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幽會 (1)

大中午的, 他又想作甚。

潤潤赧然避過頭去,表面上很是風平浪靜,實則內心一?片荒蕪。

恢複記憶後,她行為?不似之前?那般渾渾噩噩, 連思維也敏銳許多?。

這一?方面由于她漸漸長大, 神志漸開, 另方面由于歲歲曾在宮中諄諄教誨她過月餘, 使她學會把握男子、把握人心的招數。雖不似歲歲那般娴熟,她總算去用了。

面對懷疑時, 她也嘗試說些花言巧語, 盡力藏匿自己情緒,貯蓄心機, 不再似剛入宮那般喜怒傷悲全傻傻寫在臉上。

這些微小的改變, 看似毫不起眼,卻盡數為?陛下捕捉。他平日在朝堂上要?和那群老狐貍鬥智鬥勇, 經過不知多?少風浪。若連枕邊一?個小姑娘的變化都察覺不出,皇帝之位恐早落人手。

陛下看破, 卻未點破。

畢竟他僅僅猜疑,潤潤可?能想起了什麽。潤潤究竟有沒有恢複記憶, 唯有她自己清楚。

陛下道,“今日天陰,你伴朕睡個午覺, 下午再回碧霄宮抄經。”

潤潤疏離又謹慎, “僅僅午覺麽。”

陛下的兩只手, 充滿力量感和控制感, 他連手臂線條都生得極好。

當然,不是。

潤潤雙手推擋, 興致缺缺,可?在他的糾纏下,無法?動彈。

剛才他用豐盛飯菜喂飽她的肚皮,現在輪到她報答了。

潤潤開始害怕,她懇求着,“您可?饒命。”

就?差給她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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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下也不行。

他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拍拍她小臉,道,“好好的。”

潤潤知在劫難逃。

她走到層層垂幕內的書架,撫摸雕镂精美花紋的屏風,

太極殿中袅袅焚的香,有安神之效。

陛下特意為?她焚的。

大白天的,他也如此過分。

潤潤腰間還系着為?死人服喪的白麻,但那又有什麽用,并非是護身符。

唯有那枚份量十足的避子香囊,時刻挂在身上。

待褪個七七八八,陛下慢悠悠來到。他已事先?淨過手,那副沉靜矜貴之儀态,好整以?暇,看上去俨然風光霁月的君王。

但是他內心和外表根本不相符。

潤潤身着薄薄一?件衣裙,懶懶困困地在簾幕見躺着,打着哈欠。

呃……剛用過午膳,她現在有些疲倦了。

可?他顯然不困啊,潤潤強撐困意,戰戰兢兢,打着寒噤躲避,心裏記着歲歲的仇,恨意越發深沉。

他輕飄飄道,“別怕。”

潤潤焉能不怕。

陛下性格那麽壞,白瞎了一?張好看的臉。

潤潤忍不住抽噎了下。從前?她竟還喜歡他,當真眼盲心也盲。

認命關上眼睛。

陛下也想要?她好好過日子,你情我願,兩個人手挽手,下雨天一?塊撐傘,晴天一?塊曬太陽,多?好呀。

可?她不肯,就?是不肯喜歡他。

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要?她的陪伴。

帝言,“睜開眼睛吧。”

連喚三遍,潤潤依舊置若罔聞。

她兩只眼皮睜開,仿佛無聲在說:我真的不想理你。

理你幹嘛?

我又跟你沒什麽關系。

你娶你的正妻,我過我的平凡日子。

過幾日,我就?要?出宮去,一?定。

她從始至終所求的,僅僅是“自保”二字。

可?自保了嗎?

姐姐難産而?亡,她自己也墜過一?次樓。非但沒有自保,還時時刻刻沉浸在危險之中。

陛下很是疑惑道,“潤潤,你老疏遠朕作甚?”

那麽反感他,每時每刻都在疏離他,抵觸他,不歡迎他,究竟為?何呢?

明明近在咫尺,卻恍若遠隔天涯。

兩個人明明可?以?開開心心的,她卻把自己閉鎖起來,拒他于門外。

陛下有些傷神。

淡淡的苦艾,彌漫唇間,

是他身上香囊的。

他郁氣難積,朝政給他帶來再大的成就?感,也難抵消情感的挫敗。

他現在好喜歡她,可?她又好不喜歡他。陛下多?麽希望,潤潤能對他說些溫言軟語,哪怕像剛才那樣的一?句也行。

求她了。

唉。

陛下只好勸自己,別太鑽牛角尖。

·

潤潤晉德妃之後,生活安安靜靜。她只是得到了妃印和寶冊,并未行冊封禮,因而?身份暫時還有些尴尬。

潤潤依舊一?天天泡在暢春園看戲。

班主?小柊和她熟絡了,知她雖貴為?妃子,卻是個苦命人,剛死掉親姐姐,又被困囿于深宮裏無依無靠。

唱戲之餘,小柊也陪她聊聊天。

小柊感覺皇帝對她不像是愛,更像養了只麻雀在身邊,折斷翅膀,憐惜時憐惜,其實無關緊要?。

畢竟她太弱小,出身也太賤,和暢春園這些戲子曾經是同行。服侍皇帝完全被皇帝握在手中,也屬情理之中。

小柊祖籍乃東南臨海之地,老家位于一?片海島之上。近日,暢春園的伶人會更新一?批,小柊準備領賞後金盆洗手,帶着小侄兒?回老家頤養天年?,再不做這侍奉人的行當了。

小柊的小侄兒?,就?是在戲班裏打雜的小夥兒?,十幾歲年?紀。

潤潤道,真好。

能離開深宮,幸福得緊。

小柊道:“娘娘獨自生活在皇宮中,要?保重?身體。”

常聽說一?入宮門深似海,皇宮的勾心鬥角最可?怕。雖德妃娘娘目前?是陛下最寵愛的妃子,難保以?後。

況且,皇後之位空懸,陛下不允許她懷孕。宮女沒有尺男寸女傍身的女人,總是前?途茫茫。

歲歲的仇烙印在潤潤心頭,她昔日明媚單純的臉蛋一?天天浸在陰霾中。

歲姨娘難産而?死後,王妃獨大,掌控王府後院,日子過得順風順水。

王妃在前?朝有孫丞相撐腰,永安王重?新變成了妻管嚴,做事決斷前?要?先?看王妃幾分臉色。

關鍵人物在歲歲,

歲歲一?死,仿佛所有人皆松懈下來。

孫丞相靠着下屬送來賄禮,短短數日把欠阮家的三萬兩銀子償還,并且額外孝敬了阮家五千兩。

阮氏之前?一?直忌憚,不敢把收賄之事做得太絕。經此之事,見孫丞相安然無恙,輕輕松松瞞過陛下,阮家行事也跟着張揚起來。

錦衣衛指揮使裴青山秘密來到儀景宮見駕,他雙手抱拳,跪于陛下靴前?,

“微臣不辱使命,陛下吩咐的內幕和證據,北鎮撫司已查個七七八八。”

正如陛下所料的那樣,無論孫丞相還是阮氏,目光皆釘在永安王的嬌妾身上,歲歲和潤潤姐妹是他們?頗為?忌憚的。

歲歲偷聽到了孫丞相的秘密,

歲歲既死,某些人可?以?高枕無憂。

陛下伫立在書案邊,撫着裴青山送來的一?疊卷宗和流水賬簿,神情晦然,

賣官鬻爵之行徑,最小的交易也有幾千兩,大的甚至上萬兩。

在這種情況下,一?國科舉考試形同虛設,正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從三品到七品的官位皆被願意出血的世?族子弟買斷。

他踐祚之處精心設計的甄選人才計劃,完全被打亂。官員欺上瞞下、只手遮天之行徑,越加猖狂。

好在他終于握到了證據,

屠刀,可?以?向異己者斬下。

陛下說:“宣永安王。”

王爺近來韬光養晦,表面委頓消沉,實則時刻準備為?陛下刀刃。

他小事上寵妾滅妻,大事卻絕不含糊。他是陛下同父異母的弟弟,在站隊方面,一?直堅定不移地跟随陛下。

陛下意欲隔些時日再動手,此番叫永安王來,主?要?詢問歲歲的喪事是否安置妥當。

永安王:“皇兄盡管放心。一?切按部就?班。”

陛下點點頭,

在儀景殿處理數個時辰的政務,累得脖頸關節隐隐疲憊,

稍事休憩,隔着窗牗遙遙眺望禦河,檀庭正領着她的驸馬玩耍。

雨過天霁,淡淡陽光,

河邊灑下一?道缥缈的彩虹,

驸馬支起畫架,正對着檀庭描丹青。女的靈動活潑,男的文?秀,看起來甚為?和諧靜寧。

陛下靜靜瞧了一?會兒?,心念微動。

他盤桓的念頭是潤潤,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得弄清楚,潤潤現在是否恢複了記憶,心裏面又有沒有張佳年?。

遂吩咐劉德元,單單叫公主?一?人過來。

檀庭蹦蹦跳跳,還跟小時候一?樣天真無邪。她燦爛笑,“皇兄,您找臣妹呀?”

陛下輕撫公主?腦袋,哥哥寵極妹妹。親兄妹,血脈相連的關系,才是任何隔閡都無法?打破的。

陛下道:“波斯國新進貢一?批香粉,你拿去随意賞人。”

檀庭後院都是些男寵,男人調脂抹粉本不好,顯得太過娘娘腔,但檀庭的那些男妾除外。

檀庭歡喜道,“好。皇兄最疼我了。”

波斯國進貢的香料擁有很奇特的味道,沾身上半點數日萦繞。

檀庭如今最寵愛的是張佳年?,領得香粉後沒給別的男寵,悉數賞張佳年?了。

公主?府內

張佳年?鄙夷,哪有男人抹香粉的,

但檀庭想看,檀庭想要?一?個香噴噴白淨淨的驸馬,這樣看起來會更賞心悅目一?些。

張佳年?拒絕公主?的賞賜,檀庭誘惑他道,“如果你哄本公主?高興了,本公主?可?以?讓你見見父母。”

張佳年?心髒劇烈一?蹦,父母!

他做夢想見到。

這條件太強,簡直是他求之不得的。本以?為?檀庭是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沒想到她也這麽會把握人心,他心心念念什麽她就?把什麽碰到他面前?,然後逼他去答應某些條件。

關鍵是,張佳年?還無法?拒絕。

誰能對自己的父母置若罔聞?關鍵是,張佳年?還素有遠近聞名的大孝子之稱。

他之前?和潤潤私奔,最害怕的就?是陛下會傷害他無辜的父母開刀,因而?提前?把父母安頓好了,可?不想終究徒然……

張佳年?堅定道:“若公主?可?以?釋放微臣的父母,微臣什麽都可?以?答應公主?,做豬做狗都可?以?!赴湯蹈火,為?君所使。”

檀庭笑道,“只是讓你抹抹香粉啦。”

無可?奈何,張佳年?只得往臉上塗香粉,陪檀庭玩片刻。

檀庭和潤潤一?樣,很喜歡這種小孩子的幼稚東西?。

其餘男妾們?見了,紛紛嘲笑驸馬。憑公主?對這般寵愛,換別人早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檀庭問:“驸馬現在是否對本公主?一?心一?意?”

張佳年?說謊,“是。”

檀庭用手邊的玉如意,居高臨下托起張佳年?下巴,“認真回答本公主?。”

四目相對之下,張佳年?語塞,公主?漆黑烏亮的眸子似把他內心看穿。

她雖生得稚氣娃娃臉,卻和她皇兄一?樣,眼神十分具有壓迫感。

張佳年?流露閃爍心虛之意,他确實有事瞞着檀庭。一?旦被檀庭知道,他和他父母俱危矣。

重?重?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主?動摟住檀庭,“公主?,臣當然對您一?心一?意的。”

檀庭道:“那就?好。你得知道,潤潤是我皇兄的女人,你和她這輩子沒戲啦。”

張佳年?臉色比苦瓜還難看。

渾身噴着香粉,半男半女,陰陰柔柔,明明是男兒?卻被困在垂花門內,細思來憤懑之意難以?纾解。

好在檀庭說話算話,折辱夠了張佳年?,真讓他相見老父母一?面。

“只要?你聽話,本公主?會疼你。”

張佳年?默默無語,心裏只有老父母。

……

潤潤晉為?妃位,聲勢浩大,皇後未入宮之前?,後宮她一?枝獨秀,再無可?堪匹敵。

宮裏人慣會見風使舵,眼見潤潤盛寵,巴結的巴結,奉承的奉承,俨然把德妃娘娘當成天,當成神,但凡潤潤有所命無不凜遵,哪敢忤逆鄙夷。

繼後阮淨薇并不是一?個省油的燈,眼見潤潤盛寵,恐其威脅到自己皇後地位,幾日來多?番進宮作陪陛下。

潤潤感覺陛下這幾日糾纏她似乎少了,原他和未來皇後鬼混在一?起。

潤潤被叫到鳳儀宮,

鳳儀宮內,帝後俱在,

陛下居主?位,阮淨薇居後位,俨然是獨步天下的皇室夫妻。

試婚過後,陛下的婚期終于近了。

今日叫潤潤過來,是因為?潤潤從前?與阮淨薇頗多?隔閡,潤潤提前?給皇後奉一?杯妾室茶,好和睦後宮,握手言和的。

陛下靜靜居于帝位,瞥着下面妻妾二人,眼珠平靜得猶如一?灘湖水。

潤潤掀起裙裾下跪,舉案過眉,為?繼後娘娘獻上熱茶。

看得出來,她面色鐵青陰沉,絲絲泛白,似極為?不情願。

可?當着陛下的面,她唯有順從。

阮淨薇得意,端着皇後的架子,慢慢悠悠從潤潤手中接過茶,丹鳳眼睨向潤潤,鄙夷,蔑然,

皇帝炙手可?熱的寵妃如何,害死她姐姐又如何,她不是照樣得跪在自己面前?。

皇後永遠是皇後。

阮淨薇放在唇邊啜飲一?口,

潤潤的手臂,還捧着托盤顫顫舉在頭頂,一?副不中用的模樣。

廢物,慫包。

阮淨薇內心得到充足的滿意。

還得是她阮家。阮家決定最近再幹一?票大的,多?賣幾個官位。

将茶杯放回去,阮淨薇道:“多?謝德妃妹妹。”

卻沒叫潤潤起來。

潤潤無情無色,呆在那裏,雙手耷拉在兩側,似個木頭人。

陛下淡淡道,“起來吧。”

潤潤這才得以?起身,目如死魚,黯淡瞥向阮淨薇。

阮淨薇故意往痛處戳,“歲歲姑娘剛剛撒手人寰,就?勞煩德妃妹妹請茶問安,我這心裏還真過意不去呢。”

潤潤冷冷呵着。

這樣明顯的茶言茶語,陛下卻置若罔聞。非是他聽不懂,僅僅他不愛管。

在妻與妾的争鋒中,他永遠站在正妻那一?邊。

既提到了姐姐,潤潤順口問道,“陛下可?否容許臣妾往永安王府走一?遭,聽說王爺為?姐姐立了冢,臣妾想去掃掃墓。”

這夫妻倆都僞善,最顧忌面子,公然提出總比私底下好,若私底下陛下必然會拒絕。

他果然沾點遲疑,“你姐姐頭七已過,你回去還有何意義。”

阮淨薇道,“妹妹莫要?惹陛下生氣,若要?掃墓,我替妹妹掃也可?以?的。”

潤潤眼皮一?跳,歲歲本來是阮淨薇害死的,阮淨薇去掃,歲歲在九泉之下焉得安寧?

潤潤堅定,眼圈泛紅,忽略阮淨薇,一?字一?頓道,“求陛下。”

陛下垂着眼皮,手指撚了撚,倒沒直接拒絕。

但他也沒答應。

閑談着,揭過這話頭,聊起近來京城花匠新栽培出來的花種獅頭菊。

潤潤挫敗,坐在旁邊飲着茶,聽帝後相互談天。

好容易挨得阮淨薇告辭,殿內只剩陛下和她,氣氛無形中又凝重?起來。

陛下踱過來,握住她手。

自然,親切,仿佛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潤潤卻白眼:我允許你握了嗎?你怎麽不握你繼後的手去?

潤潤知道,他人前?一?副樣子,人後又另外一?副樣子,最是擅長變臉。

潤潤面孔板着,周身淡漠似臘月寒風,并不願理會他。

她的眼圈,到現在還紅着。

他夜夜睡她,卻連她探望已故姐姐這點小小心願也要?回絕嗎?

陛下當然明白她為?哪件事較勁兒?,忖度半晌,終是讓步道,“好吧,你去便去。”

潤潤問“真的。”

陛下微微莞爾,“若強行留你在宮裏,只怕你又要?生氣,到時候朕可?哄不好。”

頓了頓,雲淡風輕說,“掃墓而?已,非是什麽大事。”

他近來對她的退讓确實良多?。

潤潤擡眸,“謝陛下。”

他道,“不謝。”

得帝王首肯,潤潤立馬回去收拾東西?。

碧霄宮外加派了兩隊金吾衛,來來回回站崗巡邏,直接聽潤潤號令,乃是她前?幾日主?動跟陛下求的。

潤潤此番去祭祀,本以?為?陛下會派這些金吾衛跟随她,陛下态度卻平常:金吾衛是守衛皇宮安全的,豈能跟她出宮。

他沒叫人監視她。

摩挲她的臉,“朕相信潤潤。待你将來記憶恢複,會知道咱們?之前?拉過鈎。”

他的口吻,并不是以?一?種真摯熱盼的語氣,而?是相信中夾雜着猜忌,溫情中裹挾着冷淡,甚為?難以?琢磨的感情。

他是那樣一?個多?疑帝王,這樣輕輕松松放她出宮,似乎不像他的風格。

她怔怔道,“陛下?”

他道,“朕也有事,興許為?了科舉考卷之事,還要?親自到貢院走一?趟。”

“陛下不在宮中?”

“過幾日才不在。”

潤潤明天就?回去掃墓,僅僅需要?半天最多?一?天時間,明天他還是在的。

潤潤哦了聲,曉得。

翌日清晨,辭別君王。

小雨紛紛,往永安王府而?去。

她要?先?在永安王府打個轉兒?,收拾收拾姐姐的遺物,再往郊外王爺給歲歲買的那塊小墓地去。

因只是一?次私人拜訪,潤潤輕裝簡行,無浩浩蕩蕩的衛兵跟着她。

出得四四方方的皇宮才知人世?熱鬧,街市繁華,小販吆喝,人間煙火滋味。

侍奉在潤潤側的,只有婢女菊兒?和三兩個侍衛。她此番出行,和京城尋常貴婦相差無幾。

陛下為?暖她的心,哄她回心轉意,真奉上了足夠的信任。

林木森森,肅穆的陵地之中,潤潤呆坐在歲歲墳前?,擺上了鮮花和點心。

菊兒?和兩個侍衛被她遠遠排開,她要?單獨跟姐姐說說話。

淚灑盡了,酒瀝幹了,林間升騰起冥冥薄霧。

從墳包後面鑽出一?個人,張興清秀,身形落柘,仔細看是張佳年?。

潤潤有淚如傾,沖過去抱住。

張佳年?亦滿面淚痕,潤潤。

這裏遠離皇宮,他們?可?以?暫時擁抱。

說來真可?悲,他們?的重?逢,竟要?在見不得光的墳場進行。

原是幾日前?宮中偶遇時,潤潤以?眼神告知張佳年?:自己會想辦法?來為?歲歲掃墓,趁機見他一?面。

彼時陛下正在,潤潤表現得十分隐晦。豈料張佳年?居然聽懂。

張佳年?激動無兩:“潤潤,我也是千百般懇求公主?,借探望父母的名頭偷偷來此,你果真在。”

一?對戀人,終于得以?頃刻的相守。

張佳年?身上彌漫着淡淡香粉味,他受苦了,近來檀庭為?難他,總是逼他抹香粉,讓他扮作女孩子的模樣。

張佳年?淚流滿面,淚水根本收不住,甚久甚久,他都沒有把心愛的她擁在懷中。

左右周遭寂靜無人。

平日,張佳年?要?侍奉妻主?,而?潤潤也要?侍奉皇帝。

此刻,天空為?帳,草地做房,

墳場也可?以?變成他們?的洞房花燭,

張佳年?捧着潤潤可?愛的臉蛋,氣息灼熱,“潤潤,你的記憶恢複了是不是?”

潤潤點頭。

她唇張着,想和張佳年?說一?些歲歲的事——姐姐慘死,她已經設法?騙過陛下,謀劃了一?套為?姐姐報仇的絕佳辦法?。

“我寧可?死,也要?阮淨薇那個女人血債血償,讓姐姐九泉之下安心!”

然時間緊急,張佳年?顧不得多?聽歲歲之事,他只想和潤潤多?熱絡熱絡。

他盼望這一?刻,已經太久。

“我們?相見,皇帝永遠也不會知道,永遠蒙在鼓裏……”

張佳年?流露深情。

潤潤下意識激靈,卻沒推開他。和佳年?在一?起,她應該心甘情願。

然就?在此時,遠處隐隐傳來菊兒?的呼喚聲,

“檀庭公主?殿下,您怎麽來了?”

張佳年?如潑一?瓢冷水,頓時委頓下來。

公主?……

公主?這個名字,比什麽都可?怕。

公主?是他的妻主?,有權利把他關進大牢裏刁難他,對他執掌生殺大權。

今日他之所以?能私會潤潤,靠的還是公主?開恩,赦免他的父母。

潤潤不及張佳年?耳力敏銳,尚未明白發生何事。

張佳年?匆匆忙忙道,“潤潤,快,躲一?躲,來不及了。”

潤潤正期待他進一?步,見他倏然停下,無比困惑。

她沾了點委屈,還以?為?他嫌棄她,扯了扯張佳年?衣袖,軟糯叫道,

“佳年?……”

千載難逢的機會只有一?個,錯過這回,她又要?回到深宮,與他再無會見之日了。

張佳年?心如刀割,他比潤潤更渴盼。

但,這半年?多?以?來,潤潤過的是什麽日子,他過的又是什麽日子?

陛下愧疚潤潤,鑄金屋給她住,溫柔體貼地哄她,把珍寶捧在她面前?,當她親妹妹般呵護。

而?他呢,落在公主?掌中,天天非打即罵,像狗一?樣卑微地生活。

天淵之別。

潤潤不會懂他。

前?程毀了,父母也險些慘死,

日複一?日,任憑再有傲骨,也會生生被磨碎脊梁。

他一?個男人,自尊心碎成八瓣。

張佳年?現在對公主?已形成條件反射的害怕,永恒的陰影。

匆忙之間,他并無法?向潤潤解釋這一?切。

潤潤默默退開,對張佳年?無比落寞和失望。

她第一?反應認為?,自己魅力不足,長得醜,或者因為?和陛下沾了關系,所以?張佳年?才抛棄她,

可?她自從恢複記憶以?來,一?直都很惦記他呀,甚至在失去記憶的那段時光,都是陛下錯認成他。

她心裏沒有陛下一?點點的位置,全是他,全是他,他為?何就?不明白?

檀庭發現張佳年?半路失蹤,還以?為?他出什麽事,來尋人的。

“佳年?,你在哪兒??”

她一?時慈悲,才答應他探望父母。

潤潤聞聲抹幹眼淚,小臉沾了點泥。

檀庭轉瞬即至,見潤潤和張佳年?兩人相對在林中,“你們?……”

幽怨,“佳年?,怎麽回事?”

佳年?不是說過一?心一?意只喜歡她嗎?

張佳年?無處可?躲,只好假稱來此祭奠歲歲,偶遇了潤潤。叫公主?察覺他與潤潤幽會,父母性命必然嗚呼。

檀庭半信半疑,“真的麽?”

張佳年?回到公主?身邊,“确實真的。”

檀庭遲鈍,其實她對兄長有種盲目的仰慕,自從她皇兄對潤潤好以?後,她對潤潤的敵意也消減許多?。若在以?往,早哭着喊着告訴皇兄去了。

她問,“潤潤,今天你來祭拜你姐姐?”

潤潤盡力表現得冷靜,一?個字嗯。

檀庭心思比較單純,沒有深究,只把張佳年?掠上馬車。

“以?後無論偶遇還是刻意,你都不準再見潤潤。”

檀庭和驸馬走後,潤潤涼惘惘。方才那一?盞茶工夫,比過往任何經歷都回味深長。站在原地,從頭涼透到腳後跟。

佳年?,愛上公主?了吧。

潤潤胡思亂想半刻,菊兒?過來扯了扯她袖子,示意她該回宮。

潤潤使勁兒?搖搖腦袋,摒棄雜念,

無論如何,現在替姐姐報仇最要?緊。

她俯身取走歲歲墳前?一?抔土,意志堅定。

……

皇宮

陛下如願以?償,在潤潤身上聞見了波斯香粉的味道。

他呵呵冷笑,面色無比陰沉,半晌,又覺得凄涼入骨。

·

陛下離宮了。

陛下沒封皇後,卻先?将妃位的寶印和寶冊給了潤潤,阮淨薇憋着悶氣。

阮淨薇邀潤潤一?起去賞菊,

是人都看得出來,這是場鴻門宴。

歲歲既除,現在輪到潤潤了。

潤潤派人回信說:若欲賞菊,碧霄宮有極好的獅頭菊,莫如直接到碧霄宮來。

阮淨薇欣然答應。

哪裏都是她的主?戰場。

潤潤雖現在貴為?德妃,但論手段論地位,仍然無法?與她相較。

她們?互為?不共戴天的仇人,見面即你死我活,哪裏是真的賞菊。

至碧霄宮,宮內陳設富麗堂皇,阮淨薇驀然發現潤潤今時不同往日了。

碧霄宮左近立着兩隊金吾衛,陛下為?何這般看着?前?幾日潤潤住在翠微宮時,仿佛還沒有。

阮淨薇疑惑。

潤潤坐在主?位上,阮淨薇來,也沒有起身。命定皇後如何,終究沒和陛下行過大禮,沒有皇後玺印。

按照宮規,該當是阮淨薇拜見她。

潤潤:阮姑娘。

阮淨薇叫:德妃。

兩人從前?過節不小,阮淨薇驚訝于潤潤那日口出狂言辱罵陛下,竟然還能榮等妃位。

潤潤究竟是哪座山變的狐貍,将陛下迷住?

潤潤被歲歲之死激得太嚴重?,性情全然不似失憶時那般唯唯諾諾。

若解心頭恨,拔劍斬仇人,

既然陛下憐香惜玉,歲歲的仇只能靠她自己來報。

她面色鐵青,沉默寡言,直接命人将碧霄宮大門閉上。

白天閉門作甚?阮淨薇冷笑,還自有恃無恐。潤潤該不會想為?歲歲報仇吧。

潤潤:“你猜對了。”

阮淨薇:“放肆……”

未來皇後,身份何等尊貴,誰敢對她放肆?

潤潤不理不睬,幹脆利索,直接命下人杖打阮淨薇。

“給本宮打。”

——聲音嬌脆,潤潤那麽單純一?個女孩,以?往膽小怕事怯懦如鼠,如今在深宮被逼得也會用本宮二字了。

幾個太監面面相觑。

沒聽錯吧?

德妃娘娘要?打皇後娘娘?

潤潤只是名義上的主?子,發號施令,滿屋子沒一?人敢動。

阮淨薇鄙夷道,“你瘋癫麽。”

實話說,薛歲歲難産确實是她出的主?意,但陛下照樣半點懲罰也無,甚至仍立她為?後。

潤潤看似高高在上,還得眼睜睜看着薛歲歲喪命。

“親姐姐活活疼死滋味,好不好受?”

阮淨薇在潤潤耳邊,“你要?想好,你若敢肆意妄為?,陛下把你碎屍萬段,文?武百官也會彈劾你的。”

沒有任何證據指明她害了薛歲歲。

潤潤淡淡笑。

潤潤生得一?張玉雪可?愛的鵝蛋臉,本來不刻薄,但此時有森然之感。

她将前?幾日從陛下那得到的魚牌拿出來,命守在碧霄宮的金吾衛:杖責阮淨薇。

也是恰好,金吾衛統領前?幾日喝酒,耽誤了當職,剛剛被陛下罷免。如今守在碧霄宮的金吾衛群龍無首,見了魚牌紛紛凜然。

潤潤将魚牌亮出,那塊牌子以?純金打造而?成,見此牌如見陛下,其命令的效用和天子一?樣。

天子之令,誰敢忤逆。

阮淨薇怎料潤潤手中有這東西?,心頭滲出幾分慌張。

菊兒?等人早吓傻,呆立如木雞。

潤潤已經發號施令,非是以?她潤潤的名義,而?是以?魚牌名義。

金吾衛對那牌子敬若神明,打,日後陛下追究起來是死;不打,違抗魚牌的命令也是個死。

阮淨薇慌張道:“薛潤潤,你真瘋了麽?”

潤潤不理會,依舊以?魚牌命令那些金吾衛,重?複道:“打。”

這些日子陛下對德妃娘娘的恩寵,衆兵看在眼中。

德妃以?魚牌發號施令,他們?無法?拒絕,滿以?為?是天子旨意,真動手将阮淨薇捆在條凳上。

長杖噼裏啪啦落下,阮淨薇痛苦呻.吟,口中哭嚎不休,片刻裙間見了血。

潤潤坐在碧霄宮最高主?位上,望着滿宮冰冷的榮華富貴,急促地呼吸着;

她記得清清楚楚,從前?窦貴妃在時,她因為?失手射死了窦貴妃的狗,被陛下捆在庭前?當犯人一?樣問罪,那時候多?無助,多?恐懼……

如今時殊日異,情勢也逆轉過來,也該讓她嘗嘗做刀俎,旁人為?魚肉的滋味了。

碧霄宮的宮女,瞠目結舌看着。

一?向溫順似綿羊的主?子,怎麽變得如此……蠻橫?

憑一?時意氣打壞未來皇後,陛下會饒了她麽。

潤潤逼自己發狠心,打算将阮淨薇直接杖斃,和她鬧得個同歸于盡也罷。

誰料走露風聲,

傳來,“陛下駕到——”

陛下來了,陛下來了。

奄奄一?息的阮淨薇直接梗了,哀然痛呼“陛下!”,在一?灘血水中昏迷過去。

潤潤下手狠,若陛下不來,她真會打死阮淨薇。

碧霄宮的所有宮人包括金吾衛在內,紛紛噤聲,噼裏啪啦黑壓壓跪作一?片。

潤潤早知他會來,慢慢從主?位上下來,掀裙也跪在他面前?。

陛下臉色絲絲青白,那一?身墨色的帝王常服宛若黑雲壓城,極冷、極冷剜了眼潤潤。那樣寒芒眼神,又回到她一?開始入宮給他唱曲兒?時那般疏離陌生了。

他估計剛從外面回來。

身後太醫慌慌張張将阮淨薇救起,斯人一?吸尚存,呼吸倒還能呼吸,但下面血流成河,傷得太過嚴重?,母宮破裂,怕是下半輩子都要?不孕不育。

陛下心煩,吩咐将阮淨薇擡走。

金吾衛們?個個瑟瑟發顫,杖打未來皇後固然死罪,但如果讓他們?重?新選一?次,他們?仍會遵命而?為?的——只因潤潤貴為?德妃,手中又持有魚牌。

消息傳得飛快,阮淨薇的母家得知後,老家主?和幾個哥哥飛速趕到宮中,哭得個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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