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追尋真相

杜清近乎是寸步不離守着鄭楊,守着她入睡,陪她散步,纏着她回憶學校時候她們幾個的歡樂事。

鄭楊臉上冰霜緩和,漸漸浮起笑容。

同一屋檐下,鄭帆搬椅子遠遠坐到窗邊,低着頭搗鼓手機。

杜清包攬陪鄭楊的一應事宜。而他負責送飯、請大夫等純體力勞動。

鄭帆偶爾擡頭向床邊望一眼,見那邊兩個女孩親昵地說笑,低下頭繼續忙乎手頭的事——他向事務所自己的老板說明情況辭了職,另外轉而,聯系在本市當檢察官的同學,打聽靳天案的細節。

諸多疑問難以明示,鄭帆的同學與他敲定地點,預備明晚見面。

·

宿醉醒來,頭腦發昏。靳言撐着額頭坐起來,打量四周,迷蒙的眼倏然清明。

掀被子下地,還沒出卧室的門,迎面正對一人。

袅袅熱氣朦胧視線,靳言還是當即認出了那個人。

那是個旭日般溫和的女孩,卻不是鄭楊。

程歆将碗移低,看到靳言眼裏的驚愕與失措。

她擦肩進門,将碗放到桌上,轉過身看,門口的人還杵在那。

“昨天是你。”靳言将散亂的記憶梳理過,偏過頭來,肯定陳述。

細眉鎖緊,程歆沒出聲。回複了,就是給這姑娘心裏再刮一道裂痕。她将頭移開,不忍相對。

靳言搖搖頭,以泛紅的眼撇來一道,拔腿就走。

“她有她的苦衷,”程歆追出來,在房門關閉之前喊,“你也該替她想想!”

門外的人頓住,使大力帶上門,小跑逃離。

她們是鄭楊的室友,親如姐妹的室友,當然是替她說話。

靳言狂奔到街邊,扶着路燈杆停下,大口呼吸嗆出了淚。

鄭楊有慈愛的媽媽,有交心的姐妹……可她呢,她曾經都有,現在、全沒有了。

來往人車繁雜,身形憔悴的女孩昂頭飲淚,染紅的眼緊閉數秒,目光歸回原本,折射出不容人靠近的刻骨寒涼。

·

“大姐,”雲祎舉着手機在門廳,換鞋,聆聽電話那頭,且面不改色地扯着謊,“……是真的,我胃病又犯了,前幾天住院,鐘鑫陪着我來着……嗯,她怕邢隊不給假呗……嗯?小五?沒見啊,她不是出去玩了麽?”

雲祎這邊不緊不慢地開門,仰面對上風風火火上樓的人。

鐘鑫急得跟什麽似的,雙手叉腰急急喘息,“姐出事了!昨晚上二姐給我打過電話,沒接上,早上又打了我也沒敢接……”快語連珠,雲祎擠眉弄眼都攔不住。

“姐你看怎麽辦?”鐘鑫急着問,顧不上看雲祎陰沉的臉。

“是鐘鑫在你旁邊?”同一時間,林珊在那頭問。

“……不是,我遠方親戚家的小表妹。”雲祎壓了口氣,聲調不變。

“哦。”林珊那頭波瀾不驚,“我怎麽不記得你有妹妹?”

“……”雲祎狠狠瞪了對面臉色變幻的人一眼,随後,抿着唇将手機遞給她,皮笑肉不笑,“大姐想你了。”

鐘鑫硬着頭皮将手機接過來,就聽那頭囑咐一句匆忙挂斷。

鐘鑫懵怔在原地。

雲祎将手機抽回來放進包裏,斜她一眼,“大姐說什麽了?”

“讓我去接二姐。”

雲祎驚,“二姐到了?”

鐘鑫扁扁嘴點頭,“昨天住在四姐那。”

雲祎與她對視了會兒,無視她,下樓。

“姐。等等我啊。”鐘鑫在後頭“噔噔噔”快步追。

雲祎過拐角時仰頭睨她一眼,“以後叫你小叛徒更合适哦?”

“……”鐘鑫有苦說不出,“我錯了。”垂頭喪氣地嘆:都是姐姐,誰也惹不得啊……

·

着T恤長褲、挽着頭發的女孩靜候在路邊,神色平和。

出租車停到她身前,副駕窗落下,露出戴着墨鏡的姣好面容。

雲祎輕輕勾唇,“二姐,坐後面吧。”

程歆點點頭,開門上車,對旁邊那張綻開的笑臉只是打眼掃過。

自讨沒趣,還本着奉獻精神往人跟前湊,鐘鑫上上下下端詳程歆,加緊咧個笑找話題,“姐,什麽時候回來的?不夠意思,也不找我們。三姐我們前天還在念叨你呢。”

“嗯。”程歆淡淡瞥她,接過話順應道:“想我想得連電話都不接了。”

嘴角一抽,冷汗涔涔,鐘鑫默默坐正,勇氣盡失。

前排佯裝假寐的人,同樣地背後一涼。

·

上午,陽光正是暖而不燥,杜清陪着鄭楊照常散步,說是陪,鄭楊适應很快,幾天走穩不少,是默認人跟着卻不許人攙扶的。

就在杜清蹲下系鞋帶的時候,鄭楊已經拐過轉角返回病房那頭。

杜清看着人影在拐角隐沒,心裏閃過奇異的心思,似乎她對走廊這邊很有興趣,每次散步,在這端停留時間都占了大半……杜清走會兒神,手上動作跟着慢了。

“小五!”背後忽然而至的呼喚,吓得冥想的人一激靈。杜清回頭,看清逆光走來的三兩個人,臉色煞白。

喊她的是雲祎。杜清對她遞個讨好的笑,轉頭,又驚又喜地打量程歆,“二姐,你回來啦。”

程歆點頭,放輕音量問:“鄭楊呢?”

杜清不敢吭聲,錯愣地來回打探雲祎和鐘鑫的神情。

來時後半程,鐘鑫受不住冷.暴.力,直接招.供了,氣得雲祎在心裏直罵她是“軟骨頭”、“小叛徒”。

“問你呢,說話。”雲祎跟着施壓。

這是、統一戰線了?杜清轉轉眼珠,攬過程歆的手撒嬌讨好地晃,“我們出來散步,四姐走在前面呢。”

程歆還不知道鄭楊的傷情,不覺不妥,點頭跟杜清走在前面。後面,鐘鑫很快湊到雲祎跟前,恨鐵不成鋼地指着前面就差翹尾巴示好的鬼家夥,“姐,這才是小叛徒。”

雲祎快走兩步,理也不理她。

杜清帶着程歆轉過來,對着空蕩蕩的走廊,驚得說不出話。

“她人呢!”雲祎跟上來,責備杜清,“你放她自己走?”

“我……她剛才就在前面,沒快幾步。”

“那人呢?”走廊一眼望到頭,除了盡頭散落的暖陽,再無其它會動的。

“我、”

“我去看看!”鐘鑫繞過她們,小跑到病房那,見門是關着的,握住門把手,腕上一轉,心裏一沉。

後面幾個加急往這趕,見鐘鑫磨蹭半天不開門,一個個恍然猜測到什麽。

“你怎麽不開門啊。”小兔子杜清明顯急了。

“門鎖了。”原本龇牙咧嘴地不甘嘗試的人,忽而松手,退到對面長椅那賭氣坐下。

雲祎上前,急着敲門,“楊楊,開門!”

“她在裏面嗎?”程歆透過雲祎向裏面望。

“沒有鑰匙,只能是反鎖的。”鐘鑫接話。

杜清急得皺起臉要哭,“剛才還好好的,為什麽散個步就這樣了?”

“你們之前聊什麽了?”不得不暫時放棄直來,雲祎轉而分析鄭楊拒不見人的動機。

杜清很認真地從昨晚分別時開始回想,“昨天你們走了,也沒怎麽說話。今早還好,我和四姐回想咱們之前在學校的事,四姐也挺還念的……不過基本都是我在說……”

“提到靳言了嗎?”

“沒有!”杜清信誓旦旦地向雲祎保證:“一點兒都沒提。”

程歆從旁看她們的神情,就她們對靳言的淡漠,心裏劃過異樣。

雲意抿了抿唇,将包塞給杜清,轉身就走,“我去找林波拿鑰匙。”

“林波?就是祎祎的男朋友?”程歆不解地看杜清。

杜清緊點頭,“三姐夫就是這醫院的醫生。”

“你別亂叫。”鐘鑫站起來打斷她:“那不是你三姐夫,是靳家姐弟的表哥。”

鐘鑫也是這樣?程歆耐不住開口問:“你們和靳言到底怎麽了?”

杜清正要發聲,被鐘鑫拽了下手指,噤了聲。

程歆狐疑地來回掃視。

·

“203鑰匙給我。”雲祎示意性地在門上敲過兩下,推門入內,到端坐桌前的男人面前,直言來意。

“怎麽了?”林波打量着她,察覺不對,騰地站起來。

“她一個人在房間裏将門反鎖了。”

“我跟你去看看。”林波彎腰開鎖,從抽屜裏取出一串鑰匙,示意雲祎一道。

·

林波繞過幾人,沖到門前,顧不上看哪位是生臉或熟臉,将鑰匙塞進鑰匙孔,圓周轉過約幾度,阻滞不前。

“怎麽了?”最近的雲祎将他的艱難看在眼裏。

“她在裏面、”林波欲言又止,不過開個話頭她們也就明了了。

“鄭楊!”雲祎撥開林波,擡高音調對門內喊,“你誠心不想讓我們進去是不是?!不想見誰你直說!”

門內,手按在門鎖上、癱靠着牆的人低垂着頭,死死咬着唇不出聲。

“楊楊,你是不想我嗎?”程歆進到門前,開口是一貫的輕聲細語:“我不進,你讓小五她們進可以嗎?”

門內的人肩膀輕顫,緩緩跌坐在地上,手指還是固執地死死按壓門鎖。

上午時候,鄭帆去鄭楊現在的主治醫生——那位女大夫——那裏,問東問西磨了半天,将家人怎麽照料、病人自己怎麽養護認認真真地了解一番,夾着記重點的記事本,愉快返回,卻見病房被圍個水洩不通,愣過,急着跑到跟前,“這是幹嘛!”

“你姐把自己鎖在裏面了。”鐘鑫指着鎖死的門。

鄭帆反應了下,思路轉過,“那、房間鑰匙呢!”

雲祎奪過林波手裏的鑰匙塞給他,擠壓的火氣瀕臨爆發,“你不是能照顧她嗎,需要你的時候你去哪了!”

“我、”

林波注意到鄭帆夾在懷裏的牛皮本,晃晃雲祎示意她。

雲祎甩開他,逼視鄭帆,“你今年多大了還讓你姐操心!她不讓你查你非不聽、非要逞強,現在好了?”

鐘鑫耐着高壓擠過來,将鄭帆拉開,“三姐,消消氣……”湊到雲祎跟前低語:“別說了,四姐還聽着呢。”

鄭帆垂頭,捏起拳頭,不聲不響地,轉身就走。

鐘鑫下意識要跟。雲祎拉住她,“腿長在人家身上,你攔得住嗎?”回頭,盯着緊閉的門,怒極反笑,“果然是親姐弟,一個比一個犟,好啊,好得很!”

“好了,”程歆攬住雲祎,眼投向同一方向,“讓她靜靜吧。”

一時僵持不下。知道自己幫不上忙,林波悄悄退出,返回辦公室。

鄭帆出門,郁結難消,一路小跑到街邊,雙手叉腰急喘粗氣,待重歸冷靜,将計劃提前,直接去檢察院找同學。

……

臨近中午,市中心商業街招牌響亮的律師事務所樓下咖啡店內閑适而寧靜,

二樓稀稀疏疏只有三幾個人,獨坐的只有臨窗的一個女孩。

裝扮如同在校學生的女孩捧着咖啡杯,表面的鎮定凍結內心無端閃現的可笑猜想,聽有腳步聲上樓到此來,擡眸,站起,禮貌地遞出手,“陳律師您好,我是靳言,靳天的女兒。”

靳天的女兒,她好久都沒将這幾個字連貫到自己身上,擱了許久再說起,竟然不覺得半分別扭。或許就像鄭帆說的……有些,譬如家世、譬如血緣、譬如立場身份、是出生時就随身烙印的,貫穿一生,難以磨滅。

來人是個戴着方框眼鏡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與她握過手後,伸手示意,“靳小姐請坐。”

落座,靳言開門見山,三言兩語說明來意,将跳躍着星點希望的目光抛向對面,“這次特意請陳律師出來小坐,是為了解我父親被起訴的案件詳情……我弟弟那個人您也看得出,固執起來誰也沒辦法,他不願意告訴我,可為人子女,我還是……”靳言頓了頓,轉而淺笑,“我想我還是有知情權的。”

對面的男人輕輕點頭,“您家的情形,我從委托人那裏部分了解過……我的委托人也曾囑咐我,對外人盡保密義務,靳小姐除外。您有什麽問題,盡管問,我知無不言。”

靳言顯然訝異,隐隐覺得這人所述的“委托人”與靳川的行事風格并不相符,壓壓心思,直言:“請問您還記得當時庭審的情形嗎?”手收歸桌下,搭在腿上,不自禁緊握,“我爸他、是什麽原因獲.罪.判.刑的?”

中年男人扶了扶眼鏡,“檢.方起.訴的罪.名包括教.唆.他人.販.毒、以及兩宗故意.殺.人.罪,最後,只有早年那一項襲警及強迫他人.吸.毒成立,靳董事長為此入獄。”

靳言能從他的神情裏感覺到愧疚惋惜,加上他說話時的沉穩不驚,她的心反而加深了掙紮慌亂。

委托律師便是這樣的,為委托人盡職盡責辯護是責任是義務。

多的是不論對方本質甘願為利益驅使的人。

靳言來之前是羞愧的,甚至于,将意願思忖許久才終于宣之于口……但現在,在對方坦然相對之下,她內心更多添了道羞憤——羞憤她父親早年的報複行為,羞憤他多年來的不知悔改、不務正業……揪心于她的親人、愛人各自掙紮的時候,她在大洋彼岸悠閑自在……

“靳小姐?您沒事吧?”

靳言恍然擡頭,正對一張公事公辦面孔下透着謙卑或讨好的臉,只一眼就厭極惡極,垂下了眼,提起咖啡杯作為掩飾。

她無法适應被人“恭敬”的日子,即便她內心承認靳天是她的父親無疑,但靳天的聲名或社會影響力都與她沒有半點幹系。

她父親是靳天,不是靳董事長,不是所謂的“首領”、“老大”。

靳言緩回神,放下杯子微笑,“抱歉,失态了……請您繼續。”

陳律師點點頭,跟她繼續聊:“當時的情況确實兇險,如果不是提前知曉了消息——關于杜的反水和李的擁護——在庭上,怕是會很難。”

男人的神情漸漸冷肅,靳言屏息凝視,仔細收納他的每字每句。

“當時檢方提出指控,說被.害.人寒某的死是董事長親自動的手,證據包括杜某的人證和帶有被.害.人指紋.血.跡的.槍……”

心縮成一團,靳言亟不可待地追問:“那之後呢?”

“好在是有李的證詞,不僅證明是寒某故意自.殺栽贓嫁禍,還帶來一段關鍵的錄音……”

“什麽錄音?”

“包含兩段,有“報複”行為之後董事長對寒某的交代以及對地下勢力的全然托付,另有董事長的自白一份。”

……

靳言再捧起杯子,神情呆滞,指尖冰涼,完全感覺不出瓷杯的類似溫度。

恍恍惚惚變回一人獨坐,下午,天空變色,乍起的狂風肆意淩虐窗外的綠意或歡笑。

驚雷滾落,恍然間,劈開萦繞心頭的迷惑。

剛才,那位為她父親辯護的律師幾次三番提到了他的委托人……

靳言擡頭,眼前空蕩再不見有人。

忙亂摸出手機,回撥通訊錄最近那條號碼,接通之後,急着自報家門:“陳律師,打擾了,我是靳言……是,剛見過的……想問您,您的委托人,是不是叫靳川的年輕男人?”

通話那頭,男人的低音漫入耳道,神情驟變,血液就此凝固,僵直感從大腦下傳到胸腔與四肢百骸,手指一松,手機“咚”一聲砸落在地發出悶響。

窗外驟然明亮,不多時,一道炸雷戲谑或警示性地震驚耳畔。

作者有話要說: 【膩歪小劇場】:

鄭楊:我有媽媽,有姐妹,你有我,我的都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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