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山窮水盡
再涉足這間屋子,心都跟着不可抑止地顫抖,靳言推開門沒走幾步,被一左一右攔下。
“不好意思,你走錯了。”鐘鑫對她,冷淡得傾于仇視。
杜清瞪着她,一言不發。
“不是說等她能下地就算賬麽?”靳言裝作淡漠無謂,費力挑動僵硬的眉梢,越過她們之中,直視冷眼相對的那個人。
“你想怎麽算?”雲祎倚着床欄,心底噴薄的熱火稍稍得以調解。
“從頭算吧。她的醫藥費我們家出,擔負惡名就算是我們倒黴,不過真相什麽樣、”靳言偏頭掠一眼黑了臉的鐘鑫,“你們心裏清楚,身為警.務人員,身正影直很重要……出了這道門,應該不會有人造謠诽.謗吧?”
連帶着杜清氣鼓鼓地瞪着她。
“她之前三年,吃住在我家,為我父親效力,我們供吃供喝也是應當。那就這樣吧,債務兩清。我靳家雖然不複往日,總也不至于苛待下邊人。”靳言将尾音咬得極重,之後,如願見到幾張渾然變色的臉龐。
如果不是杜清加上後來的程歆扯着,鐘鑫的拳頭就會不出意外地砸在面前那張冷酷無情的面孔上。
靳言揚揚下巴指點床上那人,“大致就這些,不過我還有幾句話,想請她幫忙轉告我前男友,私密話題,你們想聽嗎?”
杜清驚愕張口,先前在疑惑她搞什麽鬼,而之後,不屑一顧地嗤笑,拽起鐘鑫出門。
生怕走得慢了被污染耳朵。
鐘鑫還在琢磨靳言的名堂,被人領出了門後知後覺,“你幹嘛?”
就知道杜清是咋咋呼呼的性子,靳言轉而打量起眼前餘下兩個,聯想卷在手心的報告紙,語出平靜:“我表哥說,她的頭部治療方案出來了。聽說放在他桌子上,你們想看就去看。”
靳言一臉無謂,對鄭楊半個稱呼都沒有,口吻像極毫不在乎。
靳言越是看起來淡漠,程歆反倒生疑,當就近看清她發梢上的水跡,恍惚憶起前一晚她自我放逐的情形……醉酒、淋雨,她也是痛的不是嗎……那她們身為旁觀者,誰夠資格想當然地評頭論足說她的不是?
程歆曾設身處地想過,以靳言立場,本來就是愛人欺瞞在前,家人出事在後。快到、不予她平喘的機會。
程歆收歸心思,拿定主意,轉去勸雲祎:“我們去看看吧。”
雲祎不接話,一步不動,眯了眯眼盯着靳言,認準她接近鄭楊就是沒安好心。
程歆見她那固執樣,直言相勸:“她不會怎麽樣的……或許是有什麽話要說,咱們出去走走,讓她們待會兒吧。”一天之內,靳言喝多、鄭楊低泣,程歆從旁感受,心疼抑不住翻湧。她琢磨着,該給她們機會相處,将難言的話說出來,或許心底好些。
“你倒是信得着她。”雲祎一反常态,強硬回絕:“鄭楊現在,一身傷還和家人鬧僵了,說到底和靳家和她靳言脫不開關系,而且,鄭楊心裏的痛,全是她一刀刀刻下的!事到如今,二姐你怎麽還、”雲祎說到激動處,不管不顧地頂撞程歆。
“二姐!”鄭楊倏然發聲,轉而低語:“我想吃蘋果。”
在場幾人不約而同想起曾經的一道場景,争執消弭——
蘋果,對鄭楊有重要的意義。
曾幾何時她們幾個在宿舍玩真心話大冒險,游戲黑洞鄭楊被鐘鑫誤打誤撞問到這樣一個問題——“你印象最深刻的人或事是什麽?”
氣氛沉降,所有人随着被提問者的黯然而靜默。
印象最深刻的?回味這句話時,眼前不可控地晃過記憶中灰敗的16歲暑假,其中有病床上英氣不再的枯瘦的父親、暗地裏以淚洗面的蒼老的母親,還有哭腫了眼的弟弟和軟弱無力的自己。
恍惚,死神的威懾席卷而來,湧動起對無情冰冷的蒼白色和刺鼻作嘔的消毒水的恐怖回憶……
鄭楊控制住心內的暗潮湧動,默過緩過,說起的是另一件事,是記憶更深處一家人的溫馨相處。
那是她第一次提到她父親——
他是一名緝.毒.警.察,風險大、任務重,與家人聚少離多,即便如此,團圓的心願全天下共通。每每在他上班離家之前,會收到一雙兒女的擁抱,和妻子塞進掌心的一顆蘋果,若無意外,多年如一。
蘋果,平果,惟願離家的人平安歸來,再續團圓。
……
因為此,蘋果,對于鄭家人,不止是果盤裏的常客,更是一家四口平安團聚的祈願寄托。
天不遂人願……
在鄭父離世之後,蘋果也被不聲不響地歸為忌諱。在鄭家,再不見那類承載萬衆寄托、實則一無用處的狗屁水果。
小團體的大家夥兒都見識過,從不挑食的鄭楊如何對蘋果避之不及。
她這時候提蘋果什麽意思?雲祎轉頭,瞪眼睛端視病床上回歸靜默的人。她是單純要支開她們,幫靳言說話,還是說、她不經意地提及蘋果,實際是在她心裏,靳言和她父親和她家人一樣重要?
靳言在話音落地的瞬間,情緒也是崩盤了的,只是她們兩兩回頭,沒誰注意到她眼裏接連變換的震驚、愧疚與澀然。
“二姐,拜托了。”耳邊什麽響動都沒有,沒有離去的響動,她知道她們還在的。
鄭楊臉頰緊繃,放在過去,可以想見,她此時的樣子——眼帶堅定、神色肅然,程歆默念着她過去神采奕奕的眼睛,鼻腔湧上酸澀。
鄭楊“蘋果”二字一出,在旁三人各自緘默,一時無人應答。
莽撞出口的當事人後知後覺,緊抿了唇就此緘默,自我反思着,為什麽會忽然說起那個……或許潛意識的懼怕,由畏懼而生出私心……所以她再次利用了親情,利用了關心她的人交付的一腔真心,鄭楊垂下了頭,攥緊了床單,惱恨而愧悔。
“我們這就去。”程歆輕柔的話音轉而跌破低沉,她握住雲祎的手腕,出口的不容置疑,“走。”
雲祎就此妥協,收回視線,與“不速之客”擦肩而過,以遞出的眼神狠狠警告那個依舊是雲淡風輕的家夥。
·
淅瀝瀝的歡鬧聲被拒窗外,醫院裏永不消退的消毒水與潮濕空氣相依,氣味淡化不少。
門好心閉合。刻板的空間,包容她們的久違相處。
靳言向前一步,近到距床側兩步遠,不遠不近地垂眼打量她。
上一次她們私下相處,也是在這。那是鄭楊住院的第二天,深夜時候,靳言避開所有人,鬼使神差跑來見她;
上上次,是鄭楊剛被從靳家送來醫院,靳言支走其他人,替她仔仔細細上了藥——那些伏在她身上的淤青和血口子,靳言在前夜鄭楊在靳家昏迷時将她帶回自己卧室逐一細查過的。她翻來覆去看過三五遍,就能憑着所謂專業素養在腦海中分析臨摹了;
還有,再之前的第一次,在靳家的地下室,鄭楊被束縛在不見天日的角落掙紮隐忍,在她到來那一刻迸發驚喜。
五次。
靳言歸來那麽多天,單獨見她只有這五次,累積時長少得可憐。
靳言能頭頭是道地默背她的傷情,分析她的打鬥遭遇,可那又怎麽樣?鄭楊不是病人,不是受害者,是她靳言一度放在心尖上更勝親人的愛人啊!
靳言無聲凝望病床方向,眼裏蓄滿的淚随着眼皮眨動無聲落下。她自己是有多狠心,不視不聽放任她成眼前這個樣子!
牙關緊咬,痛楚相伴着無聲溢出……
她很想抱一抱她,問她腹部疼不疼手臂癢不癢頭痛是否有好些?
可靳言不敢再進一步,她甚至覺得,靠近她一點點,心防都在解凍……不強硬到底的話,逃不過鋪墊好的情緒分崩離析的結局。
手指微顫,牽動出的脆響總算提醒了她來這的意圖——總歸鄭楊她們還不知道她發現了部分隐情,靳言決定僞裝下去,直到、送她進手術室,直到、等她健康完好地出院。
或許那時候,她會忘了她,忘了過去的情.愛仇怨……靳言擡頭,對着微弱閃動的燈光粲然一笑,那樣的話,鄭楊就能擺脫這些沉重安寧生活了。
那樣的話,她會忘掉自己曾經那麽天真那麽傻地愛過一個狠女人,以後,會以澄澈溫暖的心換得一人傾心愛護……
心跳激蕩起陣痛,手中的紙張不知不覺飄落在地,站着的人凄然垂首,揪着襯衫衣擺僵直地杵在那,晶瑩滴在腳尖,融化在浸裹溫潤的布料中。
該替她開心不是嗎,她為了平衡親與愛委曲求全到今天,你一個狠心無情的劊子手怎麽配在她面前無病呻.吟扮可憐?靳言咬緊下唇,仰頭強迫将不争氣的酸楚收回心底。
鄭楊呆板地坐在那,屏息以待,不知不覺間,将被單床單一并納入掌心,除了方才漸近的步子、伶仃的飄動,再不聞其它……收不到訊息的人無措而驚慌,手撐到床板就要轉身下地。
“別動!”靳言聽到聲響,急忙呵斥住她。
床上的人果然停下動作,循聲,擺正臉直面她,豎起雙耳探聽對面動靜。
心慌生生壓過敏感,鄭楊愣是沒聽出呵責中的顫音,仰頭正對那人,習慣性将真實情緒掩蓋,佯裝淡定地反問:“你要找我說什麽?”
靳言捂住嘴,化解鼻音,彎腰将紙收歸手心、鋪展開,抖動着使其發出脆響,“之前……我爸給你辦了張卡,沒錯吧?”
那卡,是靳天在一年前她們訂婚宴上送出的賀禮,所謂的“之前”,也是在訂婚那時候。這些鄭楊都記得,她還記得,靳父還曾在宴席上當衆許諾,在她們婚禮上,會将股份平分給靳言姐弟,另外,選定她作為公司的接班人。
“是。”鄭楊垂下頭,難掩失落,不用想也知道,靳言這時候提到那張卡,意味着什麽。
“我答應将你的工.資.卡保留,那是你在靳氏上班個人所得。”靳言深吸口氣,竭力讓自己保持語調平穩,“既然我們結束了……那張卡,你不會還想私藏吧?”瞧見她擡起了頭欲言又止,瞧見她蒼白的唇不住顫抖,靳言再加一劑猛料,“你弟弟說你忘了姓忘了本……該不會,就是這點錢起的作用吧?”靳言稍稍近前,刻意擠壓過的音色低沉冷硬:“要不、看在、你過去哄我開心的份上,我多打一筆給你,算作、分手費?”
打顫的右臂夠到床側護欄,穿病號服的女孩弓着背湊近聲源,聲音堪比夜色涼更比雨霧飄渺,“我不要你的錢,能不能、求你、把那張卡留給我?”
原本就知道她是這個意思,可聽她說出口,眉梢松動,不等欣慰與竊喜浮現出,酸澀悵然狠絕地漫過心原。靳言這些天在醫院看過太多的人顯露不為人知的另一面,譬如軟弱如杜清的強硬爆發,譬如柔和如程歆的果敢決絕,再譬如孤傲如眼前這人極盡謙卑的放低姿态。
靳言在不識真相之前,假想過逼鄭楊卸掉僞裝,看鄭楊放棄尊嚴卑微道歉哀求她原諒,暢想那時候會是怎般的痛快……
現在看來,她想錯了,見鄭楊這樣陌生而疏離地低聲下氣,就如将自己的心摔在地上狠狠踐踏,冷漠地等待它承受不住就此分解,飄落作塵、碾落成泥。
個中的痛楚,心知道。
拭去唇上淺淡的鐵鏽氣息,靳言強硬着維持冷漠,“你留我家的卡做什麽?是我們對你太好了,你舍不得?”那張卡是特別印制的,卡的正反面,分別印着她們畢業之後與在校時候的合照。
從她出口靳言就知道她要說什麽,萬幸的是,見她還是謙卑順應的模樣,心裏只是充盈酸澀,感覺不到疼痛難捱了。
來自病床上的聲音輕飄飄的,語氣還強自鎮定着:“我想留作紀念,可以嗎?”
“紀念什麽?”靳言嗤笑,“紀念這段孽緣?還是想暗嘲我瞎了眼、錯愛上負心人?”這段話靳言說得很快,因她也是憤憤着的,惱鄭楊無休止的沉默,氣鄭楊的自以為是自作主張,更恨,恨鄭楊從沒動過與她商量的心思,恨着恨着,心頭又蒙一層苦澀,或許在鄭楊看來,她靳言不是能全心托付的人。
鄭楊寧願承受兩方的猜忌疏離,背負重擔捱過見不得光、動辄受傷送命的兇險日子,寧願想破腦袋算計,竭力搭建親情與愛情兩方相容的平衡點,哪怕自己到最後裏外不是人,什麽都辜負了……
鄭楊做了這麽多,是愛她,也是不信她。
有這麽深情又冷情的愛人,靳言該哭還是該笑?沒有信任的愛情算什麽,算不算施舍?
她靳言什麽都可以不要,孤獨終老又能怎樣?她不要抛卻自尊沒骨氣懇求人家施舍對等的愛情,就算那個人是她所愛,也絕不行。
靳言定了定心,冷冷開口:“除了這個要求,你随便提。”
鄭楊垂下了頭,無言妥協。
“卡歸于你名下,把紙上的字簽了,銷卡之後,我們再不相欠。”靳言将紙甩到她面前。
僵直的手臂終于動了動。一會兒功夫,摸索到紙,轉向旁邊搜尋。
将頭別到一邊去的靳言掠一眼來,才算知道她找什麽,“等我去拿筆。”撂下一句出門去。
靳言去護士臺借了原子筆很快返回,見病房裏依舊只她一個,無形中松了口氣,站到原位,将筆甩到紙上,“簽吧。”
拾起筆來,攤平紙張,以肘部壓住其右下角,略緊張地摩挲手邊位置,茫然擡頭,茫然地笑,“可以指給我嗎?需要簽在哪兒?”
心血漸涼,轉過身去,全憑漠然苦苦維系,“你随意……到時候向銀.行說明下就好了……也不會有誰會為難盲人的。”
按下筆帽,動作一頓,探出大拇指摸索到紙張邊緣,平移向裏,斟酌停頓了少許,繃緊臉頰慎重落筆。
靳言轉了身且閉了眼,但沙沙的響動流竄入腦海,驅之不散。
遲緩的頭腦麻木地回放三個字:結束了。
靳言從鄭楊手裏抽回紙筆,低頭,一眼掠過仍有她過往幾分筆鋒在的簽名,似笑非笑地扯起嘴角,經由轉身那一瞬,由唇瓣上的細小傷口牽扯,肢體僵直,血液冷徹,冰冷麻木,唯獨不識心傷。
她不敢再待在那個炙烤身心的地方,捏着紙筆,腳踏虛無,扶着扶手一路跌撞。
不知為何,卻是越走越輕松,閉目,心跳平穩,泛不起痛意。
或許是心冷了,或許是心魂由軀體抽離,守在了它甘願為之跳動的另外某人的某個角落。
靳言撐着扶手,瞪着眼睛仰望默然而爍亮的光,幾步踏出,周遭為徹骨的冰寒裹挾,渾渾噩噩間,腳下一軟,眼前的亮白在閉合的眼睑中最後猖狂地折射出流光,剎那間,亮彩驟然抽離,她人,斜靠着扶手倒地。
意識游移之前,聽到有人喊她,不是“小七”,是“靳言”,這回總該是她了吧?恩怨了結,她總算肯入夢來……靳言期待地彎了彎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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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人歪倒的瞬間,松手急趕過去,不顧果籃狼狽翻倒,程歆趕到昏倒的人跟前扶她起來。跟來的雲祎卻注意腳下卷紙顯露一二的內容,以及末尾的簽名……
思忖之後,掩飾訝異。這件事,雲祎就此瞞下。她并未聲張,同時,抑不住心情轉變,心底交織糾葛的冰與火趨于和緩。
程歆被吓白了一張臉,內裏繁雜的整顆心為昏迷的人高高提起,匆忙喊來護士,相攜攙扶着暈倒的靳言到就近的病房……
林波收到消息火速趕來。
歸來的兩人暫且分別,程歆留在靳言那等結果,雲祎先行回病房。
雲祎獨自返回找鄭楊,本是心波微瀾,進門之後,更是驚得說得說不出話來——
病床上,被子滾作一團,嚴嚴實實地擔當起隔絕一方小天地的重責。
被子下面,隐隐有嗚咽或低泣零散溢出,和着雨聲聽上去,像極寒天中忍饑挨餓獨嘗痛楚的受傷幼獸的低聲哀嚎。
一時間心亂如麻,雲祎坐到病床前,手搭在鼓起的被面上,努力感受她的痛與苦。
作者有話要說: 虐吧虐吧,柳暗花明就快到了,我今天有信心把下篇寫完!(我才不說這一章都是前幾天寫的、、、)字數太多就分開發了~望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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