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砸,或不砸。
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
花如令不可能一拍腦袋就做出決定。雖然蒙旭應允他,可以不計手段解開玉佛之謎,但誰也沒想過用砸碎的方法。
一旦犯了選擇困難症,人就會找些事轉移注意力,企圖拖延時間做出最終決定。
晏歸舟旁觀花如令寄出幾封信,幾天裏布下天羅地網,對宋問草來場甕中捉鼈。
眼下,持續了十多年的明暗處境瞬間互換。正是诓了宋問草一個毫無防備,不費力氣地将其與其女兒孔雀王妃拿下。
當宋問草猝不及防栽入陷阱,破罐子破摔地爆出了當年內情。
犯下數起殺人越貨勾當大案的鐵鞋大盜,原來是一對孿生兄弟。他們受人之托來盜取瀚海玉佛,十二年前被殺的是哥哥。
“花如令,如果不是你好死不死地幫人保管東西,又多管閑事想抓拿鐵鞋兩人歸案,你兒子怎麽會被我順手刺瞎了!
不過,你們父子倒是一樣蠢。花滿樓居然尊我為醫道之師,認賊為師十二年,完全不知我是故意為之。人懂得越多,越會清醒地明白,他這一輩子只能是瞎子!哈哈啊——”
宋問草的猖狂大笑戛然而止,屋內忽的靜寂下來。
陸小鳳憂心忡忡地看向院門內,來來回回不停走動。鐵鞋毫無人性,這話可別刺激着花如令與花滿樓,兩人到底有沒有事啊?
片刻後,聽得不遠處門被緩緩推開。
花滿樓少有地滿臉落寞,微微步伐不穩地走出小院。真相來的時候,往往極其不講道理,會徹底颠覆人的認知。
“花兄……”陸小鳳一下子卡住了,書到用時方恨少,這是找不到更好的安慰話來。花滿樓幼年被害雙目失明,被仇人欺騙十幾年,這種事情真不是随随便便就徹底釋懷的。
陸小鳳用胳膊肘輕輕推了推身邊的晏歸舟,「小晏,上!你最會說話了。」
「上什麽上?你忘了,我一點都不擅長安慰人。」
晏歸舟只好趕鴨子上架,搜腸刮肚急中生智,撿着什麽說什麽。
“花兄,此次我來得匆忙,登門拜訪也沒準備什麽見面禮。這就草草弄了一些芝麻、黑豆、靈芝等物。”
晏歸舟壓根不提什麽鐵鞋,這會毫不含糊,匆忙間從客房裏取來一只布包。
“我這藥材準備的雖不齊全,但藥方是十分管用,相傳來自早年漢室皇家秘藥。還請笑納。”
“藥材?藥方?”花滿樓正因宋問草自爆舊案而茫然若失,這下更是一頭霧水,晏歸舟突然說的是哪跟哪?
他卻沒有聞錯,布包裏透出淡淡藥材味。
此次晏歸舟與陸小鳳是來送重要線索,壓根無需客套的見面禮。
姑且不論那些,芝麻、黑豆、靈芝等的藥材能治什麽病?反正不會是治眼疾,送藥方又從何說起?
倘若東方不敗在場,一定會覺得當前的場景七分熟悉。
晏歸舟從被送店鋪中得了靈感,活學活用一招。這幾天去了附近山林采了些許,像是靈芝、何首烏等野生藥材,經醫館大夫鑒別實為好物。
花家富家一方,當然不缺好東西。但治療脫發的秘方,不少都是皇室之秘,感謝當年與贏大寶不吝分享。
“人要為自己的話負責。砸佛的提議出自我口,我總該負責一二。眼看着花堡主為此煩憂不已。這人上了年紀又多思多慮,大把大把掉發的可能性非常高。”
晏歸舟自覺這一套邏輯毫無問題,只送對的不送貴的,她慎重其事地将包裹塞給花滿樓。
“花兄,請收好。我能做的不多,正是不和花兄客套,才拿出防脫發的秘方。當然了,有關藥效不如請其他大夫再商榷核實一番。我對揚州不熟,這後續便也由你全權做主了。”
剛剛,屋內是壓抑的死寂。當下,院外卻是古怪的安靜。
陸小鳳張口結舌,完全不知怎麽接話了。
他知道晏歸舟往山裏跑,以為就是人無聊了采藥材賺點零花錢,哪想到有這樣一出在此等着。這真,真是讓他不知說些什麽好了。
忽而,且聽開懷笑聲起。
花滿樓抱着裝滿藥材的布包,展顏一笑仿佛天光破重雲。這一笑,徹底掃去了十二年壓抑的黯然神傷。
屋內花如令聽得也是一愣,他剛把宋問草徹底廢了,想着要怎麽面對此事中最為無辜的花滿樓。
這也看不懂院外的情況了。一走過去,發現花滿樓難收笑意,陸小鳳滿臉無奈,只剩晏歸舟有禮有節地向他點頭致意。
等一等。
如此熟悉的表情,可不就與提議‘砸開就好’時有八分相似。
頓時,花如令只覺古人說得對極了。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前腳才解決一個麻煩,後腳就必須做出艱難的選擇。
花滿樓努力收斂了笑意。過去他有父兄誠摯關懷,而今更有良友如此,此生哪還有什麽黑暗無光。
獨樂樂,不如衆樂樂。他将布包慎重地給了花如令,“鐵鞋之事了卻大半,瀚海國王應能妥當處理王子與王子妃的問題。砸佛的事,爹現在也不用愁了,可以認真地細細想。”
怎就不愁了?
果然一入江湖歲月催。花如令發現年輕人的世界變得太快,多大點功夫,他就聽不明白了兒子的話了。
晏歸舟卻保持一臉正色不再解釋,走過陸小鳳時,似是不經意地踩了他一腳,眼神掃過兩撇胡子。
「記住了,我不只有治脫發秘方。下回再讓我即興表演,就讓你知道脫毛秘方的正确用法。」
陸小鳳讀懂了這一危險十足的眼神,下意識摸了摸胡子。他容易嗎?為博朋友一笑,差點搭上了最重要的四條眉毛。
花滿樓聽得清楚誰踩了誰,一猜便知發生了什麽,搖搖扇子煞有其事地保證。
“陸兄,別擔心。如果眉須受損,應能很快長出來的。治療脫發的藥可以幫着長胡子,天下藥理一般相通,屆時我會幫你配好藥膏。我信小晏的話,你也該信她。”
你說什麽?相信誰!
陸小鳳目瞪口呆看着兩人先離去,就被花如令拍了拍肩膀。
“陸公子,辛苦了。我先去把地牢裏的人安排好。”
花如令索性不問三人在打什麽啞謎,真相該在布包裏。“至于佛像的事,明天,我一定會做出選擇。”
選擇?
陸小鳳環視了一圈空空蕩蕩的花園,是他該選擇一些靠譜的朋友才對。
默數了一遍交友情況,認識的人很多,但能真正信賴的也就幾個。頭一回覺得西門吹雪的生性冷僻很好。
“我就不信。西門也會被帶偏。”
陸小鳳嘀咕着,賭局有輸有贏,而他的今日吃癟也總能找回來。
砸!
花如令最終橫下心賭上一把,押注晏歸舟判斷正确。
不論佛中到底有什麽,中秋一過,他會親自押送宋問草、孔雀王妃等人去西域瀚海,把陳年舊事與玉佛之碎與蒙旭說清楚。
‘咔茲、咔茲——’
随着玉裂聲響,瀚海佛像從頭到腳碎了一地白玉殘片。
晏歸舟卻沒有親自動手。将使用幾分內力等注意事項教給花滿樓,陪着找了好些玉石練習一番,該讓玉佛碎裂在最合适的人手中。
玉碎了,由它引起的陳年舊事也散盡。
這一刻,花滿樓感覺心底的舊日陰霾煙消雲滅,而聽花如令驚呼神奇。
玉佛碎裂卻腹有乾坤,立着一個長方形的非金非鐵之物。
只見它如同手掌大小,四棱卯榫齒槽交錯,不難推測這是某種機關盒。
晏歸舟看不出此物的年代,但能确定四面的刻字是後來加上去的。“鹹陽古道音塵絕,城上雲凝萬古愁。死魂猶望采紫歸,故國東來渭水流。”
一首打油詩,由以前人的詩句平湊而成。
“死魂猶望采紫歸,此句的成詩時間最晚。該是宋帝趙正在位時期,施姓文人所寫。”
花滿樓卻不明白這些想表達什麽。“四句詩來自四首詩,都是對秦漢舊事的懷古之作。在機關盒上刻詩,又把此物以鬼斧神工秘藏玉佛內。隐秘行事至極,真就有些古怪了。”
晏歸舟對以詩藏秘的隐晦手法卻不陌生,上輩子就追查過六十四字古詩所藏。
問題來了,瀚海玉佛與前朝趙正的藏佛是同一尊嗎?
南宋年間橫空出世的鐵血皇帝到底有何來歷?此人究竟是趙正還是趙政,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贏大寶認識的嬴政嗎?
晏歸舟摸着機關盒刻字,謎題總是解開一個又來一個。不過,她再也不想只圍着怪詩打轉,随緣調查就好。
“如能順利打開機關盒,也許會有更多提示。接下來的事情全憑花堡主定奪,若不嫌棄我解密查得慢,需要搭把手就盡管吩咐。”
“後面的事情,真的需要依仗兩位。該是請你們不嫌棄我才好。”
花如令想請陸小鳳聯系朱停,論機關術當屬魯班神斧門為最,且有一線希望解開眼前的奇怪機關。再說晏歸舟,盡管做事不按常理出牌,但劍走偏鋒頗見奇效,都讓他想試一試防脫發秘方了。
直至中秋,一衆人都留在了淮安。
東方不敗得知晏歸舟要延長假期,又聽聞了鐵鞋落網,索性把到冷梅齋找人的司空摘星也帶到淮安。這下偷書頁三人再聚首,偏偏有些秘密不能言,只能深藏腹中。
何以解憂?唯有對打。
晏歸舟沒多敘舊,而主動提出與東方不敗過幾招。
南山翠屏,淮水之側,一時卷起千層浪。這幾天,常見飛沙走石起,兩道身影不時于半空交錯。
若多加留意,有心人會發現夕陽斜落,離開河岸的兩人之所以披上輕薄鬥篷,那都是對練到衣衫褴褛了。
不過,終有月圓,夜靜人閑。
不承認蹭吃了中秋宴的東方不敗登上北行夜船,月色中留下晏歸舟遙望客船漸行漸遠。
“秋分将至,風露立中宵,小心着涼。”
花滿樓獨自提着酒壺來了碼頭,不勸添一層衣,而敬一壺酒。“喝些酒添些暖意也好。我釀的,希望尚能入口。這來道一番謝,謝謝小晏的用心良苦,大恩記于心。”
晏歸舟并不好酒,今晚倒是接了下來。
“真談不上費心,鐵鞋之案只是趕巧。酒,我接下。一壺酒,放下前事。花兄別再覺得我于你有恩,不然我反倒為難,好嗎?”
花滿樓沉吟半晌,笑着應到,“好。”
兩人不再多就此多言,持壺随月,一邊喝一邊離開碼頭。
一路無話,卻不尴尬。
晏歸舟想着幾日來的對戰所悟,她與東方不敗的戰況激烈,但沒有真正傷了對方。
然而,兩人不到相互坦誠心法的地步。現已可查,東方不敗的出招奇快,如能突破體內陰陽逆沖,必能更上一層樓。
可是,她目前無法僅通過對戰推斷出葵花寶典所錄。能做的僅是通過實戰領悟更多,也希望對方心有所悟。
不知不覺,花家堡近在遲尺。
花滿樓拎着空酒壺,還是開口打破了安靜。“世間多有人雲亦雲,卻難辨魔亦非魔。這幾天,你抓緊一切時間與木白對戰,我不知道其中因由,但明白很多事難免欲速則不達。
作為朋友,很多時候無法以身代之,只求盡力而為。木白心性堅毅,小晏別太過憂心,問心無愧就好。”
“可是,如果我問心有愧呢?”
晏歸舟沒有解釋為何深藏一分愧意,這種情緒原是沒有的,只因關系漸近才會滋生出來。
一張關鍵的書頁,偷走後的對與錯,隐瞞後的利與弊,都需要時間來驗證結果。
也許,正是和花滿樓相處了幾天,旁觀了宋問草的欺騙及其敗露,少有地讓她多了些愁緒。
“偶爾,我也想什麽都實話實說,偏偏人在江湖,誰也不能完全地恣意而為。”
晏歸舟說着将空壺化作粉塵,任憑其散于風中,笑着搖搖頭。
“不說這些。月圓了,酒喝了,人也該忘憂了。你與花堡主明天動身去邊關,有陸兄相幫押送鐵鞋一衆。我信得過他的本事,但別怪我沒提醒你,留心着些他那吸引麻煩古怪體質。不然……”
不然,古怪體質可能會傳染。
十月下旬。
晏歸舟只身前往關中,來此目的有三。
接手的兵器收購鋪一家分店正在華山附近,與珠光寶氣閣有生意往來,她剛好來全面了解一番。
再次,根據司空摘星的情報,此地有青衣樓活動的痕跡。追查青衣樓時,不妨順道走一趟鹹陽。雖然機關盒尚未破解,但上面的打油詩句句都說鹹陽,只不定能碰運氣查到點什麽。
運氣卻見不得好。
晏歸舟想着抄山路小道,不想距離出山沒多遠了,連降三天大雨。不想冒雨趕四五天的路,只能窩在山洞裏靠幹糧、野果為食物。
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放晴,第一件事打些野味吃,但找了許久沒見着出來覓食的山雞等物。
‘嗖——’‘咚!’
終于,發現一只飛鳥掠空。是不假思索扔出一根樹枝,如利箭刺去,隔着老遠将其擊落。
晏歸舟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反應慢了半拍。剛剛似乎走眼了,擊落的似乎是一只信鴿。別管是不是,先把獵物取回來,有肉吃一口再說。
掠向樹枝飛射的方向,卻意外發現此地還有其他人。
男人二十來歲,手握長劍,竟還穿着白衣在雨後密林中行路。
“你殺的鴿子?”男人的語氣聽着十分冷淡,卻潛藏着不易察覺的兩分期待。他的目光掃過正中鴿頭的樹枝,這手法與殺人的劍法有五相同。
喜歡一襲白衣出沒,最近在關中的,恐怕就是那位了。
兩年前,西門吹雪開始行走江湖,或下帖與人比劍,或追殺一些江湖敗類。基本沒誰活了下來。
算算時間,西門吹雪應該是挑戰完華山派沒多久,這路線倒也對的上。
晏歸舟遲疑着點頭,暗道鴿子下墜的死亡姿勢不夠謹慎,兩片羽毛好巧不巧飄到白衣人的頭發上。
眼下,是提醒他?還是不提醒呢?話說回來,白衣人的氣色有些虛似乎受傷了,那他是西門吹雪嗎?
聽多了陸小鳳的閑談,西門吹雪基本被蓋章潔癖兩字。
哪怕那是鴿子羽毛自己動的手,可他會放過往頭上插鴿毛的人嗎?
最近,怎麽老遇上這種非常嚴肅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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