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過去(二)

從那一天起,薛梅就在道觀裏偷偷住了下來。

道觀安排小道士們住在一起,江沉月因為受到排擠,要幹許多活計,總是最晚回去的。

有些小道童嫌她回得晚吵大夥兒休息,報上去,管事的道人便給她分配了一個狹窄破舊的小房間,原是做柴房用的,雖然轉身都算困難,但對雙方來說也是一個極周到的安排了。

兩個女孩兒在竈邊聊了許久的天,眼看薛梅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江沉月想了想,帶她回了自己的房間,找了半天找出一套備用的衣衫,對她道:“你将就着穿吧。”

薛梅撓了撓臉,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去:“我把你的晚飯吃了,你真的不生氣啊?”

江沉月搖了搖頭:“你也說你再不吃就餓死了,既然不是故意為之,就當是我做善事吧。”

“……但是,”她有看了看薛梅一身髒兮兮的模樣:“你還是先洗洗再睡吧。”

薛梅揚起小眉毛,正想生氣,然而看到江沉月哪怕穿着不合身的衣服也極力把自己收拾地妥帖幹淨的模樣,又看看自己雞爪般漆黑瘦弱的小手,有些難受地咬了咬嘴唇,才小聲道:“外頭的溪水太冰了,我洗了會着涼的,不然我先睡地上吧。”

江沉月怔了一下:“你睡地上也會着涼的。”

她看了一眼薛梅,從自己的東西裏翻找了一下,找出幾枚銅板,出門去了。

道觀裏的熱水用度也是有規矩的,雖說為了接待香客時體面,小道童們每幾天也得一次熱水沐浴,但也不是日日都有,要自己愛幹淨,就得花錢買柴禾自己燒了。

以江沉月原本的習慣,每日沐浴是少不了的,而今寄人籬下,這習慣也成了別人排擠她的理由;再加上母親準備的錢財越用越少,總不能這樣坐吃山空,于是不得不勉強自己融入進去。

她買柴時經過其他道童的卧室,被人發現又是一陣酸裏酸氣的議論。

“有錢人家的小姐就是和我們不一樣,可愛幹淨呢!”

“就是,也不知道天天洗澡給誰看……”

薛湄不知江沉月出去做什麽,趴在房間裏僅有的那扇小窗上,就聽到了這些話,自然清楚了江沉月出去的目的,感受到這些人的惡意,忍不住捏緊了小拳頭。

她想把這些說酸話的小長舌怪痛扁一頓!

可薛梅畢竟不是教養長大天真無知的稚兒,她比這些人更加懂得這世道的規矩,知道自己貿然現身給她出頭,非但幫不了江沉月,還會給她惹麻煩,只能抿着嘴在心裏記下了這樁事。

江沉月不知道薛梅如此記仇,其實若薛梅肯留在道觀,道觀恐怕也不會介意多養一個女孩,但薛梅志在江湖,一心要拜師學藝,她便只能悄悄收留薛梅。

薛梅機敏靈巧,換了身衣服便僞作道觀裏的小道童去竈間溜達,她生的瘦小卻嘴甜,廚房下幹活兒的年長道人一個眨眼就被她騙去了好吃的,又一眨眼,這靈秀漂亮的小道童又不見了影子,幾乎要讓人疑心是錯覺。

第二日日落時,江沉月從沉重的活計中脫身,心中想着今日竈間沒了人,恐怕又是只剩殘羹冷炙,不由心中嘆了口氣。

然而她踏進廚房,堆着柴禾的角落裏忽然冒出一個腦袋來,薛梅眼神亮晶晶的沖她招手。

江沉月失笑:“你怎麽藏在了這裏?”

她說着,向薛梅走了過去,剛走近就被她拉着一齊蹲在了雜物後頭。

“可別被那些酸酸怪看見了!”

“酸酸怪?”江沉月茫然。

女孩兒擺擺手,嗤道:“就你那些說酸話的同伴咯,活兒幹不利索,嘴倒是整天叭叭的不閑着,也不知道是不是鹦鹉成了精,心眼兒小就算了,長得還不咋滴,也難怪她們妒忌你。”

她想到今天這些人就又只給江沉月留了個冷饅頭,臉上的怒火越發鮮明:“難道你就沒聽她們背後說你什麽?她們的活兒都推給了你,你都沒得她們一點好!”

江沉月搖頭:“只是嘴巴壞而已,倒也算不上什麽壞人。”

薛梅想想今日見聞,兩條眉毛豎起來:“你可真是——都這樣了還替她們說話,看得人來氣,做什麽這樣忍氣吞聲?你又不欠她們的!這個道觀裏的人也是,就由着你被人欺負。”

“……她們到底給了我一個容身之所。”

江沉月安撫道:“你也別替我打抱不平了,我如今無父無母,孤身一人,這天底下哪有這麽多好人能做善事,錦衣玉食地養着沒甚幹系的孩子呢?好歹……在這裏能有我一席之地,有吃有穿,便也罷了。”

見江沉月似乎想起了什麽傷心事,薛梅發愁地嘆了口氣,好一會兒,她似乎想到什麽,從懷裏掏出個散發餘溫的油紙包來,小心翼翼地打開。

“快瞧瞧,這是什麽!”

江沉月定睛望去,見是一個油汪汪的雞腿,雖是出鍋已久的模樣,卻散發着誘人的香氣,不由得怔了一下。

她身處的這所道觀信奉正一教,雖說平日吃的素淡,但并沒有忌葷,廚下的道人偶爾給自己開小竈加個餐,也是常有的事,并不觸犯什麽教條。

江沉月只是沒想到,薛梅有這個蹭飯的本事。

薛梅把油紙包往她跟前送了送,壓低了聲音,笑嘻嘻地說:“我趁她們給住持送飯的時候撕了下來,到時就是發現了,也只以為是送餐的人偷吃的。”

給住持送飯可是個好活計,一班小道童們争得起勁,今兒送餐的就是領頭排擠江沉月的那個,江沉月知道住持心善,未必會和偷吃的孩子計較,但住持終究不可能對送餐道童有什麽好印象了。

她無奈:“你也不怕被人發現。”薛梅這無聲無息陰人的功夫江沉月也是福氣,她而後正色起來:“偷雞摸狗終究是小道,你既然想拜入武林正派,言規行矩才是正理。”

“你怎麽跟個老夫子似的?”薛梅不開心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我娘呢!”

江沉月笑起來:“你原就比我小,有什麽好不服氣的!”

兩人這麽說了一通,肚子都叫起來,薛梅雖然中午蹭了點兒點心,下午等着江沉月時也餓了,她忍着饑餓,不舍的看着手裏的雞腿:“你快吃吧,不然明天早上幹活又沒力氣!”

江沉月拿了竈間剩下的饅頭,對她笑了笑,“一起吧。”

一個雞腿終究吃不飽,薛梅也不客氣,兩人饅頭就着雞腿肉吃的香甜,尤其薛梅,恨不能把骨頭都咬碎了吞下去。

她舔着手裏的油光,明亮的大眼閃着光,向江沉月道:“不如你和我一起走吧!我們一起去明心閣拜師,屆時我們師姐妹一起闖蕩江湖行俠仗義,今後有肉一起,吃有湯一起喝,豈不是快活極了?!”

“小霜,你要好好活着,平平安安活着!”

“小姐,把過去都忘了吧,忘記仇恨,平平凡凡地活着——”

兩道殷殷叮囑在腦海裏回蕩,江沉月咬着牙,壓下了想吐出來的那個“好”字,擡起頭,勉強笑着,沖薛梅搖了搖頭。

“不了。”

暫且不提長輩的遺願,便是她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小女童,又能平安走在這混亂的世道之中嗎?

薛梅這一路尚且可以扮做無父無母的小乞丐,但江沉月呢?她知道自己還改不了那些以往閨閣裏養出來的東西,走出去必然會引起不懷好意之人的注意,若同薛梅一起走,她只能是她的拖累。

然而,她越是拒絕,薛梅越是不肯放棄。

江沉月記得,那時薛梅在道觀裏住了一個月,想要說服她一同求師。

有一日,薛梅興致勃勃地同她八卦:“你知不知道,你們道觀裏的清玉師姐,偷偷救了個渾身是血的男人,長得可俊了!”

道觀是衆女冠的清修之地,尤其是衆居士住處,男子禁入,若是治病救人也該光明正大安置在前院,何須如此鬼祟?

那時的兩個孩子,尚不知這件事是彼此人生的重大轉折點。

救人的清玉師姐只知那是她年少時愛慕的情郎,殊不知自己已引狼入室,彼時良人早已堕入魔教,成了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魔頭。

在他蘇醒之後,非但一劍砍了救命恩人的頭,還走火入魔,欲将整個道觀屠戮殆盡,若非那時她的師叔,明心閣三長老偶然經過,道觀幾乎化作煉獄火海。

過往在眼前飛速閃過,回憶太過慘痛,江沉月心中沉冷,垂眸望着頸上的那一線刀光。

快意刀。刀名快意。

正是十年前,那魔頭手持殺人的利器,也是司獄觀歷代相傳的魔器至寶,是魔刀,也是能與三尺水相抗衡的神兵利器。

此刻,薛湄手裏有刀,江沉月掌中卻無劍。

只要妖女再近一寸,江沉月便再無生還的餘地,然而她臉上卻并無一絲懼意,只是沉默而悲憫地看着對面的少女。

“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阿梅——”

作者有話要說: SECRET NOTEBOOKS

DAY 32

關于薛湄改名的原因……

薛妹:幹嘛,誰規定不可以改名了?新名字,新氣象!

(顧左右而言他的第N個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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