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晏歸舟直視賈敬,賈惜春記憶裏父親是想成仙想瘋了。否則一個年輕才俊,他事業有成又家庭美滿,怎麽突然抛下一切潛心修道四五十年,可不就是瘋了。

孰不知,瘋子與天才僅是一線之隔。

除去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原因不論多荒唐,就是事情的真相。何況,賈敬說出‘慈航不渡慈悲人’,與兩個殺手查到的線索吻合,那絕不可能是巧合。

‘賈敬見過真仙!’

在這個年代,動則能攝人心魂、擡手間飛沙走石、來去如鬼魅毫無影蹤,這般人物可不就被視為仙。

晏歸舟如此推測,是半真半假地說到,“比起尼姑,我覺得道士更好。”

賈敬微微挑眉,聽說小女兒傷了腦子,沒想到溺水還能把人整聰明了,卻也無關緊要。他曾經許諾的,只要留一個活的女孩,蠢笨聰慧皆是天意,且讓程念靜的師門留一守陵人就好。

“你說說,道士比尼姑好在哪裏?如果在理,成全你也未嘗不可。”

不是在開玩笑。

晏歸舟頓時明白,所謂成全就是賈敬讓她來此的目的。“人傷着腦袋後,才知道該好好護着它。做尼姑實有不便,光頭容易冷,不如道士可以免了剃。”

賈敬一愣,随即放聲大笑,這理由太過實在,而他很喜歡。

“不錯,很不錯。能有這樣的想法,我也不必擔憂你餓死街頭,是能滿足你離開賈家的心願了。”

晏歸舟心裏狐疑,以往賈惜春一直都想出家,只覺那是賈家敗絮其中的生活環境所迫,如今卻現有賈敬故意的推波助瀾。

說來古怪至極,賈敬對兒女的态度,冷情到完全不似生父。賈惜春更是他老來得女,不喜歡何必生呢?

“我知道世人覺得我像個瘋子。”

賈敬緩緩起身,毫不在意地說,“所謂執迷不悟,這輩子,我不會再悟了。以下,你姑妄聽之,但願別重蹈覆轍。”

賈敬并不是長子,原本有一個嫡兄賈敷。賈敷十歲意外亡故,次子賈敬才成了寧國府的順位繼承人。

“我出生在江南。先帝爺在位,你祖父賈演不只爵位在身,更在江南握着實權。老爺子是個糊塗卻守信的人,他被程家救過性命,就定了一樁指腹為婚的兒女婚事。

大哥是長房嫡子,當然不能與普通書香門第女子結親,與念靜的婚約就落到我頭上。”

賈敬六歲初識程念靜,兩人青梅竹馬、脾性相投。随着年歲建增,他越情根深種,只覺世間無人好過程念靜。

哪怕其中出了長兄賈敷病死的變故,賈敬不得不扛起繼承人之責,他還是堅持絕不能悔婚。答應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就要拼盡全力做到。

“老爺子答應我,只要我能在二十歲之前高中進士,證明有能力不靠家世去闖一闖官場,就會成全我,再也不會對我的私事橫加幹涉。”

賈敬說着用拂塵撣去不存在的浮灰,神色半明半滅,“我做到了,老爺子也說話算數了。得先帝看中,我本來能平步青雲,那會賈珍也出生了。當時,我就想世上有幾人如我活得美滿,妻兒、親人、權力都有了。”

然而,如果最在意的,從頭就只為成全一場歷練呢?

世有修者,入世以情煉心,此生執着于問天之道。

慈航靜齋當屬如是,程念靜是這個神秘宗門的最後傳人。她不是無情,但從動情到深情,卻終只求勘破情關。

賈敬以為兒子出生是妻兒美滿的開端,可那恰恰是程念靜的勘破之始。

他繼續說,“兩三百年,足以湮滅很多東西,據說昔日宗門魁慈航靜齋與魔門都一夕消散。念靜沒有得到完整的傳承,在二十歲功有所成後,就該割斷與塵世的羁絆,去完成她的使命。是重振師門,也是弄清那些過往。”

晏歸舟盲猜了結果,程念靜應該沒有成功,所以才有了賈惜春的出生。

慈航靜齋的事情,聽贏大寶多少提過一些,一個修行佛法的尼姑庵門派,歷代為求悟破生死大道。

當亂世起,會有傳人入世尋真命天子,以求撥亂反正。其與魔門千年宿敵,兩者往往在亂世相争,且看他們選中的人能否問鼎江山。

“念靜要走,如果我還留在寧國府,很難解釋或不讓世人懷疑程夫人的去向。

當時,我能選的就是讓她詐死永遠離開,或者我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隐形人,那麽也許還能偶爾與她見面,也許還能等到她後悔回頭。”

賈敬選了後者,成了世人嘴裏的瘋子,人們慢慢忘了他的存在。

“十三年前,我等到念靜回來,她命不久矣卻沒完成心願。只求我再要一個孩子,最好是女孩,養得不喜紅塵人情,将來承師門衣缽。

很可笑,有時候你明知自己只是工具,但連一個不字都說不了,還主動成全她了。”

能說什麽呢?

晏歸舟看着賈敬的白白須,愛恨兩面,他将愛都給了程念靜,而怨怼則都給了孩子。對兒子生而不教,對女兒且做工具,這般足夠狠心。

如今責問已經毫無意義。賈敬十分清醒,偏偏一條道走到黑。

只聽賈敬分析,“秦可卿的生父是太子,但生母柳珠卻查無可查。秦氏嫁入寧國府,是否早就是某一方的眼線,這些年來我都沒有頭緒。

如今她死得蹊跷,而武林門派殘部蔑視人命,盯上了寧國府會麻煩不斷。那種執着的程度,不論正邪,我早有領教。”

賈敬也不知是否在說程念靜,不再談過去,他從從櫃子裏取出竹制書箧,示意晏歸舟看仔細了——衣鞋筆墨、路引度牒、銀票碎銀,以及幾本手劄,是一應俱全。

“這些東西的來歷,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趁着風雨未至,現在你就改頭換面離開。別耽誤了念靜的遺願,我要給慈航靜齋留一個守陵人。

你就去換一身道士男裝,更能走得方便。其餘要說的都在手劄裏,最好看過就燒,以免留有後患。”

求什麽,來什麽。

誰能想到自由猝不及防就來了。

晏歸舟卻無幾分喜悅,只為逝去的惜春而悲哀。“你說了這些,還指望我會乖乖做守陵人?你讓一個十二歲的女孩走上這條路,為人父者,真沒有半點不忍嗎?”

“無所謂。你若愚鈍,死于江湖也是命。你若聰慧,翻天覆地也是運。我盼你愚鈍,盼她所執達成;也盼你聰慧,盼她所執落空。”

賈敬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事到如今,我不知更盼哪一種。給你選擇的權利,是我作為父親最後的仁慈。等你出了這個門,就是六親皆亡,不必再留戀什麽家人宗族。”

晏歸舟深深看了賈敬一眼,執念過深則入瘋魔,此人恐怕早就瘋了。

她本就與賈家毫無關聯,又何來留戀。如果看在此身與賈家的血緣關系上,選擇立即離開實也為賈家避禍,算是對賈家能盡到的最後善意。

也好,一葉浮萍歸大海。

賈敬會必會處理好所有後續,不用她再想什麽金蟬脫殼的計謀了。

十從十不從,其中儒從而釋道不從。

這一剃規定在此世可做得準,從賈敬便知,男人出家做了道士不用剃頭。

晏歸舟明白一花一世界,此世不全是她知道的清朝,好比男子剃頭是為月亮頭。當下卻沒閑情想型,反正道士不必剃,則快換上一身道服。

由賈敬帶着從後門離開,讓她出了道觀往西走,以正常腳程能在日落前到旺福鎮。

“如今京畿一帶的治安不錯,應該沒有搶匪出沒。等你到了旺福村,再研讀手劄想想以後的路。你,保重。”

賈敬說罷頭也不回,跨過門檻,就将後門緊緊關上。

晏歸舟深提着竹箧也沒有回頭,稍加變化了容貌邁步朝前,冷風入肺卻也神清氣爽。正可謂,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終是夕陽斜照。

無靜觀,主殿丹爐室。

地上有一具前兩日盜來的女孩屍體,屍體已經被換上了晏歸舟來時穿着。除了一張臉,身形幾近一模一樣。

賈敬癡癡凝視着手中攤開的畫卷,畫中是一位清麗脫俗飄飄欲仙的女子。

“念靜,最初說好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你為什麽那麽狠心?求武問道就那麽重要嗎?”

室內寂靜,根本不可能有人回應。良久,只聽淚滴滴落畫紙的輕微聲響。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既然你執迷不悟,那麽我願意陪你一起不悟,至死也不悟!”

賈敬流淚滿面地笑着,将畫卷扔入火堆。片刻後一聲炸響,整個丹爐房炸了。

‘轟——’距離無靜觀且有一裏路,只見道觀方向黑煙忽起。

胤禛與幾名侍衛加快了馬,但他們抵達無靜觀時,主殿內且剩下一片焦炭。

“爺,已經問清楚了。”

侍衛彙報了具事故前因後果,“今日賈四姑娘來此看望賈敬,父女兩人在殿內敘話,不料丹爐爆炸。賈敬被攔腰炸斷,賈四姑娘的整個頭都炸爛了。因為揮退了侍從,只有他們兩人當場慘死,沒有其餘傷亡。”

胤禛微微颔,望向殘陽如血。賈家真像是沖着煞神了,醜事被曝光,死者又接二連三。

世上真有如此巧合嗎?不,他不信。更有一種直覺,一切背後正有某種瘋狂的暗流湧動。

而這種僅僅遲了一步,就斷了線索的感覺,是真的讓人非常不爽。

『爽!不能更爽。客棧比不上賈家,可空氣裏充斥着自由的味道。』

晏歸舟順利抵達旺福鎮,喚醒贏大寶簡單說了情況,就準備即刻翻查手劄。『大寶,你說我的手氣能旺到,直接翻出一篇神功成法嗎?』

贏大寶半醒未醒,一順嘴爆出了兩個字。『做夢!』

想它見證了先秦至今的江湖變遷,哪個宗師不是經歷了九死一生才證得大道。

如果有過分的好運出現就要更加當心。天道那糟老頭壞得很,會暗搓搓透支某種你不知道的氣數。好比人們說的,情場失意,賭場得意。

完了!

贏大寶說完就瞬間清醒,一不小心實話實話了。可它真心希望有例外出現,畢竟它與晏歸舟與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當下,贏大寶立即化身狗腿子,『呸呸呸,我沒睡醒,胡言亂語了。小舟舟必能一舉現武功秘籍,十天半月神功大成,一年之內稱霸武林。千秋萬代,唯你不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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