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又是去望夢山谷的?

望夢山谷到底是什麽神奇地方?難道注定是他那個缥缈夢想開始的地方?

宮九拎着野山雞向東遙望。深山老林, 人跡罕至, 而短短半個月, 竟接連有兩人詢問他望夢山谷怎麽走,這就是命運的暗示。

二十四年了,他一直覺得命運就是操蛋玩意。否則太平王府裏怎麽會有父子反目,讓他只剩謀反一念,才得片刻快意。否則為何偏偏是他, 哪怕練得精深武功,卻有着那般致命的弱點。

不過, 宮九今天發現了, 他可能誤解命運了。

從前只覺謀反成功尚有期,而另一隐秘的宏願只能存在于空中樓閣——成為一位偉大的向導,世上無他不知之路,揮筆則成萬卷地圖。

小時候,呆在靜寂到可怕的太平王府,他就有過走萬裏路的宏願。

也曾幾度認真思考, 比起做皇帝, 做向導能帶來的滿足,光是想象就美妙絕倫。但是天生的迷路本事,殘忍地扼殺了他的渴求。

這一回帶路, 宮九卻覺得摸到了一些門道。

“向那走, 最快一天就到。”宮九指向正東方向。聰慧如他豈能不懂接受上天的提示, 這就無比真心地給人指路。

“你會遇見一處山崖, 上面開有幽藍色的花。絕壁淩空有個小岩洞, 穿過岩洞暗道,是進入望夢山谷的最佳路徑。”

偉大向導的操守之一,必先結束上一段引路,再開始下一段引路。

宮九克制着沒有扔掉手中的野山雞,他必須回到溫泉洞,不能立即、馬上、現在就帶着眼前的白衣人一起去望夢山谷。

而且,他冷不丁地被白衣人一問,又重新找回了方向。溫泉洞可不就在與之相反的山頭。

夜風吹。

僅留兩滴野山雞血在地。

西門吹雪看着山民轉瞬消失在星空下,還從未見過如此誠于引路的人。可惜了,不等讓他問一句可願一戰。

那人腰側的劍未出鞘,但從劍鞘觀,狹長古雅,足見不凡。再以其輕功觀,以及野山雞的頸部的一劍封喉,想來是一位難得的對手。

塵世藏龍卧虎,多多行走江湖也未嘗不好。

西門吹雪擡步,轉朝正東方向而去。只道是自己原先判斷失誤,望夢山谷的最佳入口并不在西面。

夜風還在吹。

山林間,又何止夜風吹。

兩道殘影在半空飄忽,其手上的兩柄利刃铮铮相擊。激起落土飛石,一時似風奔雷阗,過境處寸草不留。

如此搏命厮殺,已經過了整整一個時辰。

霍休的背後暗生一層虛汗,他的左臂早被割下了一大塊肉,赫然可見一道深入骨頭的劍傷。如果這傷再偏一寸,便是直入心髒位置,讓人一命嗚呼了。

這就是後生可畏。

否則僅僅四年,本該死于鬼面毒的人豈會練就一身奇功。

這更是時不待我。

若非垂垂老矣,他又怎麽會因體力漸衰,而被一個小輩刺傷。

此刻,霍休沒有因為流血而萌生退意。恰恰相反,常年壓抑的怒火與恨意勃然迸發,上天憑什麽總是虧欠他?

只因為出身不是金鵬王族嫡系,沒有六根腳指就無緣王權,更無緣寶藏。既然天弗與之,他便動手去奪,那麽阻礙在前路的人都該死。

‘锵——’

霜刀再度劈向晏歸舟,一招一式,都傾瀉着整整六十五年的恨意與妒火。

霍休是誰?

近三十年,江湖上見過他真容的人屈指可數,但幾乎無人不曉霍休是大明第一有錢人。

花家靠地産發家,閻鐵珊靠珠寶發家,可沒人說得清楚霍休具體靠什麽發家。正如沒人知道,霍休的武功深不可測到什麽地步。

晏歸舟淩空一躍,不退反進。她的運氣可不就詭異至極,有幸揭開江湖幾大謎團之一。

霍休在此出現,十有八/九就是青衣樓的總瓢把子。也因如此,他有着暗中建立的青衣樓保駕護航,成了大明最有錢的人。

金鵬王室複姓上官,上官丹鳳、上官木聽着都是王室遺族。

可是,霍休被劍氣刺破的鞋面,讓兩者的關系昭然若揭。他沒有六根腳指,不是正統嫡系。

哪怕王朝覆滅,王朝遺族得以僥幸逃生,除非嫡系死絕,否則嫡系與旁系永遠有君臣之隔,不容逾越。

至于霍休的武功究竟如何?這不正好有幸領教。

一個時辰,生死相鬥。

晏歸舟看着被鮮血染透的足尖,正有兩截斷腳指滾落在地。無需言語,霍休的不甘與忿恨盡在刀下。

今夜,或不只今夜。除非霍休死,否則他絕對沒有罷手的可能。天涯海角,只要他能去,都會想方設法殺死這具身體。

這一刻,鋪天蓋地的殺意席卷而來。

忽然,晏歸舟手中的紫微軟劍一偏,沒有再去格擋當頭劈來的霜刀。

仿佛是故意撞上去尋死一般,她稍稍側脖頸,居然迎刀而上,硬生生地讓刀風直逼咽喉。

正在奔雷如電之間,刀可能砍中晏歸舟的脖子,卻慢了一剎。而讓紫光流轉,軟劍反向一挑,斜着狠狠刺入霍休胸腹。

‘噗——’

霍休當即吐出一口鮮血。只覺腹內如惡鬼撕扯,一道似邪如魔的極寒真氣入體,讓他差點髒腑被毀。

這一口鮮血噴濺在晏歸舟身前。

晏歸舟也僅來得及微微一側,讓脖頸幾近是貼着刀刃避過。但是,霍休所使出的刀風如雷霆萬鈞,毫不留情地全數擊入她的左側肩。

‘咔嚓!’

骨裂之痛乍起,這遠遠不敵剛勁真氣灌入,肆無忌憚碾壓經脈之痛。

晏歸舟承受劇痛,卻微微勾起嘴角,好似享受着這回的錐心之劫。

所謂道心魔種,若不徹底散去一身先天玄功,又豈能讓魔種在道滅中迸發。

魔種雖生,四年間她仍是不夠狠,沒法似寸寸經脈盡裂般毀去道門武功。今日,還得多謝了霍休的全力成全。

霍休竭力穩住身體內翻湧的異常寒氣,點住腹間穴位不讓鮮血再留。誰承想,眼前人忽而露出的狂狷之笑,讓他心頭一凜,猛地覺得不對。

“瘋子。你不是上官丹鳳。”

霍休越想越不知所以然。乖戾之态,不可能是從小備受寵愛的上官丹鳳所有。哪怕歷經生死劫難,一個人也絕不會改變地如此徹底。

“下次見面,你會知道的。”

晏歸舟且笑着一把抹去了嘴角鮮血。說話間,身形掠去十丈開外,而視野不知不覺已經模糊。

她強撐着最後的體力竄入樹林,已知溫泉洞不是藏身的好地方,眼下是有多遠則跑多遠。

要問接下來?

七分人力已盡,全看三分天意何為。

是霍休先回到老巢,邊療傷邊發動一衆手下搜山;還是她得以尋得一個安穩的地點,破而後立讓魔種蓬勃生長。

這一夜,該有雨的。

可能飛掠了一個時辰或者更久,晏歸舟無力躺在了灌木叢間。仰望星辰閃耀,她希望能有暴雨傾盆。

雨勢或對傷口不利,但能掩蓋痕跡,讓鮮血與足印都被沖刷個幹淨,給她争取更多時間。

八月初時,武陵山脈雨水充沛。

想雨來,或不想雨來,大雨都會說來就來。

“搜山!”

霍休硬撐着一口氣回到青衣樓老巢,換上新衣,強裝無事地發動了樓內現有的所有殺手。“山谷,以及山谷附近,無論來者是誰,只要不是青衣樓的,有一個算一個,寧可錯殺絕不放過。記得,提着他們的頭來見。”

大雨裏,殺手們傾巢而出。

大雨裏,宮九提着兩只野山雞奔行,後來說不清他與野山雞誰更像落湯雞。

整整一夜不斷尋找,天光放亮之際,宮九居然抵達了長着幽蘭藥植的絕壁之下。

“怎麽會這樣?”

宮九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語,提着野山雞縱身進入絕壁的岩洞,他怎麽一個人到了晏歸舟想來的目的地。

“是誰?”

藍鳳凰聽到洞口腳步聲。昨夜剛回此處,還在想着晏歸舟尚有幾天才來,沒想到一個淋得濕透的傻小子來了山洞。

宮九一身獵戶裝扮,頭發還滴着水,一手提着濕透的山雞,茫然的樣子可不正似傻小子。

“你是藍小鳥。”

宮九記得晏歸舟說過的送她抵達絕壁即可。在那絕壁的幽藍花下,她與一位姓藍姑娘相約。不出意外,藍鳳凰會帶着一對金色大耳環,穿着印花藍布的衣服。

當初,晏歸舟特意描述一番,只怕萬一途中兩人遭遇意外走散。如果宮九先到絕壁,也能告知藍鳳凰一番,讓其安心等待就好。

誰又想到一語成谶。可是兩人不是遇到什麽意外事件,只是因為一個人去打獵,找不到回程的幾裏路,然後就飛出了百裏之遠,來到了這個約定的洞口。

“誰是小鳥了!”

藍鳳凰斜了宮九一眼,這人怎麽連名字都記不清楚。知道她姓藍,九成九是和晏歸舟一起來的。“你是與小晏一起來的的?瞧你的樣子,應該是山裏的向導,那麽怎麽就你一個人來了?”

宮九被問得啞口無言。做向導的先到了目的地,被引路的卻沒有到,這種問題還是第一回 遇到,頗為棘手。

數數,他數不清楚,可以選擇殺一個記住一個數目。但是弄丢了人,又該要怎麽辦?

“我?對了,我先送野味過來。”

宮九選擇了實話實說,努力繼續維持好向導的淳樸形象。

“阿晏在享受溫泉浴,本該遲上一會就到。但是大雨說來就來,你也看到了外面的傾盆雨勢,估摸着沒有三兩天不會停。也許,阿晏會遲到三兩天吧。”

藍鳳凰聽得頗為無語,向導與被引路的人分開走?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做法?

但再一想到之前的事,晏歸舟幾近毫無破綻的女扮男裝,她會認識這位不靠譜的向導也就不足為奇了。

話雖如此,藍鳳凰知道山裏危機四伏,不放心地追問溫泉洞在什麽地方。聽了宮九詳細又雜亂的描述,她好一通整理,總算确了定地點。

“你們怎麽去了那裏?望夢山谷的另一個出入口,距離那地方非常近。”

藍鳳凰不由柳眉橫豎,“不比這個山洞沒什麽人發現,那裏是青衣樓一衆進出山谷的正門口。一東一西,相隔甚遠。你真是會做向導,專業把人往危險裏送,自己倒是提着什麽野山雞來了。”

一個多月前,藍鳳凰離開溆浦縣客棧。原本是追查熊姥姥,但她沒走多遠,先在荒野現了被劫走的李仙娘屍體。

李仙娘被一劍封喉,與田伯光相同,其所中之劍劍上淬了一樣的毒。奇怪的是,李仙娘腳上的鞋子不見了。

一起被劫走的餘人彥,卻沒被抛屍在同一個地方。

說不清熊姥姥是殺了餘人彥,還是帶着他去做了些別的什麽事情。

藍鳳凰只能将疑惑暫壓,順着蠱蟲直入武陵山脈。

可惜半個月蠱蟲追蹤期限過去,有關熊姥姥的線索在望夢山谷附近斷了。

那會調查金鳥毒的消息由蠱鳥傳來,青衣樓之人居然也在望夢山谷。不得不去想,熊姥姥會是青衣樓一員嗎?

這點卻不得而知。

藍鳳凰進入過山谷,發現谷中有一片閣樓。沒能再找到熊姥姥,但是見着幾百殺手出沒。

沒有輕舉妄動,她選了靜待晏歸舟,哪想到先等來自稱宮九的傻向導。

“我去找小晏。”

藍鳳凰越想越急,顧得不雨勢之大就出山洞。

誰知道這鬼天氣青衣樓殺手會不會外出?晏歸舟萬一與他們撞了正着,那不就是打草驚蛇了。

宮九立即放下滴水的死山雞,認真嚴肅地說,“我也去,為給你指路。我們該把阿晏找回來的。找不到,我絕不離開望夢山谷一步。”

“這話說的還像樣,你還算盡職負責。”

藍鳳凰才将自制野菜餅塞給宮九,總不能讓人餓肚子去尋,那兩只死野山雞明顯不能吃了。“你先湊活一口。等找到小晏,她會煮美味的湯。”

宮九并不在意吃的東西味道如何,但都走到了這一步,絕不允許第一次引路失敗。

雨還在下。

晏歸舟仍是席地幕天,躺在灌木叢裏沒有多餘的力氣動。冷冷的大雨在臉上胡亂亂地拍。

只見她的臉色乍紅乍白,意識時明時滅,且覺體內炙氣暴漲,向奇經八脈五髒四肢去。

等到炙氣游走完幾大周天,魔種盡數化生,瀕死之軀便也如煥然新生。

然而,生機将成,終是未成。

反而先迎來了地面微動,入耳可聞遙遙數裏外有一串腳步聲起。

五人的腳步聲很輕,差點就被大雨掩蓋住了。簡單一猜,幾人訓練有素在翻動草堆,沿途尋找蹤跡的手段正與殺手的本事吻合。

随着一叢叢枯枝被掀起,一堆堆石塊被翻開,腳步聲越來越近。

晏歸舟沒有睜眼,腳指的傷早已凝血七七八八,但哪怕大雨滂沱,也無法徹底掩去此處有一個人的氣息。

想必能呆在望夢山谷老巢的殺手,其武功都屬上層。來人有五個,以她如今的情況要怎麽一擊必殺五人呢?

難道,這一次天意選擇站在霍休的那邊嗎?

那也不奇怪。

晏歸舟腦中掠過重重舊影,多少人希望我命由我不由天,可是真的能達成所願的寥寥無幾。

最初一步踏入末武年代的江湖,她親眼所見有人機關算盡太聰明。可哪怕奪王朝運勢造化,都是是非成敗轉頭空。

對生死,她或許已經看淡了,但尚有未盡的遺憾。

此般死去,既未能找到此間殘片,也未能更近破碎虛空之道,是否魂魄頓滅?那麽,贏大寶它們又何時能回到九重天外。

不知怎麽,風停了一瞬。

緊接着,風聲突然亂了。五個人的腳步聲被迫止住,只因多了一道腳步聲。沒有任何人說話,無言之中,利刃相戈已然上演。

‘咚咚!’ ‘咚咚咚!’

前後響起五個重物倒地聲,正是人死燈滅,屍體跌落在泥地裏了。

下一刻,則有一股血腥味随雨而至。

晏歸舟聽到了灌木叢被剝開的悉索動靜。睜眼,先是一柄滴血長劍映入眼簾。視線上移,則見一襲白衣被染成了紅色。

來人幾乎不見衣衫破損,也就是說染紅白衣的血,都來自于被長劍所殺之人。

那他所殺的人,不是一個兩個,不是四五六個,起碼是上數十百,才會硬生生将白衣染成了血衣。

一躺一立間,四目相對。

西門吹雪見狀,握劍的手不由更緊了三分。

此情此景,頗有天道輪回之勢。但他在華山中毒時,絕無似晏歸舟狼狽重傷,整個人似在血泊浸透,又被雨水沖刷的臉色慘白如鬼。

偏偏,晏歸舟笑了。

笑得恣意至極,仿佛在說‘美人,我就知道老天舍不得我如此死去,你會來得剛剛好’。

這一笑如光似幻,穿透雨幕直刺人心。

西門吹雪正對上那一抹燦爛不羁的笑容,猛地心頭一跳,幾近生出轉身離去的沖動。似乎此時不轉身,怕是轉不了身了。

沉默很可能就要蔓延。

不過,西門吹雪終究沒有走,收劍歸鞘,橫抱起晏歸舟。看着她再度閉眼沉沉昏了過去,而兩人的身影很快雨幕之中。

**

“宮九,你能說話算話嗎?”

藍鳳凰手中的刀起刀落,将兩個殺手送入黃泉。但再這麽走下去,她覺得不是被殺手給殺死的,而是被宮九給氣死的。

整整三天,兩人離開絕壁後,宮九說的指路,簡直就是往殺手們的刀口上撞。反正只要是他指的路,沒有一條不是殺手遍地。

那種情況下,藍鳳凰當然選擇分開行路。

偏偏,就跟着了魔似得,她總能和宮九又撞上,然後一群殺手又追來了。

宮九手中長劍似邪龍出鞘,一波波地收割着殺手們的性命,他沒有分心說話,認真地數了殺了幾個人。

直到這一批全都死了,這才無辜地看向藍鳳凰,“我哪有不聽話。你讓我往東走,我是往東,我認識日出的方向。可是這三天一直下雨,我去哪裏找太陽?”

“今天出太陽了,我這不是往東了嗎?”

宮九指向太陽,又指向藍鳳凰來路,“是你沒有往西,你搞錯方向能怪我?”

藍鳳凰努力平複暴躁的情緒,山路還真不是簡單的東南西北能概括的。

“算了,不提東南西北了。這附近就是溫泉洞。我去看過了,除了一堆被刺破的行李衣衫,什麽都沒留下。”

三天前,兩人一遇到格殺勿論的殺手,明白最擔心的情況已經發生了。這會并不意外晏歸舟不在溫泉洞裏,問題是她在哪裏?安全嗎?

宮九也想知道晏歸舟在哪裏。不論是誰都不許中途截胡,讓他的向導生涯忽而夭折。

“去山谷裏。雖然解決了總瓢把子,不一定能讓那些殺手停止行動,但起碼能讓阿晏沒有更多的危險。還有七成可能,能找到緊急召回令。将那些沒死的殺手召回樓裏,就可以關門打狗。”

對殺手之道,你懂得不少。

藍鳳凰沒有明說,眼神卻表明了一切。天知道執着于做向導的宮九,到底是從哪冒出來的危險人物。

那卻都不重要,眼前多一個能打的幫手,又有何不好。“進去之後,我只有一個請求。求求你,跟着我走,別一不心又迷路了。”

宮九認真點頭,“我會的。”

可是藍鳳凰已經不相信了,她無奈地搖頭,“算了,路盲也不可怕。只要你不臉盲,別殺錯人就可以了。”

日頭西斜。

望夢山谷內,青衣樓老巢靜到似是死境。

四天來,霍休藏身在機關重重的地下城內,此地的兩百九十九位殺手傾巢而出。

目前為止,卻沒等到一人提人頭來見的好消息。

如今,霍休也顧不上外面的情況了。胸腹一劍的外傷好治,但內傷反複無常出乎意料。

那股詭異的真氣似魔如邪,任憑他怎麽去壓制,或者去化解全是徒勞。其所到之處,不斷侵蝕着五髒六腑的生機。

死亡。

霍休從來沒有覺得哪一刻離死亡那麽近。

‘轟!’

正當霍休再次打坐運功時,聽到了石門被觸動的聲音。有人闖入了地下城,而且距離他所在的主殿非常近。

怎麽可能?

霍休感到非常意外,他早已開啓所有機關,哪怕有人闖入地面上的樓閣,也該死在其中了。竟然有人來到地下,這一點都不合機關城的構造之理。

十丈之外,宮九拍了拍一頭灰塵。

發現藍鳳凰看他的目光,從驚異已經變作敬意,不由微微勾起嘴角。

闖入青衣樓主樓,宮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做到的,也就是一不小心走了幾步,掉坑裏了。再不小心磨蹭幾步,穿過石牆翻轉門了。

難得一兩回遇到箭陣,沒兩下就解決了。反正,幾乎是一路通行無阻,兩人就來到地下了。

宮九發揮了一貫的行路方式,哪裏有危險往哪裏闖,誰想沒繞三兩下就到了迷宮甬道盡頭。

甬道盡頭,是一扇石門,上面刻着金鵬展翅。

“這裏應該是總瓢把子的練功地。”

藍鳳凰放出了蠱蟲,順着石門的縫隙鑽了進去。半盞茶後,蠱蟲傳來的消息卻讓兩人倍感失落。“蒲團還是溫的,但确定裏面沒有人了。”

不知什麽時候,雨停了。

雨停了,人也就該清醒過來。

晏歸舟醒來時,山洞內外倒是沒聽到人的動靜。一低頭,身上白衣潔淨如新,明顯衣服大了些許,是男子的尺碼。

草堆邊放着的鞋子也大了幾號,原來那雙被霍休劃破的,早已不知去向。

衣物只要幹淨就好,不用去細究某人怎麽幫忙清洗換上的。

既然西門吹雪不在意貢獻一套衣服,她也不在意一身行頭不合适,出洞随意晃悠一圈。

空山新雨後,清泉漱石間。

午時已過,日頭不算烈。林間再也不見一星半點血腥氣的殘留。

一切宛如新生,正似晏歸舟體內不再有一絲一毫內傷,仿佛所有的殺戮都不曾發生。

僅是片刻,西門吹雪提着一包野果回來了。

他還沒走進山洞,只見晏歸舟随意散着長發,不顧衣服不利于行,來到洞外仰視着樹上的幾只野鳥。

晏歸舟目光灼灼,瞧得仔細,仿佛面前已有幾只香噴噴的烤野鳥。

西門吹雪加快腳步,将樹葉包着的野果遞了過去。“腸胃弱不宜葷腥。僅是三天,你就忍不住想肉了。”

“都三天了,你還不許我想肉?”

晏歸舟接過野果,猛地覺得這段病後食用野果的論調十分耳熟。

在華山上,她正是就是這樣對待西門吹雪的,眼下被一報還一報了。“好吧,莊主救人于為危難,這次你說了算。”

不過,與華山的情況不同。

此次想要再吃一頓好的,哪怕立刻動身出山,起碼都要走大半個月。何況目前的情況更不能一走了之。

晏歸舟吃完野果,完全都沒飽的感覺。她将果皮果殼埋到泥地,似是在埋葬誰的屍骨。

如今,她不求大魚大肉,但求一頓清粥小菜,難道這樣一個小小心願也很過分?而讓她落到如此地步,怪誰?必須是怪霍休那個糟老頭。

西門吹雪發現晏歸舟又笑了,再見她自己的衣服,一時間心中生出說不清的感覺。

三天前,西門吹雪好不容易找到暫歇的山洞,将昏迷的人安置其中,更似安置一具沒有任何反應的屍體。

從前,他只會殺人的劍法,對屍體本該司空見慣了。而練劍起,畢生所求是為尋劍道之極。

誰又知道他也曾慶幸陸小鳳不用劍。如今卻需多問一題,有朝一日,烏鞘長劍對上晏歸舟,他能下手嗎?

西門吹雪想着不由微微側過頭。有些事,一念則生,避不過躲不及。

不過看着晏歸舟眼饞野鳥,幾近饞到要去打劫青衣樓了,他的那些紛亂想法就被一掃而空。

“莊主……”

晏歸舟正想到關鍵處,怎麽才能有一碗清粥?算來算去,最近的只能問霍休去要米糧。

霍休那厮,穿得是绫羅綢緞,發冠、扳指、腰帶等物,無一不是頂級珠寶。如此算來,青衣樓內有沒有美人不好說,但美酒與新鮮食材必然是有的。

正想問西門吹雪怎麽會進入深山,是否有青衣樓的确切消息,剛好看到他側過頭去。

這下,晏歸舟更是笑出了聲,笑到西門吹雪周身冷意加劇,這笑意還是沒能停。

西門吹雪終是回頭,淡淡地問。“有什麽好笑的?”

晏歸舟想到昏迷前的那一眼,劍滴血、人紅衣,美景美人當然值得一笑。

試問如果西門吹雪實打實穿一身紅衣,不知與東方不敗着一身素白,誰更動人?以後有機會一見嗎?

不過,這種想法佛都曰了,千萬不可說。

晏歸舟只道,“活着就很好笑了。再者,俗話說笑治百病,病人多笑笑更好。這不拘泥于養傷的人,陪同的人也該多笑笑,病人才有良好的養病環境。

當初,我可不就是一直都對莊主笑顏相示。如今,你我易地而處,莊主何時才能不吝啬,給予我一笑?”

你想得挺美,怕是失血過多,人還沒徹底清醒。

西門吹雪懶得回以如此眼神,直接問要事,“你遇上了誰?”

晏歸舟差點脫口而出宮九,要不是那位好向導,她怎麽會與霍休狹路相逢。

“霍休。更準确的是上官木。”

晏歸舟不知怎麽去解釋她與上官丹鳳的關系。

實話實說是說來話長,而且她與西門吹雪還沒到坦白至此的份上,索性也就什麽都不多提了。

“過去的很多事,我都記不清楚了,但霍休倒是記得清楚。我與他一見面,他提刀就砍,招招只求要命,以此表示重逢的激動。

聽霍休的意思,與我是祖上有仇。眼瞅着霍休都六七十歲了,我保持了尊老的美德,成全他的心願,有仇的,打一架報仇就好。”

晏歸舟一邊洗着手,将指甲縫裏埋果殼時沾上的泥都洗得幹幹淨淨,一邊毫不在意地繼續道,“想來他該感謝我的,謝謝我送他一劍,能夠早與閻王相會。可惜了,那人沒有馬上死,還能指使殺手搜山。”

在西門吹雪遭遇接連不斷殺手時,就猜測有人與青衣樓總瓢把子對上了,而且那人勢必是跑了。

這跑得快,和敢半路留書跑路的某人非常相似。最終結果,證明就是同一個。

西門吹雪暫且沒提那件事,先說青衣樓的情況。“我到了苗疆,發現有一批藥植被送入武陵山脈。此地百裏,最隐秘處莫過于望夢山谷,倘若需要建造青衣樓本部,那裏最合适。

大雨驟降的前夜,山腳下,我遇到了一個似是獵戶山民的人,他說找到幽藍色植物的絕壁則能入谷。”

後來,西門吹雪一路向東,哪有絕壁植物。

只有大雨開始傾瀉而下,以及随着雨勢蜂擁而至的一批又一批殺手。

晏歸舟聽到山民指路,微微一愣,當即追問獵戶模樣。

一聽情況,真相大白了。宮九打獵也能打到山腳,他不是迷路還能是什麽。

“原來如此,宮九,你個隐藏很好的頂級路癡!難怪了,我之前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晏歸舟承認,在做向導這件事上,宮九确實誠懇到無半點惡意,但他有一個最大的問題——他喵的完全不識路!

當下,晏歸舟結合了她與西門吹雪所走過的路線,大致可以畫出一張簡易地圖。

兩人差不多繞着望夢山谷外圍大半圈,兜兜轉轉,結果誰都沒能摸到絕壁入口。

“賭一碗牛肉湯,宮九一定先抵達絕壁之下。”

晏歸舟盲猜了一通,但覺得事實很有可能正是如此。至于怎麽定位絕壁所在?只要往宮九所示的相反方向推測即可。

西門吹雪不可能跟注,看着泥地上的簡單地圖,也用樹枝所遇殺手的位置都一一标注。

不難看出,溫泉洞一帶數量最多,青衣樓衆人的正常進出口必就在附近。

依照按照目前的情況,殺手們傾巢而出,再去往絕壁進山谷,反倒舍近求遠了。

如今的青衣樓老巢,很有可能只是一個空巢。找到找溫泉附近的入口,長驅直入,反倒是上策。

“走吧。”晏歸舟把衣袖、褲腿都臨時改裝一番,遺留在溫泉洞裏的行李,多半都該被殺手們毀了。不必煩心這套不合身的衣服穿太久,青衣樓裏,不怕找不到合适的尺碼。

西門吹雪卻沒有動,目光先是落在晏歸舟的腳上。十指連心,難道會因為切斷的是多生的兩指,那就不痛了?每一步,不是似走在刀尖上嗎?

何況,她左肩骨被剛勁刀風震裂,哪怕內力獨到能治愈傷勢。可痊愈是內傷,外傷總不會三天就倏然全好了。

“你留下。我不想再抱一次屍體。”

西門吹雪握着劍,不等回答,這就先行離開。

“能說些好聽的嗎!”

晏歸舟卻動作迅速,直接攔住西門吹雪,“什麽叫做抱屍體?做人要講點道理,但凡比我重的人,一概都算沉重的負擔。莊主,這一點你得認。你摸着良心說,難道比我輕?而我之前有嫌棄你沉嗎?”

西門吹雪面無波瀾地看着晏歸舟,這是輕或重的問題嗎?他難得又說了一遍,“你留下,我帶米糧與衣服回來。”

晏歸舟微微垂眸,米糧與衣物故她所願,但她更想親手要了霍休的命。是為了自己的傷,也為了死去的上官丹鳳讨一個真相。

當下擡頭,展顏一笑,“西門,告訴你一個秘密——關鍵時刻,我一向不乖。要不,你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半晌,兩人相對無言。

“不乖,我早就領教過了。”

西門吹雪從懷裏取出短箋。留書出走的信上寫得簡單,下次見面請他吃飯致謝,而事實确實讓他差點見着一具屍體。“如果現在我不答應,你還跑第二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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