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訣別

陛下卻沒叫她死。

潤潤蘇醒時,身上蓋着厚厚錦衾。雨水浸得髒髒的衣裳被換掉,雙眼裹有溫和藥膏和紗布。

菊兒告訴她,是陛下親手換的。

殿內小桌支起,擺放一些食物和飲子,甜甜桂花糕、茯苓糕,雙色糕,炙羊肉,豐盛佳肴,也是陛下叫她醒來之後吃的。

方才她暈過去時,陛下很着急。見她暈倒,立時就把她托起來了。

他又在床畔陪伴她很久很久,直到窦大将軍求見,他才走的。

陛下還是在乎她的。

潤潤心灰意冷。

翠微宮宮門依舊緊鎖,

看守,幽禁。

若他真信她,憐惜了她,為何不還她清白?

她知道,陛下認定她是毒婦,真正的懲罰還沒降臨,豈能讓她提前畏罪自殺。

他終究是個薄情之人。

他不值得拉鈎,更不值得她相信。

面對佳肴毫無胃口,潤潤挑最甜最膩的一塊糕點吃掉,勉強維持體力。

粉質感的甜,膩得人惡心欲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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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向破破爛爛的星星罐子,以及裏面被燒成灰燼紙星星,大淚湧下。

沒有了,一千多顆星星都沒了。

這些星星她折三年多呢,人生還有多少個三年,讓她再收集滿一罐星星呢?

母親說只有收集滿星星才能長出翅膀,飛向天空……她将永遠困囿此地。

潤潤用罷膳,屏退菊兒,獨自将張佳年托歲歲給她的東西拿出來。

搜宮時,她把東西藏在随身處;搜宮過後,她又把它放到床底下,才幸免于難。

打開,裏面是張佳年寫給她的情詩。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初見時張佳年遞給她的詩,猶自那麽純情,青澀。

可惜定情玉枕,也随星星被燒毀了。

裏面還有一包藥粉,是糖麽?

潤潤嗅了嗅,腥苦的味道,不似糖。

當初當初,真是追悔莫及。

若歲歲當日叫她和張佳年走,她答應,會有現在淪為階下囚一日嗎?

她如夢初醒。

張佳年和陛下是完全兩個世界的男人,張佳年才是她愛侶,而陛下永遠僅僅她主子——她和陛下身份上巨大的差異,是鴻溝,注定今生都無法逾越。

她根本不應該對陛下産生任何好感,更不應該因為他虛僞溫柔,就愛上他。

陛下既然那麽愛貴妃,何必納她呢。

·

過去一天,陛下來看她。

潤潤這幾天流淚太多,看東西隐隐朦胧。陛下來到時,她雙眼猶自裹着濕漉漉的紗布,身體蜷縮着,在床榻上小小一團。

聞身畔龍涎香的氣息,她迷迷糊糊說,“參見陛下。”

欲磕磕絆絆起身,卻被陛下攬住。

他道,“你眼睛有恙,不用行禮了。”

聲音很柔和,讓潤潤莫名想起夏夜裏她和張佳年一起撩的泉水。可她曉得,他本性比霜雪還涼。

紗布和藥早該更換,陛下扶着她,輕輕揭掉她目上白绫,眼球猶自猩紅着。

陛下泛起怃然,“為什麽老哭,是還怪罪朕麽?”

潤潤扯謊說,她得了沙眼無法控制淚腺,并非怨怼他。

他沉默片刻,知趣地沒有繼續這個話頭。

暖暖四月春陽,悄無聲息漏過窗棂,平靜而幽谧。

似乎終于想起她許久沒見過太陽,陛下抿抿唇,道,“明日叫下人陪你到院子裏坐坐,春天到來,朕會給你修一座小秋千。”

如果她喜歡,再額外為她圈養一些蝴蝶。

潤潤嗯了聲,他說的事都在院子裏,在院子裏蕩秋千,在院子裏在養蝴蝶,曾不提半句允她踏出翠微宮之事。

她現在乃謀害龍裔的罪人,最終處罰尚未決斷,他終究要冤枉她。

好可惜,如果一個月甚至幾天前他能如此對她,她會高興得揚起酒窩,傻傻以為,他愛她。

然而現在,一個瀕死之人,有什麽好期許的呢。

“那臣妾能見見姐姐麽。”

潤潤停半晌,徑直道出內心所盼。

錦書姑姑生前老說她天真,像小孩子。現在錦書死去,她也學會跟他讨要些實際的。

良久聽陛下沒回答,她又自顧自道,

“……臣妾這幾日老夢見姐姐,您即便要殺臣妾,也了去臣妾在世間最後一樁遺憾。”

陛下臉現晦氣,似不願聽這些死啊活啊的話,聲色涼幾分,打斷道,“好了,莫要胡說。”

潤潤失望,他不會允許她和歲歲再有見面的機會。

氣氛死水般窒悶。

陛下話少,平日他們相處時總是潤潤絞盡腦汁找話頭,讨好着與他說話。如今她也不愛說話了,雙方便僵持着。

潤潤并沒穿多少衣服,上身肌膚幾乎完全袒露的,只餘一點薄衾蔽體。

剛剛菊兒給她後背敷藥來着,她尚沒來得及更衣。

她和陛下曾那麽親密過,以往侍寝時常常她腿一分開,一宿都不用再合上,在他面前自然可以坦誠。

潤潤微微側着頭,天鵝般的雪頸暴露在外。

陛下冰冰涼涼吻覆近,貼在她脖頸上。他近身過來壓住她時,指腹緩慢摩挲她眼皮,像在安撫她。

“薛婕妤……”

潤潤了無生氣,想推開他卻又不敢,有種被綁架的膈應感。曾經他那張豐神俊朗無比面龐,此刻也索然無味了。

“你聽話,別想有的沒的。”

他靜靜說,“朕會保下你。過了這幾日,朕還會像以前那樣寵你,升你為嫔位。”

若非他頂着壓力,刻意保下她,就算不處死她,她此刻起碼也得受刖足一類的輕刑。

“你應該明白,這件事沒那麽容易過去,朕已經在盡力斡旋。”

潤潤悵然,她怎能認罪呢?

她知道因為心愛貴妃之死,陛下恨她入骨。之所以這麽說不過為騙她認罪,好給窦丞相他們一個交代,名正言順将她千刀萬剮。

保下她……

他把謊言說得那樣動聽。

陛下潮濕呼吸打在她頸上,夾雜缱绻的心跳。他暖情把她攬在懷中,親吻着。

潤潤極度傷懷之下,覺得他像個殺人不眨眼的怪物,本能向後顫栗。

下颌被他輕輕捏開,她口中,模糊不清發出一些咕哝聲。

·

煎熬幾日,潤潤眼睛依舊沒見好。

古人有哭瞎雙眼、一夜白頭的,誠不她欺。

哭,會讓陛下誤以為她在怨怼他,因而她止住哭泣,又拿起前幾日丢下的寝衣,一針一線織起來。

寝衣原本承載滿滿眷戀獻給陛下的,可現在卻成為打發時光工具。

陛下駕到時,見她精神打疊,乖乖巧巧在為他織這個,不會生氣,不會罵她,還會揉揉她的腦袋,一度很溫柔。

他霁月清風的眉眼,若神祇。

不得不說,即便在如此窘境之下,仍需承認陛下是她見過最帥的男子。

張佳年跟他的帥根本不在一個層次,張佳年僅僅窮酸的清秀,而他則帥得又矜貴又冷情,如果不是帝王這重令人敬畏的身份,只是個世家子弟,望一眼便能讓女孩泥足深陷。

陛下削白的指節,剮在她眼睑下,拭着那些淚痕。他問她,“你覺得朕怎麽樣,是不是怨朕狠心?”

潤潤搖頭,沒帶任何情緒。

他道,“朕問你話呢。”

潤潤答非所問,“陛下很漂亮,我曾經喜歡過您。”

這是她的心裏話。

事到臨頭也沒有隐瞞必要,歲歲不讓她喜歡陛下,她無法控制。

抛開低微身份,她其實一個十七歲情窦初開少女爾爾,面對陛下這樣人間極品的男子,夜夜纏綿,肯定心動的。

陛下聽聞若有所思,哦了聲,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但較他神色來看,起碼是不生氣的。

——他倒沒說她不配喜歡他。

“薛婕妤,朕心裏也有你。”

他說,

撫摸着她清瘦的下颌線。

朕不會叫你死,即便你惹上殺貴妃的罪名。

潤潤嗯聲,相信了,但也沒十分相信。

這日之後,陛下便撤去翠微宮衛兵,口頭叫潤潤思過。

或許他意識到一堆披堅戴甲的衛兵看賊似地看着她,真的很傷她心,便妥協。

每每前來,他都會說些安慰她的軟話,十分破天荒。

潤潤想起從前她很羨慕檀庭公主,因為檀庭有陛下這麽好這麽溫柔的哥哥。

時過境遷。

他喚檀庭皇妹,喚死去貴妃“意卿”,喚她卻只有走過場般的薛婕妤。

又渾渾噩噩思過幾日,那天菊兒忽然匆忙從外面跑來,面如土色。

潤潤被命令思過,菊兒要為她忙東忙西,時常有出去的機會。

菊兒撲進來,差點摔倒在潤潤面前,顫抖嗓子說,小主,完了,這回您真要完蛋。

窦大将軍聯合他的黨羽,與陛下在儀景殿議事。

風言風語傳出來,說陛下判處了潤潤腰斬之刑,刑期在這三天之內,以告祭貴妃。

腰斬,潤潤頓時熱淚長流,那得多疼呀。

她膽子比麻雀還小,他騙她,他說過不殺她的。

這結果她其實早該預料到,畢竟他非是第一次騙她了。

她只是沒想到,他如此狠……

菊兒魂飛魄散,主要怕連累自己和萍兒。

潤潤渾身篩糠,怔怔片刻。

君要臣死臣怎能活着,她怕又有什麽用呢。

最近每晚陛下都會來看她,前天和昨天陛下卻接連缺席。傳言似乎是真的。

潤潤最後懇求菊兒一次,能幫我找些酒來嗎?

要烈的,越烈越好。

菊兒怔怔,小主,您酒過敏,最怕飲酒啊?

潤潤委婉說忽然有點想念酒的滋味了,都說酒壯慫人膽,一輩子沒嘗過酒,怪可惜。

菊兒半信半疑,只得給她拿來。

翠微宮沒有太好的酒,只在小廚房找到一個酒葫蘆,裏面是辣辣的濁酒。

回來時,菊兒見潤潤換了身衣服。

“小主,您換衣服做什麽?”

該不會知道要死,所以想體面點走吧?

潤潤搖頭。

臨近傍晚,皇宮歸鴉點點,一派蕭條肅殺景象。

潤潤委屈啊,卻無處可訴。

她想她沒有做過的事,寧死也不能認。即便死,也清清白白。

她怕疼,腰斬之刑更萬萬不能領受。

別上酒葫蘆在腰間,她走出翠微宮。

如今陛下已撤去翠微宮的守衛,無人再攔她。

暮色蒼茫,星芒微閃。

墨藍的夜空,濃墨一團。

摘星樓。

整個黑漆漆的皇宮,就只有摘星樓高高地隐沒在夜霧之中。

潤潤的目光被摘星樓吸引。

好高啊,好威武,好漂亮。

那是陛下為貴妃生辰而建的,他帶貴妃和公主都上去過,她卻從沒去過。

她今日也大膽一回,上去看看。

萬一運氣好,真的摸到星星呢。

冷風之夜,她獨身一人逃上了皇宮的摘星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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