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屈服 (1)

潤潤心下咯噔, 着實沒想到陛下會?擺出這麽一出。

他坐在那?裏,

似乎卑微挽留,卻又勝券在握。

平靜的瞳仁看似溫和,實則是他一貫冷血和無情?。果然, 連日來他的讓步, 妥協全是假象。

他早就想好這麽做了。

“陛下, 不?要, 不?要,”

潤潤哀然擡頭, 隐隐濕意?在眼?眶中溢出, 她嘗試去和他講道理?……她不?要選,哪樣都不?要選, 哪樣對她來說?皆為噩夢。

多日的倔強, 清高的身?段,此刻盡數放下, “求您。”

他沒理?會?,

婢女托着吉服, 舉在潤潤面前。

桌面濃濃的黑色藥汁,透出極其苦腥氣味。

陛下道:“潤潤, 你考慮一下。”

他喜歡她啊。

若是換作其他嫔妃,他焉會?花如此心思。君王要幸,還?輪到嫔妃不?願了?

別說?不?願, 便是侍奉時稍有馬虎, 都會?被撂在深宮, 這輩子再無面聖機會?。

後宮的競争, 實在太激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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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她,他沒上趕着過任何人。

潤潤不?住搖頭, 往後躲去。她把自己腦袋緊緊捂住、保護住,怕他再度将?她的記憶奪走。

陛下的耐心似乎耗盡,

他的手從她臉蛋上離開,站起身?來,獨自到窗邊。淡淡陰影灑下,朦胧了他的神色。

他沒有再哄她,

“如果你不?選,那?便是兩?者都選。”

他會?先給她灌藥,再讓她封妃。

他一定?要她。

潤潤懊惱哭泣着,接下冊封禮的吉服,代表她接受了他,這輩子留在宮裏。

可她根本無法接受他,她怕他,痛恨他,是從骨子裏滲出那?種害怕,見他本能地渾身?篩糠,如何和他共度餘生?

她心裏更多的還?是把他當成需要敬重的主子,而非親近的夫君。

夫君的感覺,只有張佳年能給。

他擁有天?下,為何獨獨逼她?

“陛下,陛下……”

她斷線珍珠流着淚,小嘴嘟起,“求求您放過我吧,放過我吧。”

姑娘那?樣哀求。

陛下瞥在眼?中,心若刀剜。

他在害她嗎?

他只不?過想和她一起罷了。

陛下心微微軟,“潤潤。”

堪堪欲摩挲她,卻被她防禦敵人似地避過。

潤潤質問道,“陛下,您這麽做,對我根本不?公平。”

他是君王,至高無上的主人,

稍微有一點不?痛快了,可以随意?把人處置,殺頭,流放,冷宮,

帝王于後宮之道,雨露均沾,子嗣務必求繁茂。而她所求的卻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和他背道而馳。

他和她根本是殊途人。

陛下的手空蕩蕩懸在半空,

不?公平麽,

可感情?之事,哪裏有公平的。

如果他有其他辦法,怎會?忍心逼她。

若說?就此放她走,她妄想。他舍不?得,決計也舍不?得。

他緩緩吐一個字,“選。”

處理?朝政之事,他向來果斷利索。

處理?潤潤,他已拖泥帶水多了。

潤潤梨花帶雨,未能打動陛下。

她匍匐在陛下腳下,小手哀求地揪着他的衣角。兩?個身?強力壯的婢女站在她身?後,已堪堪拽住了她的兩?只胳膊。

時間再一分一秒流逝,若潤潤再不?選,她們負責給潤潤灌藥。

灌下了,便什麽都忘記了。

她仍然會?變成一張白紙,陛下仍然可以和她重新開始。

連她的張佳年,也遺忘。

鳥語啁啾在樹上,風吹芭蕉葉,沙沙沙,窗外和諧而美好。

而潤潤抽噎着,仿佛在鬼門關。

陛下衣袍的一角,已經被她抓皺。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

她還?沒選。她就是不?肯選。

她坐在原地抹眼?淚,拖延時間。

陛下眉心微蹙,兩?指淡拂,

灌吧。

潤潤兩?只纖細的胳膊,立即被婢女控制住,反剪到身?後。另一個婢女将?濃黑的藥汁端在她口邊,“主子請用。”

婢女無情?的聲音,潤潤恍惚間聽?來,很像是“主子請上路”……她越發驚恐,猶然苦掙,牙關緊閉,可婢女輕輕易易撬開了她的嘴。

是真灌她。

藥汁即将?入喉的那?一剎那?,潤潤忽然泣不?成聲叫道,“……我選封妃,我選封妃!”

她掙開婢女,跌跌撞撞爬到陛下面前,兩?只手臂緊緊将?他的一條腿抱住。

“陛下,臣妾知錯了,求您原諒臣妾,臣、臣妾做您的妃子!”

陛下垂眸睥睨她,微微亮色,

“真的?”

潤潤淚眼?朦胧地點點頭。

那?麽頃刻間,卑微得她自己覺得可笑。

陛下神色頓時溫柔起來,伸手将?她托起,她頭發都蓬亂了,珠花也歪了。

他憐然替她整理?衣襟,抱在懷中,“別哭,別哭,你想通便好。”

潤潤焉能不?哭,打着哭嗝兒。

陛下命婢女将?藥汁端下去,抱潤潤好生坐下。他自己則半跪在她面前,緊攥住她兩?只手,目光閃爍一些怿色。

他持續吻她額頭,似羽毛之輕,喜悅,夾雜憐惜和疼愛,

“潤潤,你能願意?,知道朕有多高興麽。”

潤潤弗敢面對他的眼?睛,只敷衍地嗯——她再一次見識到了他的可怕,如果她仍然執拗,他會?生生奪走她的記憶,把她改造成他想要的樣子。

她确實太弱小了。

平凡,卑微的小麻雀。

潤潤沒有再抽回自己的手,任由陛下握着。她的腦袋,也徐徐靠在陛下肩頭。

認命吧,認命了。

五指山壓下來,她根本逃不?脫。

他們之間冷戰了半個多月,此刻連空氣中也流淌着濃重的相思。

溫水端來,陛下親自用帕子給她勻面。擦掉道道淚痕,他的缱绻有若三?月春風,像珍寶似的把她捧在手中。

和方?才冷峻的模樣,又迥然異同。

他輕輕喚,“德妃。”

流動情?愫的目光,傾注在她臉頰上。

潤潤幾乎半躺他懷中,作為回應,也去攬住他脖子。

他們離得那?樣近,陛下的每一寸細節她皆能清晰看見。他五官依舊那?樣棱角有致,春日桃花初綻般,美好白淨帥氣。

他那?麽年輕,權勢那?麽熏天?。

薄薄的唇,顯得矜貴而薄情?。

一聲一聲的德妃,他不?停喚她,很是眷戀,也有意?無意?提醒她現在的身?份。

他的德妃。

潤潤也喚,“陛下。”

聲線發枯。

他等她的吻,潤潤強行把哭嗝兒壓下去,猶豫着去接近他的唇。

呃……說?來痛心,她消極于吻他,不?喜歡自然一方?面,更大緣于她怕她。

永遠難以忘記,她初次在清泉宮吻他時,他眼?底那?鄙夷,抵觸,反感,好像她是什麽垃圾。

那?時潤潤便留下了陰影,

她曉得了拎清自己身?份,與聖駕保持距離。

可如今,窮追不?舍的卻成了他。

很淺很淺的一個吻,被陛下加深。

陛下阖目蹭着她的額,低聲道,“潤潤,那?夜朕來找你……”

好吧,其實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也不?是他夜裏閑得慌,想散步。

他蓄意?來碧霄宮找她時,那?天?晚上他想要她親近親近他,吻吻他,像現在這樣。

他還?想給她種些銀杏樹呢,

只是沒想到,必須用這樣強硬的手段才能逼她回頭。他很遺憾。

潤潤唏噓在他懷中,無論如何對他也愛不?起來。

她剛剛還?差點被灌了藥,

陛下此時對她來說?,是天?威,是主子,比任何其他情?愫重得多。

仆人對主子,自然不?會?産生愛的。

陛下習慣性地揉了揉太陽穴,也不?曉得自己怎麽了,稀罕潤潤快稀罕得發瘋,她不?愛他,他心痛得徹夜難眠。

更嫉妒張佳年,心裏最陰暗一面都拿出來,甚至為了她差點廢掉張佳年。

明明他以前不?這樣的。

罷了,揭過也罷。

他道:“你封妃那?日的禮儀朕已為你安排好了,到時候朕過去陪你。”

潤潤是最美的,

封妃的吉服,本身?極美極繁複的。冊封禮要辦,風風光光地大辦特辦。

封妃,可不?是給了金印和寶冊就完事的。

潤潤謝他擡愛。

餘下,倒再沒什麽話。

陛下卡殼,

許是覺得方?才太過分,隔了片刻,他又補償似地嘆道,

“潤潤,你給朕一次機會?。”

給一次吧,求求你,給一次吧。

“朕竭盡所能疼你,讓你幸福快樂。”

他深深摟着她,她和他在一起不?會?後悔的,不?會?。他會?做得比張佳年好,一定?。

潤潤跟木偶似的,被他擁着,

順從皇帝意?思,她能得無上恩寵。

不?順從,要被按在地上,無情?灌藥。

今日他能賞她一碗忘掉記憶的藥,來日他便能賞她一碗鸩酒。

君王是掌控這人間生殺大權之人,哪裏是能得罪的。

她讷讷道:“好,臣妾給。”

陛下眸中微瀾,冷淡而滿意?。

潤潤心中暗罵自己蠢,前些天?她怎麽可以和他硬碰硬,卵擊石?

幸而,她保住了自己的記憶。

心中揚起一陣反感,直直身?子欲脫開些,陛下卻不?讓,攔着她的腰。

他淡拂她雪腮,說?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日後會?娶阮淨薇。沒錯,他要為了她,娶那?個殘廢阮淨薇為皇後。

阮淨薇的女子胞沒了,殘缺嚴重,如果他娶阮淨薇,一方?面慰藉老臣之心,一方?面可以不?用與斯人圓房。

他遲疑道,“潤潤,這下你心結消了嗎。”她的心結,是位份不?夠高,是他要和別的女人共寝。

潤潤形同枯槁,消了,消了。

他愛娶誰娶誰吧,她管不?了。

她問,“那?陛下的嫡長太子怎麽辦。”

嫡長子……

陛下道,“皇後入宮三?年後如無子嗣,嫔妃可以懷孕。”

雖然阮淨薇這輩子不?可能有孩子,但他還?要等三?年,以示皇家禮儀須尾俱全。

“三?年後,我們會?有我們的孩子。”

讓他與她的孩子作長子,好不?好?

潤潤的孩子雖非嫡子,但将?來可以參與到儲君選拔中,照樣可以封為太子。

他真的真的已經把能給的所有榮耀盡數給她了。他覺得,她的虛榮心該被滿足。

潤潤瑟瑟伏在陛下懷中,并未回答。左右是好是壞皆是皇帝的安排,她沒任何權利幹涉或拒絕。

他說?三?年後和她有長子,便是現在還?不?允她懷孕的意?思。她腰間,還?挂着厚重的避子香囊。

潤潤痛苦閉上眼?睛。

她真是好怕他……

最大的奢求,不?過是別給她灌藥,留她一條小命。

陛下想跟她冰釋前嫌,又想起他這些日給她送的珍奇瓜果她都沒吃,便叫人拿上來。

嬌貴的荔枝、香梨等,平日都是浸在冰涼地井水底的,撈出來吃新鮮沁人。

他問,賞你的東西,為何不?吃呢?

貢品他誰都不?曾給,原封不?動送到了她宮裏。

潤潤只得尴尬說?:忘記了。

他親自給她剝了枚甜橘,放到她嘴裏。潤潤咀嚼着,仿佛也嘗不?出甜的滋味。

陛下以為她讨厭橘子,又去用小刀削梨子。他骨節分明,手巧,片刻就削好了,光溜溜的梨肉。

潤潤越發搖頭,他那?雙養尊處優的手,也會?削皮。

潤潤只吃了一口,告訴他:好吃。

他這才滿意?。

陛下說?:“有時候朕想不?到你喜歡什麽。”

是真的,不?太知道。

遇到潤潤之前他連一個女人都沒有,哪裏會?揣摩姑娘家的心境啊。

這點上,他遠遠弗如永安王。

潤潤時時刻刻處于一種被綁架的緊張狀态中,他說?什麽,她皆戰戰兢兢地應承。她是真怕他再灌她藥,失去記憶……

左右她逃不?脫他的掌控了,封妃典禮也成既定?事實。

此刻,她默默祈禱他還?要大臣要見,趕緊離開。

可陛下沒有。

久別重逢,潤潤終于又重新回到他的懷抱,與她親密的滋味甚好,他有許許多多的話要對潤潤說?,任何小事都想陪她嘗試。

他不?想走。

即便要處理?朝政,他也要把她拉到儀景殿去給他侍墨。

潤潤是他最寵愛的妃子,

要時時刻刻陪在他身?邊,半刻也不?離開。

·

潤潤灰溜溜封妃也就罷了,陛下竟還?堂堂正正賜了她冊封典禮,昭告天?下,這可氣壞阮家人。

自家女兒生死?未蔔,那?個女人倒是逍遙自在,得帝王明晃晃的偏愛。

但是,由于阮家人牽扯到賣官鬻爵一案中,把柄被陛下牢牢捏在手中,阮家人唯有咽下這啞巴虧,眼?睜睜看着傷自己女兒的兇手上位封妃。

阮家人悶着暗火。

封妃典禮,無盡的榮耀風光。

王爺、貴婦,還?有三?品以上與皇家沾親帶故的大臣,皆來觀禮。

潤潤身?披華服,發髻上亦是價值連城的珠翠和寶石。那?氣派程度,比起封後也不?遑多讓。

人人皆暗道,潤潤撞了大運,從一介下三?濫的伶女到妃子,當真傳奇。

誰又能知道她四肢戴着無形的枷鎖,此等風光榮耀的背後,前幾日又是怎樣被押在碧霄宮中,脫簪素衣,

那?冷情?的帝王負手而立,

逼她屈服,或是飲下一碗藥的。

說?起來陛下和檀庭當真是兄妹,檀庭的手段中,有時候能看出陛下的影子。

陛下是天?子,當然不?會?像檀庭那?般直接打造什麽籠子,把人關進去的,

他是個低調之人,很多時候手段更加隐晦,更加無聲無息,切中肯綮。

譬如制服潤潤這小姑娘之事,他僅僅領了兩?個奴才,關起門來在碧霄宮進行。

為了得到她,

他用她最在意?的東西來威脅她。

封妃典禮隆重,潤潤在衆目睽睽之下對着皇帝三?叩首,口中念:“……臣妾德妃薛氏,叩見陛下。”

磕罷了頭,陛下親手牽她起來的。

帝妃二人,同時站在榮耀的巅峰。面對底下山呼海嘯版的朝拜之聲,潤潤一恍惚,仿佛有點共享江山那?味。

當皇後的感覺,大抵也和此刻差不?多。

陛下私下裏握過她手無數次,但在大庭廣衆之下,伫立在帝臺上五指相扣,給人以異樣緊張的感覺。

潤潤是個沒怎麽見過世面的小姑娘,入宮之前,她接觸過最大的場面無過于王府的宴會?。

此刻,她額頭微微沁冷汗,滔天?的富貴,承受不?住的壓力,仿佛随時暈倒。

陛下察覺她的疲憊,低聲道,“餓了?”

潤潤內斂搖搖頭。

她又不?是貪吃鬼,随時随地會?餓。

陛下攙住她的腰,染些寵溺道,“堅持一下,很快好了。片刻開宴讓你吃個夠。”

潤潤嗯。

從朱雀帝臺到了鳳臺水榭,他一直牽着她的手。他當皇帝早當慣了,潤潤畏畏縮縮地跟在他身?後,什麽也不?用理?會?,什麽也不?用愁。跟在他身?後,是光明和坦途。

怪不?得人人都想要皇帝寵愛……

陛下的肩膀,天?下第一偉岸,在他對她有興致時,會?為她遮風擋雨。

他的身?形那?樣修長,英俊,

潤潤不?知不?覺朦胧了視線,驀然想起,她以前也愛過他呀。

那?時候初初入宮,她在與張佳年有青梅竹馬的前提下,仍然是愛上了他。

潤潤憶及過往,抽抽鼻子,些微傷情?。

陛下見她眼?圈紅了,躊躇片刻,沉沉道,“潤潤,朕本想你喜歡榮耀風光,才把典禮辦得如此繁瑣。你不?喜歡告訴朕,也莫要哭嘛。”

潤潤避過頭,說?,“沒有。”

他道,“那?你說?一聲你喜歡朕。”

潤潤微訝,大庭廣衆呢。

他淺淺笑,用博袖遮住她臉,淡淡吻了下,“晚上再叫你說?。”

潤潤皺眉摸着自己的唇,一陣懊惱。

典儀過後,便是宮宴。

潤潤坐在主位之上,許多诰命貴婦向她賀喜,潤潤眼?花缭亂,根本記不?住誰是誰。

當初對她有‘大恩’的王爺,也來敬酒。潤潤能有今日,盡屬王爺提攜之恩。

謝尋章道:“潤潤。你福氣不?淺吶。 ”

潤潤扭過頭去,消極應對。

謝尋章,“過河拆橋?當初若非本王把你送進宮,你焉能得皇兄垂青?”

潤潤恨得牙根癢癢,當初便是王爺活生生拆散她和張佳年,現在,又使姐姐慘死?。

她拒絕了謝尋章的敬酒,昂着頭離開。謝尋章無奈,這臭丫頭脾氣挺大。

檀庭公主和張佳年也到來。

檀庭極受先帝寵愛,是有自己封地的,算是宮中權勢最盛的公主。

張佳年是檀庭的驸馬,所以席面上與檀庭并肩而坐。他又着驸馬那?件體面的大紅袍,頭插宮花。

潤潤偷偷瞥張佳年,見他腰間以下位置略略發鼓,好像戴了什麽東西似的,好生奇怪。

潤潤很關切,想上前詢問,

可張佳年垂頭,面色漲紅,半點未曾擡頭,更遑論看她,他對她仿佛一個完全疏離的陌生人。

潤潤惑然。

潤潤還?不?知道,張佳年那?裏被公主鎖了。

這于一個男人的尊嚴而言,極其傷損,張佳年如何有顏面再面對潤潤——他把自己在潤潤心目中的形象看得比性命還?重。

雖然看見潤潤沒被陛下處死?,張佳年心裏是高興的。

檀庭刻意?監視驸馬,見驸馬對潤潤再無異樣,才堪堪放下心來。

片刻陛下至,

陛下已經更了衣,換了身?墨玄一色的帝王常服,袖口微微收緊,是幹淨利落的箭袖。來到,即自然地拂上了潤潤的腰。

潤潤氣息一滞,矮身?欲向他行禮,被他免除。他也要她去換身?騎裝,一會?兒原是想教她射箭來着。

宮宴之後,衆人可自由玩樂。

天?朗氣清,正聊盡視聽?之娛。

檀庭見了皇兄,熱熱乎乎地踱過來。

“皇兄臣妹也想射箭!”

陛下獨獨扣住潤潤的手,對檀庭道,“叫永安王教你吧。”

正好謝尋章在旁邊。

檀庭皺眉不?悅,又是潤潤搶走了皇兄的寵愛。

潤潤被那?人扣着,也很難受,心想若檀庭行行好趕緊把陛下支走也行。

可陛下只要和她在一起時,就會?習慣似地牽住她手,無有分開時候。

如今她是妃子了,名正言順他的女人,他和她怎麽親密都不?逾矩的。

陛下低低對潤潤道,“走。”

大步邁開,潤潤只得跌跌撞撞虛挽住他手臂。

角落處的張佳年,眼?睜睜看潤潤被皇帝帶走,苦澀抿抿唇,百味交集。

……

陛下所到之處,人俱跪個滿地。

潤潤跟着陛下,人們自然也跪了她。

潤潤十分忐忑。

陛下令她換好騎裝後,輕輕掩她在懷中,然後颀長有力的手把住了潤潤肉嘟嘟的小手。

一張漲滿如帆的弓撐在他們面前,陛下伏在她耳邊,教她去使勁兒,卸勁兒。

他淡淡灑下的男性氣息,撲在潤潤脖頸間,使得潤潤肌膚起了層毛栗子,

盯着靶子,更加專注。

嗖一箭飛射出去,中了個八環。

陛下評價道,“第一次做到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潤潤偷偷擦了擦鬓角的細汗,當着這麽多人掩在君王懷裏,她快要難堪死?了。

檀庭公主在一旁百無聊賴地擺弄羽箭,謝尋章要教她,公主嗤之以鼻。

皇兄滿心滿眼?,都是潤潤。

聽?說?前幾日潤潤與皇兄鬧矛盾了,冷落皇兄,甚至想與皇兄割絕……不?知皇兄怎麽勸回來的。

肯定?是潤潤自己要争聖寵,巴巴回來求皇兄,她和她姐姐同樣愛鑽營。

漿送至,

陛下領着潤潤到涼棚之下,

列位貴人各自休息,清幽的棚中僅僅他和她兩?個人。

剛才人多還?好,潤潤最怕這樣與陛下獨處的環節,小臉跟含羞草似地垂得更低。

陛下忽然心血來潮,在她耳邊,

“叫聲哥哥來聽?聽?。”

潤潤慌然擡頭,

注意?皇兄和哥哥兩?個稱謂的區別,皇兄那?才是正經兄長呢,而哥哥多多少?少?沾了點旖旎的感覺。

他又在狎昵她。

潤潤敷衍道,“臣妾不?敢……”

話未說?完,下颌被他輕柔地搭起來。“若是不?叫,朕自然有辦法叫你開口。”

他很早很早以前,就想聽?她一聲哥哥了。

自然有辦法。

潤潤思及他強灌她失憶藥的事,頓時心驚膽寒,仰着頭可憐巴巴叫一句,

“陛下哥哥。”

聲線比水還?軟還?顫,小得連她自己都聽?不?見。

陛下怦然,愛難釋手,對着她珠唇輾轉吻下去。他喜歡這個稱謂,喜歡死?了。

潤潤被他親得直大喘粗氣。

盛滿漿,陛下問,“潤潤喜喝甜的還?是鹹的?”

潤潤指了指甜的。

陛下料到,将?新鮮清涼的漿推到她面前讓她喝。潤潤方?才射箭半天?,也确實口渴,咕嘟嘟蠕動着喉嚨。

陛下支頤,仿佛這麽平平淡淡瞧着她吃喝,已經足夠溫馨幸福。

此時有多美好,前些天?她冷落他時便有多凄涼。

潤潤喝完,陛下給她擦了嘴。

他有時候,表現得真的像她情?郎,

細心,體貼,捧在手心上寵,極其容易給人以錯覺。

潤潤盡量不?去受他的恩惠,奪過他手中巾帕,自顧自擦幹淨。

檀庭見皇兄和潤潤恩情?似漆,也與叫張佳年把着她的手射箭。

奈何張佳年頹喪,更兼那?裏有鎖而無比自卑,慚愧形穢,整個人無有精神。

把住檀庭的手,也松松軟軟,好幾支箭皆偏離靶心。

檀庭愠道,“無用。”

還?得去纏着她皇兄。

張佳年凄涼笑,潤潤對上位者投懷送抱,自己的尊嚴也被踐踏,真不?知活着還?有何滋味。

他早知道潤潤要變心的,

潤潤變心,原怪不?得她,那?人各方?面條件确實比他強了不?是一點半點。

可是……他和潤潤的山盟海誓,他們拜天?地,他為她剃掉的滿頭長發,潤潤全忘記了嗎?

張佳年心灰意?冷,他為她犧牲良多,陛下又做過什麽。陛下雖好,莫忘舊人。

說?他不?怨,是假話。

涼棚的潤潤看見公主和佳年在射箭,心下波瀾,喝漿的動作也緩了。

這一明顯異樣,如何能逃得過陛下。

陛下随手捂住了潤潤眼?睛,引她起身?,移駕別處。

此時再給張佳年羞辱,沒必要。

陛下才剛私下去公主府給張佳年點教訓,這一節,陛下并不?欲讓潤潤知道。

他和她的日子已經很好很平靜了,最好誰也別來打擾。

左右檀庭稀罕張佳年,便留張佳年一條命,賞檀庭養着吧。

潤潤無法辨清前路,沮喪然,“我看不?見……”

陛下道:“那?你攬着我呀。”

潤潤噘嘴,只好虛摟住他的腰。

陛下輕輕笑,往姑娘臉蛋親了親。

陛下得珍惜她。雜七雜八的人,他得排除掉。他是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贏回她的。

那?邊,張佳年獨自手執弓箭,試圖再放一發。箭在弦上,弓竟斷掉。

張佳年更加苦悶,對潤潤抛棄自己的行為十分惆悵。

潤潤,沒有良心。

潤潤,臭潤潤,你只想着你的榮華富貴,抛棄糟糠。

從張佳年被抓到現在,所見的皆是陛下對潤潤的好,雖然他有時也會?懷疑陛下可能會?淩虐潤潤,用鞭子抽潤潤……但終究是他的臆想。

潤潤仿佛過得很好。

風風光光的德妃,讓人很難想象她內裏受到了何種逼迫,是怎麽被婢女拽住手臂,逼着向陛下屈服的。

只會?簡簡單單認為,她變了心。

·

潤潤既已封妃,皇後也該入宮。

帝後具體日期無法确定?,左右是等阮淨薇傷勢一好,陛下便娶阮淨薇。

到時候,估計潤潤要給阮淨薇賠禮認個錯的,是否真心遑論,表面功夫要做足。

潤潤選擇重新歸于陛下懷抱後,碧霄宮的禁足也随之解除。

潤潤又可以在皇宮自由行走,盡管儀景殿和南書房她仍然禁止踏入,那?是皇帝議政的場所。

潤潤對政事向來敬而遠之,如果幹政,陛下會?賞她一耳光。她心有餘悸。

陛下為潤潤移植了一排排銀杏樹,在太極殿和碧霄宮的那?條甬道兩?側。

目前還?未到秋日,想來等七月流火,滿樹金黃,會?成一派盛景的。

陛下政事繁忙,白日潤潤時常閑暇。

她的禁足一解,又可以往暢春園看戲。遺憾的是,班主小柊馬上要領着小侄兒金盆洗手,回海島老家頤養天?年。

這樣好聽?的《梁山伯與祝英臺》,潤潤是最後幾天?聽?見了。

潤潤道,“還?真有點舍不?得。”

小柊道,“蒙娘娘厚愛,小人的福氣。會?有新的戲班入宮服侍娘娘的,唱功比小人更雄厚。”

潤潤依舊悶悶難樂。

她是個念舊之人,看小柊的戲看出感情?了,懶得再看別人唱戲。

潤潤問,“海島怎麽走,我還?從沒見過大海呢。”

小柊說?非常複雜,要到她老家,需要先走一段河路,再出海,航行大概六七日才能到海島上。

海島甚是隐蔽,連左近的漁船都不?來打魚呢,有起伏的山丘,有密密麻麻的樹。

潤潤很好奇,叫小柊畫圖給她看。

小柊道,“娘娘這般認真,還?以為您也想去海島。”

話音未落自覺失言,這位德妃娘娘,怕是一生都要呆在皇宮裏侍奉君王,哪裏有出去的機會?。

這些後宮妃嫔看似尊貴,其實和籠中鳥無異,還?莫如她們這些走南闖北的江湖藝人自由自在。

潤潤定?定?瞧着小柊,言有盡而意?無窮。婢女還?在,潤潤借口要和小柊說?幾句道別的話,把婢女們全部屏開了。

小柊:“娘娘……”

我初次遇到您時,您還?是‘小主’,這麽快,便晉為娘娘了。足可見握在您背後的那?只手,是多麽地稀罕您,在意?您。

“您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吧。”

潤潤尴尬笑笑。

“我只是單純問問,并無其他意?思,你錯會?了。”

小柊覺得自己不?可能錯會?,

小柊也是女人,曾經年輕過,也曾經和男人打過交道。這位年輕的娘娘實在太單純了,什麽都寫在臉上。

想離開深宮,對于小柊來說?或許是明日就走的事,對于這位娘娘來說?根本不?可能的。

話說?出來雖然有點難聽?,但小柊還?是勸她,別癡心妄想。

胳膊焉能擰得過腿?

九州之下,莫非王土。

只要她家夫主想要,就算她花心思逃到天?涯海角,亦無濟于事,反害人害己。

潤潤濃嘆一聲。

本來還?有很多話想問小柊,見此,也全部咽進肚子裏了。

小柊從沒見過似潤潤這般的貴人,身?處極度榮華富貴之中,卻清冷寂寞如殘花,比戲子還?可憐的。

小柊力量微薄,雖然憐憫,也無法施以援手。

“那?你還?給我畫個圖嗎,”

潤潤問道,

“我……不?是那?個意?思啦。想看看大海是什麽樣的,住在海島又是什麽感覺。”

她一眨一眨的杏眸,很是單純,惹人憐愛。小柊感覺她像自己的妹妹,略略心軟,便答應給畫。

“小人過兩?天?才離宮,待娘娘再駕臨暢春園來拿就行。”頓一頓,又說?,“娘娘沒見過大海,小人會?仔細畫的。”

潤潤露一個盈淡的笑,欣慰,道幾句謝。

其實,夜長夢多,左右現在有紙筆,又有時間,潤潤想要小柊現場畫來給她看。

到底是多遠的地方?,需要坐船航行六七日才能到達?

四面環海的隐蔽海島,那?不?是傳說?中的蓬萊仙洲啦?

小柊搖頭,哪裏是蓬萊仙洲,生活在島上照樣要打魚勞作,照樣要洗衣做飯,似潤潤這等尊貴的娘娘,細皮嫩肉,是無法适應那?種粗糙勞作的。

潤潤不?信,剛欲在深問兩?句,見太極殿的劉公公忽然到來,“娘娘,陛下有請。”

潤潤瞬間頹然。

小柊半個字也弗敢多言,謙卑退下了。

潤潤和劉公公回去,坐在轎辇上邊走邊問,“陛下喚我何事呀。”

劉公公道:“仿佛非是什麽要緊之事,陛下身?邊缺個侍墨的人,娘娘安心。”

潤潤小聲怨道,“陛下身?邊沒有婢女能做嗎,非要我。”

劉公公尴尬賠笑,這話如何接。

至太極殿,潤潤直接進去。

殿中,博山爐袅袅焚着青煙,繞過屏風,陛下正在案前專注。

潤潤躬身?給他行了禮,陛下叫她近身?。潤潤慢吞吞挪過去,他果然沒有什麽正事,只是糾纏她。

他撂下筆,問:“怎麽如此久才過來,去哪了。”

潤潤道,“暢春園。”

陛下哦了聲,她最近似乎總喜歡看戲呢。

陛下随手将?一卷書本丢到潤潤手中,自己則斜倚到了羅漢榻邊,叫她念給他聽?。左右他前段時間也教她不?少?字了。

潤潤連忙推诿,高高将?手中書卷奉還?于頭頂,“臣妾不?敢觀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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