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後悔

電光火石間,薛湄反應過來:“是你?!”

聯系江沉月之前的話,薛湄怎麽會聽不懂她說的是哪個名字?

知道她這個小名,會這樣叫她的人只有一個。

江沉月默認,薛湄咬住牙,握着刀柄的手顫抖了一下,鋒利的刀芒在少女雪白的頸項上劃出一道血線,卻不見江沉月表情有絲毫的動搖。

薛湄目光跟着落上去,似被刺到一般,連忙收回了刀柄。

饒是如此,因着想起了舊事,她握刀的手垂在身側,仍舊止不住戰栗。

薛湄永遠也不能夠忘記那個夜晚,藏身之地被人發現,又被人推倒在那個惡魔的面前。

能存活下來,也是那時她無法想象的事情。

她喃喃道:“原來是你……”

說着,她牽起嘴角,諷刺地笑了一下:“所以,你當時就認出我了?”

薛湄指的是幾年前二人出江湖以來的第一次交鋒,彼時江沉月跟着師叔剛進六扇門幫忙,為不引人注意男裝打扮,去江南調查一樁禦賜物品的盜竊案,就被攝神大法初成的薛湄盯上。

她以為兩人是在那時結了仇。

江沉月搖了搖頭。

因為司獄觀內功陰毒詭異,薛湄的生長狀态渾然不似同齡人,看着毫無稚嫩之色,可以說她那時和現在幾乎沒什麽變化,可想而知和當年女童的差異有多大了。

何況……

那時薛湄一眼望去便知是邪道中人,渾身上下散發着不好招惹的氣息,脾氣毫無收斂,動辄暴怒傷人,甚至毫無憐憫之心,便是身旁跟随她辦事的司獄觀下屬,也會被她一個怒氣上頭取走性命。

讓江沉月如何敢将這麽一個魔教妖女和幼年時一心行俠仗義的故人聯系起來?何況她還更改了姓名。

湄者,眉音,梅音,釋水草交也,是水與岸之間,近水近岸似水似岸非水非岸的一抹,是極動人的一個字。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正恰合了彼時薛湄的身份,武功高強行事正邪難辨的司獄觀妖女,武林美人榜中有一襲之地的佳人。

說她正邪難辨,是有人說她見到落魄的賣身女子也會扔下錢財免她為人牛馬、見到被其他邪道追殺的江湖人也會出手相幫。

但她卻絕非出淤泥而不染的聖母菩薩,若有勸她棄惡從善者亦輕易死在她刀下,而尋她挑戰要替天行道的俠客也沒有什麽好下場。

她剛入江湖便自恃邪功無往不利了,直到遇上江沉月這塊鐵板,連攝魂大法都沒有用。

彼時這位明心閣中的大師姐還未得到明心閣歷代相傳的神兵至寶“三尺水”,“小衍心經”也還未突破第六重,便對上了薛湄,甚至戰了個旗鼓相當。

這讓薛湄吃了好大一個癟,若非當時江沉月還未鍛煉出攝魂大法的抵抗力,恐怕還逃不過江沉月這執着的追蹤。

自此,明心閣江沉月便成了薛湄心心念念的平生大敵,而江沉月似乎也和她杠上了似的,薛湄想要幹什麽壞事都能遇見她阻撓。

尤其二人出名後,江湖更是人人皆知這二人乃是你死我活的宿敵。

江沉月似乎沒看見薛湄的異樣,開口道:“我認出你,是你闖天星樓的那一日,看見了你頸上挂着的長命鎖。”

“……那是我送給你的,”江沉月低聲說:“我怎麽會不認得?”

記得當時薛梅一直想要勸她和自己一起拜師,江沉月始終沒應,到最後薛湄也幾乎要放棄了,只還是不甘心,嘟着嘴道:“我可是說了要罩着你的,如果你不和我一起,可要是我學藝學個十年八年,太久沒見,我不記得你了怎麽辦?”

江沉月對她一下子想到這麽遠有些無奈,于是解下身上一直挂着的長命鎖——那是她出生時體弱,江母請京都手藝最厲害的匠人為她打得,囑咐女兒時時帶在身上,讨一個好彩頭。

她把長命鎖給了薛梅。

“你帶着這個,我見了就能認出你了。”

但薛梅要如何認出她,江沉月始終未提,她盼着薛梅能無牽無挂地拜師學藝,做個她口中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女,不要受到自己牽連。

薛梅被她簡簡單單敷衍過去,江沉月也準備好了讓她上路的行李,誰知道有一天再度看見這條長命鎖,竟然是這樣物是人非的場面。

她不知薛湄當時是接了什麽任務來闖天星樓。

但天星樓身為江湖機關暗器之首的門派,在江湖素來以擅闖者無一生還聞名,可想而知薛湄的膽子有多大了。

彼時明心閣受邀,江沉月作為年輕一輩的代表與天星樓新一屆弟子切磋較量,察覺到有人混入了明心閣弟子之列,不動聲色地追上了脫離隊伍,想要擅闖天星樓禁地的“明心閣弟子”:薛湄。

然後在她被機關重傷時出面救人。

彼時二人嫌隙已深,江沉月也無意探究對方目的,只想将她抓住,若非在薛湄狼狽躲閃間被江沉月看見她落到衣服外的長命鎖,估計人就被帶到了天星樓主面前了。

落到正道手裏,薛湄就是再多口舌,又焉有命在?

若薛湄只是司獄觀的妖女,那麽她行事是否有難言之隐都與江沉月無關,以江沉月的行事,但凡有人作惡,那麽無論此人有沒有苦衷,都要得到相應的懲罰。

但偏偏,那是她幼時相識的薛梅,是本該向着她期望方向而去的薛梅。

“原來如此,”薛湄終于冷靜下來:“于是你只是私下關押我,想要審問出我的目的,甚至給我留下了逃走的機會——”

“原來如此!”

她重重喘了口氣,一時間難以接受,伸出手去摸自己的頸項,卻什麽也沒有摸到。

也是,長命鎖怎麽可能留到現在,早就在她登上司獄觀聖女之位時,那把長命鎖就碎成了齑粉,被揚做塵埃了!

薛湄一時恨極,想要把它扯下來,想要把它扔回江沉月這個僞君子身上,卻悲哀地發現她沒有東西可以還給江沉月了,她要始終欠江沉月一份情了。

她冷笑道:“好一個公正嚴明的明心閣大師姐、好一個大公無私的正道俠女江沉月!原來你也會徇私枉法、原來你也會假公濟私!”

“你以為你這麽做我就會感激你嗎?你以為你這就是還了你欠我的東西嗎?你是不是很得意,我沒做到的,你都做到了,你是不是在恥笑我說一套做一套?”

——這就是江沉月始終不曾在薛湄面前透露自己身份的原因。

她閉了閉眼:“阿梅——”

“不要這麽叫我!——我叫薛湄,”薛湄冷冷道:“觀主替我賜下新名,你認識的那個傻子已經死了。”

她近乎惡意地看着江沉月:“對,我是身份不及你出生高貴、根骨不及你天賦異禀、聲名不及你受人誇耀、學識不及你滿腹經綸……”

甚至連名字,都是一個帶着父母的美好祝願和悉心期望,而另一個随手拈來視作草木。

“別的我比不了,可區區一個名字,我還換不了嗎?”

江沉月神情忽然冰冷下來:“薛湄,我從來沒有這麽看待過你。”

薛湄輕笑道:“是啊,你沒這麽看待過我——”

“只是,如果你不認識那個和你幼時相識,天真愚蠢的薛梅的話,你也不會處處替我開脫、也不會處處留手,說不定……我早就死在你手裏了?不是嗎?”

如果不是昔年相識,江沉月會想過薛湄的無辜和苦衷,會對她的命運感到絲毫不忿嗎?還是不屑她自甘堕落,不屑與之為伍?

“你這種愧疚的同情之舉,真是令人厭煩啊。”

江沉月怔住。

話說到此,彼此都知道再也沒有說下去的意義,就好像她們都知道在這個律法嚴明的世界裏,她們根本不可能動手對付彼此。

薛湄發洩了這一口氣,轉身便走,背影幾乎有些失魂落魄。

可惜江沉月亦處于不知所措的狀态裏,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如果不是突然換了人間,或許她永遠也不會與薛湄相認。

那時她發現不妥,打算想辦法面見住持,但她被排擠慣了,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見住持的方法,便是說出清玉師姐的舉動不妥,亦無人肯信她的猜測和不安。

她讓薛梅找地方藏好,或者找機會先離開道觀,然而很快災難降臨,入夜之時魔頭殺人,躲避的道人們推倒了燭火,道觀失火,人人四處奔逃。

和薛湄分開前,她問:“難道你還要和這個道觀共存亡嗎?”

江沉月對她說:“可是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大家去死。”

似乎是不幸的,一面通知一面救人,江沉月不得不出現在殺人狂魔的視野中,很快被他盯上。

然而她似乎又很幸運,在直面對方刀光之時,她被師叔救了下來。

魔頭重傷遁逃,江沉月得知師叔的身份,大喜過望,想要替薛梅求這份機緣,可她找遍了道觀也不曾找到薛梅的蹤跡。

師叔看重她天賦,欲收她入門下,又急着救援師弟,江沉月拖着他大腿在道觀附近整整尋了一日,所有撒潑打滾的手段都用上,此生再沒這麽狼狽的時候。

她從不後悔自己所經歷的一切,此刻卻不由得心想。

若是薛湄從未遇見過她就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SECRET NOTEBOOKS

DAY 33

薛湄:得快點走,不能被她看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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