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弑 (1)

事?畢, 湢過之後,陛下扣好?盤扣,衣衫齊整。依舊皎如玉樹,斯斯文文。

潤潤也剛從湢房回來, 發絲散亂。

短短幾個時?辰, 已?經洗第二次了。

她狼狽地裹着薄被, 青灰的嘴唇瑟瑟哆嗦, 快被她咬破。

陛下回頭瞥她一眼,

潤潤也正剜着他, 含恨, 眼珠沙紅,

她被他弄得好?狼狽。

也不知是否潤潤力氣過小, 那兩巴掌在陛下臉上并未留下明?顯的青腫。

輕飄飄的, 打就打了,

可潤潤明?明?已?經打得很重?很重?了, 她生平從沒打過人,使出了骨頭縫兒裏的力氣。

你打我麽,

陛下近身過去握住她纖細的手腕,

朕給你打。朕給你打一輩子。

潤潤沒脾氣了, 像一株枯萎的花兒。

她跪在床帳中,放軟了語氣,“陛下, 臣妾有罪。您放過我吧, 放過我。”

慫包包的, 剛才那股貞烈勁兒沒了, 又變成畏手畏腳的小潤潤,稱謂也從‘你’重?新變回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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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垂眸, 長長的睫毛遮住,

他不明?白她為何總叫他放過她,眷侶之間,能用?放過二字麽,那是俘虜對将軍才會用?的求辭。

他哪裏對她不好?,哪裏把她當俘虜了,有她住得這麽舒服的俘虜麽,她要不要親自去天牢瞧瞧什麽樣。

“住口。”

陛下忽略這些廢話,撥開她緊裹在身上的薄被。見她身上青青紫紫,是他方才給予的。

潤潤眼眶噙淚,隐忍又害怕。

他淡冷地欣賞了片刻,拍拍她臉蛋,可憐模樣,起?身欲走。

他是君王,于?嫔妃侍寝之事?上做慣了甩手掌櫃,女人送至龍榻,施雨露即可。之後女子怎麽樣,向來不是他考慮的。

但潤潤,不同?。

要過她之後,他該對她以禮相待,讓她心裏好?受些。

……雖然她剛才跟他鬧,蔑視尊卑,又以下犯上。

陛下遂回轉,将那蝶翅藍的裙衫丢給她,

“穿上。”

冗長柔軟衣裙,正好?蒙在潤潤腦袋上。潤潤小腦袋從裏面?鑽出來,一副受驚模樣。

她抽了抽通紅的鼻子,慢吞吞地穿着。

陛下長眸微狹,

只覺得她更可愛,更遭人喜歡。

潤潤越是這副可憐模樣,他越舍不得放手。她本來是他的妃子,卻連侍奉主上的道理都不懂。

陛下欲觸摸她的臉蛋,潤潤冷冷拂開他的手。

他們才剛剛吵過一架,現在,也不必裝作什麽事?沒發生過吧。

她恨恨道,“陛下可否稍微寬限我則個,這般頻繁,臣妾真的吃不消。”

這青紫,上一身還沒消,又再?來一身,他是男人他不怕,她卻慘了。

他道,“那你想怎樣。”

潤潤道,“一日至多一遭。”

陛下幽幽,“太少?了。”

潤潤氣窒,一會兒肯定還要喝避子湯。照這般頻發喝藥,她根元受損,将來再?也無?法和佳年?幸幸福福擁有自己的小孩了。

陛下要她便要,憑什麽剝奪她做母親的權利?……差點忘記,他那麽可恨,已?經剝奪了佳年?做父親的權利。

她澀聲說,“我恨你。”

聲音小小,想罵他,又怕他聽見。

陛下卻聽見了,失笑。

他受她的冷落,責罵,一開始心痛,現在已?經麻痹了。

仍然那句話,恨的反面?是愛。

有多恨,便有多愛。

他的潤潤,是如此地愛他。

他攬過她的頭沉溺地親了親,深情說,“嗯,朕也愛潤潤。”

自欺欺人。

潤潤齒然。

陛下拿了足衣給她兩只小腳套上,讓她趿鞋下地。穿鞋,向來是別人伺候他,他從沒伺候別人穿鞋過。

潮濕的頭發,他也幫潤潤用?毛巾揾了一揾。

猶記得那日在西郊清泉宮,她第一次給他揾頭發,流露溫暖的愛慕之意,說她有點喜歡他。

可能她當時?僅是随口一說,他卻記了好?幾年?。酸苦的時?候拿出來品一品,還挺甜的,她是真心喜歡過他的。

陛下念起?那時?,混雜回憶地微笑。

潤潤挪到妝鏡臺邊梳妝,她太矮了,坐在椅凳上小小的一只,瘦苦伶仃。

很多時?候,陛下得半跪下來,放低姿态,才能與她四目交齊地說話。

因為剛才她竟試圖刺殺他,所有簪、釵一類的飾物被收掉了。

陛下用?紅頭繩,給潤潤紮了個髻。他手巧,女兒家的紅妝也能也在他手裏漂漂亮亮。

“好?看嗎?”

他問。

潤潤不理不睬,自顧自撥弄匣盒中的胭脂。冷漠的态度,當他是空氣。

陛下自問自答,“……朕覺得潤潤是最好?看的。”

忽然念起?,她剛才要弑君,自己還來讨好?她,一陣酸心,實在有些卑微。

揭過這話頭,他道,“過會兒朕出去一趟,大概晚上才會回來。潤潤不跟朕道個別麽?”

又幾個時?辰分別了。

分別那麽多天,他半刻也舍不得離開她。

潤潤似失聰,除了必要的言語,對他冷若玄冰,無?半個多餘的字。

他方才不是叫她住口麽,那好?,她住口。她在這兒用?梳子梳着自己頭發,全似沒聽見他說話。

僵持片刻,陛下知道潤潤擰得很,自己等她再?久,她也不會回聲的。

中午他給她夾飯時?,她就是如此晾着他的。

遂放棄了,俯身輕輕吻她水靈靈的臉蛋,“好?吧,你好?好?在這兒呆着,朕晚上盡量早點回來。”

如果你有事?想找我,告訴外面?裴青山便好?。

——他還想說。

但,這話顯得多餘,她不會主動找他。

改口道,“你想去竹林裏散散步,也是很好?的,外面?風景清幽。”

她莫要誤會,他沒命人看着她,也沒把她當囚犯。

潤潤索性離開妝鏡臺,一聲不吭地回床帳。蓋上被子,獨自睡覺,嫌他啰嗦。

陛下啞然,他這是這怎麽了,喋喋不休的确實啰嗦。但他身為君王,話沒說完呢,她如此放肆。

他追過去最後問她一句,

“你還想吃蜜浮蘇柰花嗎?”

心想街上有什麽好?吃的,他可以買給她。譬如那個蜜浮什麽什麽花,還有各種?煎餅。剛才那一份,便是他親自去街上給她買的。

陛下伏在枕畔等她答案,十分殷切,

潤潤胸膛起?伏,似睡熟了。

陛下廢然長嘆,微微後悔,不該強行帶她回來的。莫如放任她在外面?,他一路暗中照料她便罷了。

他瞧着她在外面?很喜歡那些小吃的,一到他這兒卻似魚脫了水,死氣沉沉。

她不待見他人,難道恨屋及烏,連他買的食物也不待見麽。

是他心急了。

即便帶她回來,也該等她在外面?玩夠了、吃夠了。

如今她對他這樣冷淡……

陛下任潤潤睡去,自己來到臨窗書案,長身而立,冷寂片刻,蘸了墨,在特定的宣紙落下‘退婚’二字。

這封旨的意思,其實就是廢後,送去給阮淨薇的。阮淨薇做皇後的大禮未成,鳳印未授,名義上僅退婚即可,上升不到廢後的高?度。

這一樁婚事?本屬政治聯姻,他對除了潤潤之外的女人慣來沒什麽興趣。

既阮家的不臣之心已?暴露,這場裝模作樣的虛假游戲沒必要再?演。

婚退了,

連同?後宮中的阮修媛,一同?廢黜。

皇帝随身的金印蓋下,雖非提花錦緞的正式聖旨,效力等同?。

這道旨意寫罷,交由專人送回京都。

陛下欲靜候,阮氏的反應。

臨走前,他來到潤潤床畔,輕輕替她掖好?了被角。

……

潤潤等陛下完全離去,才從僵硬的狀态中緩過來。他走時?背影沾點孤獨,形單影只的,似乎被晾着了。

本以為憑陛下說一不二的性情,她如此‘給臉不要’,讓他自說自話,蓄意惹怒他,他會杖斃了她,起?碼也發落了她。

然他居然什麽重?話沒撂,這麽輕輕易易走了。仿佛除了床帳中那事?沒得商量外,其餘他皆可以讓步。

潤潤掐着指甲,

既然他不殺她,那她便殺他。

她依舊在思索,怎樣一擊致命。

簪子一類的銳器被收走了,潤潤欲藏一條披帛在身上擰成繩,趁陛下熟睡時?勒死他,給佳年?報仇。

佳年?伏誅,她焉能在仇人身底承歡,打定了與陛下同?歸于?盡的決心。

左右現在在宮外,陛下以平民身份,服侍他的下人寥寥無?幾。回到宮中再?想弑君,簡直比登天還難。

新換的衣裙配有披帛,摘下來試試長度,剛剛好?。

她試着在自己脖頸纏了纏,弄得自己鼻息窒塞,至少?纏夠三圈、勒緊半盞茶的時?間,才能将一個人完全勒死。

陛下向來睡眠淺,會讓她勒那麽久麽?……或許人在極度缺少?空氣下,會失去反抗能力。

左右試試吧。

殺不了他,至少?能激怒他。

只要激怒他,她便解脫了。

陛下這幾日人不在金銮殿,政務卻繁重?。

阮淨薇失掉了皇後之位,阮家正在京城四處拉幫結派,勾當些結黨營私之事?,大有反叛之心。

阮家勢力大,和當年?的窦氏一樣,盡是動一動都能讓朝廷震顫的重?臣。

阮氏聯絡沈國公,沈國公卻投誠陛下。一場腥風血雨的朝廷內鬥,很快要拉開帷幕。

陛下已?找到潤潤,本該即刻返回京師的,然觀眼下這情勢,莫若在此地再?待數日,留個空子給阮國公,看阮家到底意欲何為。

沈國公既已?決定依附陛下,對付阮家。密诏已?由陛下寫下,送往京師,同?時?一道正式廢後退婚的诏書也遞了給阮家。

調兵遣将,準備迎接一戰。

沈國公親自請陛下往府邸一敘,

家中年?少?的兒子們,分別叫沈松,沈柏,沈竹,大抵和陛下年?歲相仿。

他們未目睹過天顏,聞陛下駕到,躍躍欲試地近前。

兄弟幾個屬于?競争關?系,沈國公的爵位只能承襲給一人。誰若借此機會得陛下垂青,封為小将軍,必定也能繼承沈家的爵位。

沈國公為陛下一一引薦,兄弟幾個各自演武,陛下坐觀,演得确實絕佳。

之前因為孫丞相之事?,陛下誅了許多官員,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際。

要封為将軍,光會花拳繡腿不行,須得真正往戰場去厮殺。

陛下為太子時?有過領兵的經驗,與沈家兄弟幾個又屬同?齡人,交談起?來甚為順暢。幾道進京對付阮國公的法兒,是陛下親自指點給沈家兄弟的。

沈家子存着敬畏之心,弗敢冒渎陛下。雖屬同?齡人,但天顏可畏,陛下周身那股冰冷的氣質令人不寒而栗,時?刻恭恭敬敬的才最安全。

君臣對阮家之事?做了一些商議,天色已?晚,沈國公恭請陛下在府邸用?飯。

沈國公曾與先皇後有些淵源,若能得陛下器重?,或許他這藩王以後不必再?偏安一隅了。

陛下知沈國公奉承的心思,

他在皇帝這個位置上,這種?事?阿谀之事?見太多。留下用?飯,其實也沒什麽。

只因他答應了潤潤早些回去,晚了留她獨自一人,怕她又會傷心。

權衡之下,婉拒了沈國公。

沈國公甚為遺憾,恭送聖駕。

彼時?永安王謝尋章恰好?趕至,累得跑死了三匹馬,“皇兄大喜!”

檀庭公主,已?脫離了生命危險。

陛下聞此欣慰,叫謝尋章跟着,邊走邊談具體情況。

旁觀的沈國公一頭霧水,什麽生命危險,檀庭公主怎麽了?

皇室之事?當真錯綜複雜,表面?一團死水,內地裏暗流湧動。

謝尋章尚不知陛下已?找到了潤潤,禀告檀庭平安之餘,為潤潤講了許多好?話。

“當初人是臣弟送來的,臣弟識人不清,沒料潤潤如此妄為,辱沒皇室尊嚴。求皇兄恕潤潤一條性命,把她廢為庶人逐出宮自生自滅去吧。”

王爺對潤潤這丫頭沒什麽感情,這麽做全是為着歲歲。

陛下沉默着,哂,

他的好?弟弟可能不知,潤潤白日裏還要刺殺皇帝呢,到底誰饒誰的性命。

“朕會有分寸。”

永安王松口氣,皇兄答應了便好?。

民間的夜晚不似皇宮那般燈火通明?,黯淡的星空下,皇兄眉眼似也是黯淡的。

同?為男人的直覺告訴謝尋章,皇兄對潤潤的情分,可能比料想得多些。

瞧皇兄這副樣子,應該撇下一個極端,對潤潤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皇帝在潤潤面?前,跌了個頭破血流。

謝尋章擔心潤潤得罪了陛下,殃及歲歲,細問潤潤種?種?不恭之處。

陛下側顏的棱角鋒利,低低擱下一句,“她倔着。朕不放張佳年?的命,她便和朕對峙到底。”

謝尋章心頭一驚。

潤潤這臭丫頭,到現在還惦記那書生。她是嫔妃,侍奉哪位主子該有點數。

謝尋章道:“皇兄擒到張佳年?了?”

這是自然。

謝尋章又問,“那皇兄……打算如何處置?”

陛下為給檀庭解氣,本打算把張佳年?剁了做人彘。

現在由于?潤潤,他又猶豫了。

是否為了和潤潤重?歸于?好?,真饒張佳年?一條賤命?

“先關?着吧。”

……

陛下歸來時?,潤潤正坐在竹林屋室外的如意踏跺上,檐下兩盞燈籠透出昏黃的光,灑在她小小的身子上。

她倒是聽話,沒再?私逃。可能意識到私逃無?濟于?事?,該面?對的事?遲早要面?對。

陛下過去握握她的手,暖着她,為何在冷風口裏坐着。

潤潤把手抽回去。

他們之間,淌着涼涼的夜風。

陛下緘默半晌,陪她一塊坐下,“潤潤,你理理朕。這般和朕賭氣,實在不像話。”

是他錯了,失言了還不行。

叫她住口的二字,他說得混賬。

若她氣,罵回來吧。

他手邊提着的,是從街頭給她捎回的各色小吃。他不清楚她具體喜歡哪一樣,便挨個買了遍。

“我們去屋裏吃。”

陛下解開油紙包,給她看看,嗅一嗅香噴噴的味兒,強行塞到她手上。

潤潤鄙夷,手掌微微使勁兒,好?好?的吃食,又被她灑在地上。

一顆真心,無?情踐踏,

這已?是她第三次扔他送的東西。

陛下右眼皮劇烈跳了跳,斂息地阖了阖眼,忍耐的底線,一觸即發。

酸脹鑽心的感覺,快要将他吞沒,仿佛正在遭遇一場精神淩遲。

她是潤潤,不可以傷害她。

他告誡自己,

中午他對她發了火,後來一直追悔着。此刻忍無?可忍,卻仍要繼續忍。

陛下吸口氣,白淨的手骨搭鼻梁上,

別把自己當皇帝了。

放下帝王的架子,賠着笑臉相伴她,她總有被感化的時?候。

陛下喚人将髒食灑掃了去。

“不吃便不吃。”

潤潤微微動容,

心裏直打鼓,他居然還不生氣。

嗓音極淡地開口,“給我避子藥。”

從行事?到現在,婢女尚未送那東西過來,許是忘記了。

陛下道:“不必。”

不必?

潤潤又氣又悲,他什麽意思,讓她給他生孩子麽。皇後未出嫡子,她不能先懷孕。

陛下神色平淡,那模樣倒不似真讓她懷孕。避子的藥,他已?服了。

她回王府省親的那幾天裏,他叫禦醫去配制了男人的那種?藥,今日堪堪配好?,她以後不必戴香囊,也用?不着喝避子湯了。

他固然要她做妾,但也在最大的能力範圍內遷就她。

“潤潤,從前的事?是朕的錯。”

“你乖乖的,可以麽?”

潤潤才不相信陛下的話,左右她拒絕給他生孩子,即便懷上了,她也會想法打掉。

渺遠的星空,她獨自一人觀來甚好?,如今心情被陛下毀掉。

哼了聲,與陛下再?無?話可說。

陛下摟摟她肩,循着她目光望去。星空有什麽好?看的,她是沒見過她自己的眼睛。

他初見她那會兒,便覺得她眼睛裏的星河,比天上的銀河好?看多了。

入夜,外面?涼,拉着潤潤回屋,

随意傳了些膳,潤潤吃得興致缺缺。

事?實上,她的心思全在肩頭的披帛上。一會兒,她要再?試試,殺掉他……

飯吃得窒息,婢女撤掉了。

潤潤換了寝衣,淨過手和臉,一直神思恍惚。

她暗暗去關?注陛下的身材,他的脖頸修長,凹凸的喉結,白皙幹淨,而充滿力量感,是個各方面?皆趨于?完美的男人。看起?來不像粗鄙武夫。

自然,皇帝自然不是粗鄙武夫。

潤潤之前見過的習武之人,脖子和腦袋一樣粗,體素過旺,頭發掉盡,腦袋似顆金蛋似地頂在脖子上。

那樣大腹便便的男人,她肯定難以勒死。

陛下從前終究是太子殿下,矜貴養出來的爺。他身上許多細節,比尋常人精致。

如此,她努力些,勒死他或許有希望。

燭火滅熄,陛下慣常要了她一次,

随即抱着她,安靜入睡。

一般來說,只有哄她睡着後陛下才會入睡,上次她來葵水睡不着,他便守了她一整夜。因此要殺他,潤潤得先裝睡。

黑暗中裝睡很容易,呼吸平靜,一動不動便行了。

良久,陛下依舊桎梏她甚緊,潤潤被他抱得脖子略略發酸。

她假裝舒展筋骨,推開他,從懷中脫開。他平靜地躺在她身畔,倒沒再?強行來抱她,看來是真睡熟了。

慘淡羸弱的月光照進來,照在陛下側頰上,顯得他五官英俊,沉下一窪陰影。

他呼吸一起?一伏,甚為勻淨。

潤潤輕輕拿起?了手邊的披帛。

披帛,早已?提前被她擰成了一根繩。

雖極其仔細地起?身,還是碰到了角落的玉如意,發出叮當一聲輕響。

黑暗靜谧中,這聲入耳格外清晰。

好?可怕。

潤潤滲出慌意,好?在陛下沒有察覺。

緩緩地,她将帛繩套在他的脖頸上。動作比吹灰還輕柔,否則他會驚醒。

潤潤從沒傷過人,更遑論殺人,她第一個要殺的人居然是皇帝。

聽起?來,匪夷所思。

手,抖得似窗外被冷風吹顫的樹葉。

一圈,兩圈,三圈,固定好?了。

接下來,便要勒一盞茶的時?間。

潤潤的心境緊張到極處。

她居高?臨下地俯視陛下,此時?月光忽盛,朦胧似一層紗,将陛下的面?孔映得清晰。

閉目的他,少?了眸中那股凜冽之氣,眉眼變得溫存柔和,很像鄰家剛剛出仕的郎君。

嘴角,有漣漪。

他是夢見她了麽?

潤潤兩只手死死攥着帛繩的兩端,準備使勁兒時?,情緒忽然崩潰。

過往的一切浮雲般在腦海浮現,方入宮時?,她也是喜歡他的呀,她和姐姐說:我不和佳年?私奔,我要和陛下在一起?,我們拉過鈎,我要在宮裏陪陛下一輩子。

那時?候她多希望他能對她好?一些啊,流轉的目光,能停在她身上片刻也好?。

曾經愛過的人,

如何會變成現在這樣?

和陛下在一起?時?,會有麻.酥的感覺,宛若過電,和佳年?卻從沒有過。

如果那時?候他願意和她在一起?,他們會是一對眷侶吧。

而今她只恨他。

她眸中冰涼漆黑的霧氣,凝結成淚滴,啪地一聲,掉落在陛下臉畔。

陛下長眉微微皺了皺。

潤潤大驚,他即将要醒了。再?不動手,機會永遠地錯失。

她毫無?章法地拼命勒他,

在陛下背後。

一邊哭,一邊勒。

帛繩很快被收緊,力氣已?使得足夠大,原本粗粗的帛繩,繃得極細極細,潤潤額頭也起?了一層汗。

陛下低低呃了聲,看樣子是醒了,但他沒出聲叱責,也沒反抗。

潤潤淚水模糊,他怕是被她勒得啞聲,失去了反抗能力。

但一盞茶的時?間遠遠未到,陛下失去意識未免太快些,連掙紮都不掙紮。他不是會武藝麽,殺他為何如此簡單。

潤潤心軟了一剎那。

他的罪,至死嗎?

至死。

想到他對佳年?下的誅殺令,歲歲的慘死,狠心進一步加深,力氣也進一步加大。

陛下始終沒有過激的反應,夜霧褪去,清寒的月光越來越明?,可以隐約見到繃緊似刀子的帛繩,緊緊纏了三圈,已?讓他脖頸滲出血——原是她打破林中的一根竹,在帛繩中藏匿了鋒利的碎竹片。

他低低咳嗽了聲。

他肯定是已?經醒了。

可他為什麽仍不反抗,難道他中了什麽蒙.汗藥嗎?

潤潤逼自己狠心,

好?,無?論什麽原因,能殺他是最好?。

她抽噎了着,深吸一口氣,力氣加到史無?前例的大。這種?力道,肯定能把人勒死。

她自己的淚水,早把帛繩打濕。

陛下遙感胸膛塞入棉絮,呼吸已?越來越難透過。平時?小看潤潤,其實她的力氣還蠻大的,尤其是她往他脖頸纏繞了牢牢三圈帛,還打了個活結,想掙脫都難。

他撫着她落在他臉頰那滴淚,

他讓她勒,報仇解恨。當初她跳摘星樓之前,他确實做過太多傷害她的事?。

她半點不留情,使足十足十的力量傾注在他要害上,還真可能把他勒死。

脖頸那道被帛繩勒出來的傷口,原本甚小,現已?越扯越大。

她越玩命,帛繩越在傷口摩擦,不斷加深,照這麽下去,須臾會傷到大動脈。

那種?骨肉被割開,鋒利的碎竹片仍然一下一下入骨三分往裏割的感覺,當真是極疼極疼。

脖頸連同?頭顱,血脈和穴位甚多,

陛下的額頭也滲汗,半晌,便汗如雨下。

他脖子好?幾出皆被剮傷了,看來她在在帛繩中還不止安置了一處碎竹片。

她也真會因地制宜,沒收了她的簪子,她便用?屋外的竹子殺他。

呼吸窒塞之下,更多的心如死灰。

她一心盼着他死,不是嘴上說說的。

陛下在想,自己要反抗麽。

他真的喜歡她……他沒說謊。

人的一生中刻骨銘心地愛一個人,是種?彌足珍貴的體驗。

他做太子,做皇帝,接觸的皆是爾虞我詐,唯有和潤潤在一起?,能感受到一絲快樂。

潤潤想要他的命,如果他不是皇帝,這條命給她好?了。

可阮氏虎視眈眈,他一死,京城得亂成什麽樣,百姓又該如何是好?。

而且,他一死,她會背負弑君的滔天大罪,也得下黃泉陪他的。

傻姑娘。即便要殺他,也得悄摸摸進行啊,莫能讓衆人知道她和他在一起?,得留在不在場的證據。

一時?間,陛下湧上很多紛亂的思緒。

潤潤仍在加重?力氣,哭聲也越來越大。

哭什麽哭,倒好?似被勒的是她一樣。

陛下顫巍巍地擡過手,撥在脖頸的脖頸間。長久的窒息,使他腦袋有些發昏,手指亦有些麻木。

但意識遠遠未淪喪。

他現在反擊,仍然完全做得到。

微微仰頭,月光映入眼簾中,他流下了一滴淚。哀大莫過于?心死,這滋味他總算嘗到。

陛下意欲抓住帛繩,反過來給她致命一擊……

但,罷了。

他雙手垂下來。

還能忍,還死不了。

再?忍忍吧,多一刻是一刻,

讓她狠狠出口氣,讓她多解一會兒恨。

等真正快死了時?,他再?反擊不遲。

窒息的感覺在肆虐,脖頸一陣鑽心徹骨的疼痛,血液淌滿他的脖頸,原是那片碎竹片在剌人。

他沒動,固然是存心的,良久,潤潤卻也不動了。

陛下阖上的雙目睜開,

她心軟了。

那麽瀕臨死亡之際,她饒了他一條性命,大發慈悲。

又或許,她累了,沒勁兒。

兩人躺再?床上,僵直如屍,明?明?全活着,卻像都死了。涼涼的夜風吹過,傷口絲絲拉拉地疼,在流血。

陛下從沒流過這麽多血,哪怕他當年?當太子上沙場、被敵軍圍困時?。

他僵了那麽久,

聽潤潤細細的啜涕聲,如林間的夜風。

潤潤用?手指戳了一下他,他沒動。

非是他不想,而是他真被她勒得夠嗆。皇帝如何,九五之尊如何,也是血肉之軀做的。

其實她再?堅持須臾,便真要他的命了。他脖頸上,已?有交纏錯雜的出數道血紅勒痕。

見他凝固,潤潤開始加重?力道,再?度使勁兒戳了他肩頭一下。

動作在問,你死沒死?

陛下聽見她嗚咽着,不絕如縷,也不曉得是種?什麽感情。歡喜?解恨?或是終于?報仇的爽?……或許不太确切。

她自言自語,快意,嗫嚅道,“陛下死了。”

一會兒,又淚崩,

“陛下死了。”

·

陛下沒有死。

在潤潤累昏過去的時?候,他起?身去山中寺廟,燒了一炷香。

脖頸傷得厲害,禦醫給他上了藥,用?紗布包紮。那禦醫也是膽子小,被吓得面?如菜色,究竟何人敢傷龍體。

禦醫手哆哆嗦嗦的,生怕治壞了陛下。陛下自己敷了藥,叫禦醫滾下去。

指揮使裴青山陪着陛下上山,

陛下頭戴了帷帽,玄紗遮住他脖頸的傷口。

膽敢傷君忤逆者,裴青山必定将其碎屍萬段。然這兇手,卻是陛下欲包庇之人。

裴青山為人臣,弗敢多問。

靈石寺在山頂,清晨将亮未亮之時?,山澗霧氣缥缈。天邊有抹亮色的雲,幽靜,曠遠。

裴青山擔心陛下龍體,他傷口比較深,若疲于?登山,崩壞了血管如何是好?。

陛下卻執意要往。

這麽早的時?辰,靈石寺的香客甚少?。

秋露沾衣,冷冷清清的,

好?在今日未曾落雨,否則山間冷得要穿棉衣了。

陛下來到佛前,三叩首,

雙手合十,動作幾分虔誠。

住持親自接見這一位香客,雖猜不到他貴為人君的身份,卻通過氣場隐約感覺,他是紅塵人間中大富大貴之人。

這樣的人會有什麽煩惱?

住持拿着簽,“不知施主何所求。”

裴青山道,“我家主子想問一個字。”

住持猜到了,八成是,情。

這位香客看上去只有二十來歲,二十來歲的人,不是問情,便是問財。

裴青山卻搖頭。

“善。”

他家主子想問的是,此生有沒有善緣。

善。很是耐心尋味。

結善緣麽?

住持循規蹈矩抽簽,簽文的結果卻是三長兩短。

住持微微驚訝。

“您……”

陛下拜佛過後,瞧了眼簽文。

是一很不吉利很惡毒的下下簽。

問善緣的結果是,沒有善緣。

也真諷刺可笑,他是君主,是給百姓幸福生活的人,本該是全天下最善的人。

既然沒有,便沒有吧。

陛下的神色,和他這幾日來對潤潤滿腔的情愫,一同?冰冷下去,墜入深淵。

他已?經給過她機會了。

既然沒殺他,那麽,接下來才真是他的反擊。

裴青山陪主子回去,下山時?,陛下摘了随身令牌丢給裴青山,“去牢裏提個人過來。”

面?對潤潤時?,主子略幾分優柔寡斷,一味縱容,甚至婦人之仁。

此刻傷得這麽重?,主子似乎忽然覺醒了。

撕下隐忍退讓的面?具,算計和殺戮才是皇室人的本色。

既然得不到心,陛下只能要身了。

提的人是張佳年?。

裴青山領命。

……

潤潤昨晚應該是被吓昏過去的,醒來時?周遭全無?一人,被褥整潔,是嶄新的。

她迷茫地起?身。

記憶裏,陛下死了。

他的屍身呢?

若有人搬走了,發現她弑君,怎麽還容她酣睡到現在,卻不把她抓走?

或者,陛下沒死。

無?論哪種?結局,她該被拖出去了。

吹人骨髓的秋風在林間蕩蕩,竹林除了兩個婢女在安靜地灑掃之外,別無?他人。

潤潤試探地過去問,陛下呢?是死是活?

婢女似行屍走肉,沉默寡言。

潤潤徹底懵,到現在,她仍帶着那種?殺人的恐懼感,手指發軟。

昨夜,跟一場夢似的。

午時?,依舊有婢女送飯,菜肴豐盛。

潤潤想這應該是她的斷頭餐了,故而多吃了些。

形容枯槁地坐在竹屋裏,等到了暮色霭霭。晚膳又送來了,和午膳一樣豐盛、噴香。

空氣中彌漫着一絲詭異的味道。

飯食或許有毒,潤潤坦然吃下,和隔半天她也沒七竅流血。

她受不了這樣的精神折磨,告訴婢女說她想見陛下。

昨日是她一時?糊塗,傷了陛下。

要殺要剮,她皆承受。

婢女淡漠,只說一句:陛下在議政事?,怕是暫時?騰不開工夫見您。

阮國公的反叛擺在明?面?上,整個下午,陛下在沈國公府邸,看沈氏的武器庫。

潤潤怔怔,陛下沒死,果然沒死,她就知道陛下沒那麽容易被她殺死。

畢竟她選擇直接勒死他,計謀太弱智了。

既然接受了事?實,潤潤釋然,安安靜靜卧在床榻角落處等死。

陛下這次再?饒她性命,鐵定是不可能的。

天邊淡淡的雲,逐漸被暮色吞沒。

太陽落去,月華流淌。

婢女進來,為屋內點幾支明?亮的蠟燭。

黑暗被驅散了,夜色也如白日一般煊赫。

良久,才聞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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