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恩怨盡消

——“抱歉,靳小姐,我的委托人不願透露身份。”

——“你就告訴我,她、是不是短發、偏瘦,而且是左撇子……”

雨勢磅礴,瞬間将喧鬧淹沒,行人避之唯恐不及,卻單單有人背道而馳,推開店鋪的門,沖進雨浪。

轉眼,由發頂到帆布鞋,全然被打濕,埋沒雨霧中的人,忘卻顧忌,奮力狂奔。

·

有陰沉的天幕遮蔽,流逝的白日時間陡然加快。

窗外,天光暗淡,霧霭沉沉。

雲祎忍無可忍,就此爆發,近到門前,對門內厲聲喊道:“鄭楊!限你五分鐘開門。你不出來沒人奈何得了你,你不想見我們、想折騰自己也可以,但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靳家的人,有一個算一個,我不會放過!鄭帆,還有鐘鑫我們都忍夠了。”雲祎立在門前,恨恨咬牙,“你的傷,該有人償還。”

心上鈍痛,程歆怔在原地,恍惚明了,為什麽鄭楊拒不見她,還有她們幾個對靳言的怨怼,靳言見自己的冷漠……

忽然有一簇光打過眼,程歆擡頭,血液冷徹,心髒驟縮。

眼前的門半敞,門後的人刀削一般單薄,且穿着身形撐不起來的條紋病號服。

不僅于此,她的頭發淩亂,碎發遮掩不住額下的白紗,就如半掩的門蓋不住其後吊在窄肩上的繃帶……

眼淚當即失控,程歆推門擁住她,顫抖發聲:“怎麽會這樣?”

“不是。”鄭楊垂着頭,在被人擁住時受不住地身形微晃,輕聲呢喃:“不是她。”

近在咫尺,程歆聽得最真切,她頓了頓,伸手輕撫鄭楊的背,“好好,不提這些……先進去休息好嗎?”低柔訴說:“半年不見,楊楊,你不想二姐嗎?”

“二姐……”清癯的女孩伸手搭上對面人的細腰,喃喃出口。

鼻腔一酸,程歆扯出個笑,“走,二姐陪你去休息。”

見者,不免動容感喟。鐘鑫繞開伫立門邊面容陰沉的人,進門,杜清瞥一眼,見雲祎神态和緩些,松口氣,湊上前,晃晃她的手,拽她一道進去。

鄭楊坐在病床上,脊背挺直,無聲與房間中的人抗衡。

拗不過她……鐘鑫退回窗邊,對着風景散心;杜清硬要雲祎坐到之前鄭帆坐的靠窗位置,她自己在旁邊“警覺戒備”。

程歆掃一眼遠處神态各異的幾個,側身坐到床邊,将枕頭豎起,輕輕按着鄭楊肩膀示意她後仰,見她如石雕般紋絲不動,心底的酸苦蔓延開,索性将人攬入懷裏。

她們幾個中,程歆是文靜也是最內向的,言行舉止模仿古代風雅之士,淡交如水點到為止,少見與誰親密接觸,從最初被室友挽手會不适應,到如今,主動對她們敞開懷抱,其中最為凸顯的差別,正因為她們的五年室友情、姐妹情。

與彼為親,恰如自處。

鄭楊抓緊程歆的衣擺,垂下的頭搭靠在她肩上。

心內溫軟,程歆尚來不及歡欣,有什麽,似冰如火,狠狠砸落在肩頭,掙斷心底蘊藏痛楚的弦。

·

真到了晚飯時候,天色濃黑而飄渺,染了濃墨似的。

爬山虎恣意環繞的別致小樓,為窗口稀疏的明光綴落悠悠與寧靜。

一男子大步出門,低頭撐傘時,瞥見蜷坐在臺階上的人影,吓一大跳。

“大小姐!”他一個箭步沖過去,繞到人跟前半蹲,為之擋雨,“您怎麽、”

“她怎麽樣?”靳言阻斷他的話,擡頭,眼裏蓄滿晶瑩,望進他眼時,遞出晶亮的光。

阿三愣了愣,“少爺還沒回來,大家、都好。”

靳言點點頭,泛白的臉暈開淺笑,“那就好。”

“大小姐。我們先進去吧。”靳言渾身濕透,衣服濕噠噠地粘連在身上。阿三斜着頭,眼睛不知該往哪放。

靳言撐着濕潤的階面站起來,繞開人轉身邁上臺階,在樓門口,再生遲疑。

她恍惚在這裏坐了很久,久到将這幾天遭受的跌宕串聯起上學時和鄭楊的點滴相處。

那個人彼時的內斂與近時的沉默,交疊在眼前……

耳邊同時叫嚣着很多種迸發意願的聲音,嘶吼的、呵斥的、傾訴的、低吟的……

沒有那道溫潤含笑的聲音。

她就在身後的樓裏,襯着某一盞孤燈。

靳言很想去找她,可她自己畏懼遲疑,在這裏枯坐着幹耗着,磨到最後一點點勇氣被現實無情拍落,循着雨跡彙聚成流、一去不回。

“大小姐?”阿三迷惑地瞧她對着樓道裏發怔,再三猶豫,壯膽子勸慰,轉轉思路,也像另外幾個學着半哄半騙地扯個謊:“咱先進去吧……少爺就要回來了。”

靳言循聲,對上他的眼,眼底漸漸浮現清明,點頭,恍惚進門。

阿三後一步跟着,緊着将對開的樓道門閉合。

樓道裏早就被陰涼侵襲,阿三倒吸一口氣,加緊步子追上前頭那位不管不顧小跑上樓的人。

……

“房間裏有沒有錄像?”遮光的終日庇蔭的房間裏,屏幕裏的藍光悠然閃動。後腳進門的阿三轉身關門時,聽到身後這道急切的問句,他轉過來,愣愣搖頭,嚅嗫:“病房安攝像頭,不太合适啊。”

靳言垂首,緩緩坐到空蕩蕩的屏幕前。

他說的是,沒什麽好期待的……她和她永遠隔着什麽,從前是、夾帶上輩人扯不清的仇怨糾葛,現在更是、間隔無法企及的距離、無法訴清的心意。

她們永遠不該是彙聚在同一時空下的人,能這樣淺淺期待、遙遙相望,已是她靳言幸甚。

“她今天有出來麽?”靳言回頭,輕輕地問。

總覺得大小姐今天不太一樣……阿三忙不疊點頭,回憶道:“還是上午,她和那位梳辮子的女孩在走廊來回走過幾圈……之後,她匆忙返回了……”

“一個人?”靳言耐不住打斷道。

“是,她自己,她還鎖上了門。後來,之前那個女孩帶着另外仨女生去病房,有兩個,之前在酒吧見過,還有一個挽着頭發的女孩。”

是程歆……靳言抿緊了唇急等他下文。

阿三跟靳天跟得久,讀人臉色的能力稍稍具備,之後回話更謹慎了,“門起初沒開。林醫生的、前女友還去找了他,拿了鑰匙,還是沒開,估計是裏面人阻止的。”

“什麽時候開的?”壓低的聲音隐着薄怒,飄蕩在旁的水汽分子随之戰栗。

頂着高壓瞥她一眼,阿三大約說個時間段:“下午。”

雙拳斂起,憤憤撞開他,直撲向外。

混沌糅雜多種情緒,在腦海裏激蕩。漸漸地,萌生一個念頭——将話和她說清楚,從今以後,各不相欠。

阿三揉着手臂,扯過椅子正要坐下,擡眼看見走廊裏大步流星的男人,警覺地追出門。

鄭帆風風火火進門,随之湧入的氣息被烘幹、十足悶熱。

長手一揮,原本捏在他手裏的變形的濡濕的複印紙輕飄飄地散在床前,怒道:“麻煩你給我解釋解釋!”

在場的人愣怔相對,疑惑的眼飄移在無形對峙的這對兒姐弟身上。

“怎麽了?”雲祎上前,攔在他面前。

鐘鑫彎腰撿起、被門窗對流鼓吹的風送到腳下的紙,是法醫的檢驗報告。專業性的分析她看不懂,略過看末尾的結論,神色驚變——

由寒某被害時身着的外衣有磨損痕跡,其上發現有尼龍纖維。

報告給出了衣服磨損嚴重的部位——兩只衣袖下半截。

“怎麽了?”鐘鑫的臉色惹人心慌,杜清湊到她身邊去看。

“寒某……”

床上的人依靠在床頭僵坐片刻,不知不覺,攥住右手。

程歆瞧她一眼,隐隐覺得她有事瞞着她們,起身,急問鐘鑫:“小六,到底怎麽了!”

杜清還往跟前湊,鐘鑫将報告塞給她,冷冷地答,似是宣判:“寒某不是自.殺。”

試問,雙臂被反綁,如何持.槍.自.殺?

雲祎轉而看站在床尾的鄭帆,見他眼也不眨地怒視前方,轉念,心墜入崖底。

那樁案子,與鄭楊并無完全幹系,甚至,她從頭到尾沒到庭前參與過,即便是另有隐情,這姐弟倆犯不上如今相對……難不成、?

“是。”床上的人輕輕啓齒,淡漠直面他,“還要我解釋什麽……有話盡管說,最後一次,以後,我不想再回憶這件事。”

寒意呼嘯,侵入肌理。靳言踉踉跄跄趕到門口,定在門邊,垂眼望着大敞的門透出的白光,忐忑而畏懼涉足其下。

沉默忽而逃散,門內一聲高喝。她詫異地向裏望去,見是鄭帆站在床尾,反常地發怒。

原本的詫異心情在聽清他的質問後陡然轉變——

他大聲質問:“你為什麽要動手!他們黑.吃.黑.搶.地盤礙着你了?!”

房間裏,神情不一的人齊刷刷将目光轉移到床頭那人,屏息聽她應答。

鄭楊只是憑聲源仰頭相對,淡淡地回:“那時候我還有執.法.權。”

鄭帆急了欲要上前被雲祎攔住,跟她頂:“那這之前,我還有調查取證權呢!”

鐘鑫上前幫忙攔住他。

程歆前跨一步。

杜清護在床側另一邊。

床上的人恍若未聞,繼續:“你可以調查,攢夠證據也可以申請立.案,到該說的時候、我會說。”

鄭帆登時火冒三丈,“什麽是該說的時候?你還有事要瞞着我嗎?!”

鄭楊頓了頓,“你們各位,除了鐘鑫,沒人有審問權。”

“我是你弟弟!”鄭帆亟不可待地吼,“鄭楊,我替老媽問你一句,你還拿家當家嗎,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姓什麽?靳家給了你幾天吃喝,給了你人模狗樣兒的皮,你就忘了自己的根父親的仇了?!我真替你、!”

“夠了!”雲祎制止他,眼裏勃發怒意,“她為了你所謂的仇恨奉獻了多少你知道嗎!為人兄弟,只有背後指責的能耐嗎!她煎熬困苦的時候你在了,還是她滿身是傷的時候你在了?!”雲祎反手指着鄭楊,“她現在傷還沒好,要不要我一處處數給你看!”

“三姐!三姐息怒!”鐘鑫撇開鄭帆上前攔住雲祎。

程歆臉色煞白,另一邊,杜清眼裏亮豆子接連往外蹦。

她們這才敢由她倆的反應側面确認,鄭楊傷得很重。

鄭帆這時候,逐漸收回理智,退一步,将所有的報告收回,目光炯炯盯着床上傷痕累累的人,“還是老媽那個問題,姐,這次你選誰,想清楚。明早我來,等你回複。”

門外,阿三早已趕到,旁聽着、迷茫着、震驚着……但心情的激蕩算不上是旁邊女孩心裏的萬分之一。

靳言呆立在門邊,在意識中跌宕沉浮,即便是沖突中斷、鄭帆離去,都沒覺察半分……

鄭帆經過他們面前,打眼一掃,冷哼兩聲。

·

無意識下,靳言半推半就地被領回林波的辦公室。

阿三推着人進門時,正趕上林波起身要出去,他随口一問:“林醫生要去查房嗎?”

林波端着文件夾出門,頭都沒來得及擡,直接答道:“還沒到時候……去找徐醫生商量點事。”

靳言緩緩回神,盯着門邊消失的白大褂瞧。

之後,來辦公室找林波的大龍,對靳言的提早歸來很是驚詫,見她的狼狽模樣更是吓沒了三魂六魄,接了熱水來遞了感冒藥,調高空調,還強硬為她裹緊外套。

靳言推拒不得,也就不再掙紮,在大龍退出門時,聽他說,大雨封路,靳川直接回家了。

心裏的弦松動,神情倦怠的人癱靠在沙發背上。

滿腦子的糨糊,比窗外彙流滾動的泥漿清流更甚,讓人尋不到源頭。

但她現在可以确定了,她的愛人在她父親入.獄這事上,不是她或靳川之前所想見的那樣,狠心站在靳家的對立面,更甚至于,在這事上不念過往落井下石。

不是的,其實是鄭楊默默幫了靳家的忙。靳言忽而綻開笑,想到陳律師的無意透露,愈發肯定鄭楊就是替她父親找律師傾力想辦法的那位委托人……

靳言轉而,想起剛才聽到的鄭帆的指責,笑意凝固。

大衆所以為的并不是完全的真相——老寒并不是畏罪自殺意圖嫁禍她父親,而是在被人限制行動的情況下為人所害。

“你為什麽要動手!他們黑吃黑礙着你的事了?”

“當時的情況确實兇險……好在有李出庭作證,證明寒某是自殺……還多虧兩段關鍵的錄音……”

鄭帆和陳律師的話纏着她交錯回蕩,冥冥之中指引她繼續探查。

靳言猛然站起來,出門,在重症病房找到了陪護的大龍,在一衆人的愕然神情中,拉他到樓梯口悄聲耳語,吩咐完趕忙補充,“你自己小心,不要和那些人正面沖突。我就求個結果。”

大龍慎重點頭,很快消失在樓道拐角。

·

靳言返回時,路過旁邊緊閉的門,掃一眼标牌,正是那位女醫生的辦公室,她頓了頓步子,門這時候無聲敞開,掀起的涼意激得她一個顫栗。

注意到他遮遮掩掩雙手背後的動作,靳言擰眉,“你們在研究什麽?”

“你淋雨了?”林波很快發現她的不妥,一只手扯過她向辦公室走。

靳言不動聲色由他拉着,在他前一步開門還不待藏匿起另一手上文件夾的時候,将其一把扯過,攤開來看,臉色刷地沉下。

……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寒涼加劇流竄,擠破腦袋想占領每一寸失陷許久的舊時領地。

在吸頂燈籠罩之下,無形中在辦公桌與沙發之間堆砌起厚重的阻礙。

望而生畏。

林波沉吟許久,清清嗓子發聲:“一般這種情況下,多是采納傳統療法的。這些天,我和同事商量過,也請教過恩師前輩同學……不止國內,國外的病例我也有看,按比例看,很少有人願意為了大概率的未知而冒險。”林波頓了下,“包括病人自己、家屬、還有我們醫院一方。有緩和的方法,誰都不願意承擔這麽大的風險……”

靳言捧着那幾頁決定鄭楊未來的紙逐字細看,那上面,拿冷硬的鉛字完整敘述了鄭楊的頭部CT報告結果,以及兩種治療方法的展望與預判。

開顱取血塊或保守休養,各自的利弊、成敗幾率恢複成效及時間,以及為此造成的後果一一枚舉。

靳言的視線釘在後遺症那欄——延至兩頁的表格的末行——心裏豁然被戳得生疼。而在她不知不覺中,心血被那兩行猶如惡魔般獰笑着的冷字吸食得近乎斷絕。

全身冷凝,趨于與周圍的徹寒相融。

保守治療那列的最後一欄寫着恢複緩慢,複明時長未知;

開顱手術的末尾行,如同統計的論文一般,按概率大小,列舉述明多種伴生的後遺症……

靳言看到第一項,就好比遭受當頭棒喝,那上面的字化作鬼魅纏着她,哪怕是閉上眼躲避都掙不脫它們的殘酷可怖——

約有45%概率損傷記憶。

靳言強迫自己看下去,第二條是行為能力遲緩,所幸的是,可怖的數字降到百分之幾……

……

将夾子合起,閉眼深思,完整的分析報告躍入眼前。

查房時間到了。林波看了看表,無聲嘆息着起身,悄聲退出。

靳言頃刻間睜眼,滿目堅定,在文件夾最下面,抽取一張半頁印字半頁空白的紙,卷起,出門。

走到這一步了,就算是破罐子破摔吧……

她不介意再當一次壞人。

如果是為了她在意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僞更,改錯字。

中秋節的加更,我不是寫得晚,真的是磨蹭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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