吧!你信不信你這麽忍着她們非但不會收斂,還要變本加厲地欺負你!那句話怎麽說來着,長得像個包子就別怪狗跟着!”

江沉月動了動嘴角,想說什麽,卻還是沒能說出口。

可是不忍能怎麽樣呢?奶娘告訴她,只有忍耐才能保得住性命,她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自己是江相的女兒,只有忍耐才能活得下去。

小賊見她不語,伸手捅了捅她:“你說話呀,做為你請我一個饅頭的報酬,要不要我幫你支招?我可厲害了,我爹娘指使我在家裏當牛做馬,我爹喝醉了,動不動就打我,我娘還……我不想在那裏呆着了,就想辦法逃了出來,還坑了他們一道,現在逍遙江湖,好不自在。”

江沉月懷疑地看她一眼,啞着嗓子問:“自在到飯都沒得吃?”

“……我那是意外情況!意外!懂嗎?”小賊有些惱羞成怒:“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江沉月閉上眼睛,不理她了,她又湊過來,撚三惹四地想要跟她說話:“喂,你叫什麽名字啊?我叫薛梅,梅花的梅,因為我大姐叫薛荷、二姐叫薛桃、三姐叫薛菊……都是花的名兒呢,好聽嗎?”

這樣的名字,其實在鄉間随處可見,甚至可以算得上用了點心思的。

畢竟鄉野中人少有識字,能給女兒起一個寓意尚可的人家已算有心,更多的反而是“大妮二妮”、“大娘二娘”地随意叫着,有甚者叫上了“招弟盼弟”、“婷妹念兒”之類的,已是明晃晃地表示對女兒的嫌棄了。

江沉月睜開眼睛,看着小賊趴在她肩上眼神亮晶晶,期盼她回答的樣子,抿了抿嘴道:“薛梅……更無花态度,全有雪精神。好聽的,我爹也很喜歡梅花。”

想了想,她又道:“爹娘都叫我小霜,你也可以這麽叫我。”

盡管不能被人發現江相之女的身份,但不知為何,她也不想欺騙這個難得的同齡女孩。

小賊聽着砸了砸嘴,似乎有點羨慕地道:“你讀過書啊,你識字嗎?”

江沉月點了點頭,然而想起自己幼承庭訓、慈父的音容笑貌,現已再無緣得見,神情又低落下去,只是道:“你想學字讀書嗎?”

“我才不想。”小賊薛梅撇了撇嘴說:“讀書習字有什麽用,那是富貴人家閑的沒事才做的事情,又有什麽大用,讀書人就是被欺負了也不能還手,我們村那個老秀才,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還不是護不住自家女兒,叫人捉了去沉塘。”

江沉月皺起眉頭來,追問:“沉塘?為什麽?”

薛梅道:“說是他女兒被人欺負了,不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被人欺負要沉塘呢?”

說到這個,她似乎覺得這件事印證了自己說到話的正确性,篤定道:“所以你看嘛,讀書有什麽用?被人欺負也不能打回去,只能忍着,還得去死,還不如好好學武功,那樣誰都不敢欺負我了!”

薛梅不清楚那個“欺負”代表什麽,江沉月卻是知道的,哪怕年歲尚小,她也聽過一些官宦人家的女兒失了貞潔,家人只能掩蓋醜事令她出家或是報個病死的傳聞,丫鬟再是調/教得當,也不免會八卦嘆息幾句。

江沉月因此問過江母,彼時江母只道女子貞潔是頂頂要緊的,要好好保護,若是被男子欺負失了貞潔,就活不得了。

但饒是如此,彼時年幼的她也覺得太過分了,若不是男子欺負,女子緣何要為了男子的過錯失了貞潔丢了性命呢?

然而薛梅提到讀書無用,江沉月是想反駁的,畢竟她的父親是個舉國聞名的讀書人,但一想到他一身清名被争權奪利所累,也終究說不出什麽話來。

她沉默片刻,只覺渾身難受:“你說的沒錯,學了武藝,起碼能好好保護自己。”

薛梅見她贊同,更感欣喜,覺得遇到了知己,于是笑嘻嘻地拍了拍胸膛。

“當然,我都已經打聽好了,這江湖裏最出名的門派就是明心閣了,他們門派裏的大俠各個劍藝高超、嫉惡如仇、俠肝義膽!我要是能拜入明心閣,就能學劍法啦,再不濟,也有人罩着我!”

江沉月這才發現,她笑起來時頰邊有個淺淺的梨渦,看着十分惹人憐愛,渾然不似女孩粗魯大膽的性格。

她見她一臉自信,笑容滿面滿心期待的樣子,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個淺笑:“那我就祝你成功拜入明心閣,成為一個扶危濟困、人人仰慕的女俠了。”

薛梅小手一揮:“好,今天你那個什麽,一飯之恩我記下了,到時候我來罩着你!你就沒人欺負了!”

“好。”

江沉月淺笑着應道。

作者有話要說: 我本來想說啥的,忘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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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31

江沉月:所以妖女的諾言是不能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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