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郭鍋一怔, 随即一把握住姜司抓着他衣角的手,驚喜道:“姜絲兒?”
躺在床上的姜司,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安瑟倫很有照顧人的經驗,取來了燒得溫熱的水,扶起姜司後喂着喝了一碗。
這一次姜司終于睜開了眼睛,他聲音虛弱,卻字字清晰:“鍋哥帶我走, 咱們一起走。”
安瑟倫皺起眉頭,露出擔憂的神色:“姜司,你母親生前拜托我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好好看着你長大。”
姜司的目光移到了安瑟倫的身上, “安瑟倫叔叔, 我已經長大了,這就是我做出的決定。”
“……哪怕你知道,你可能根本就沒有機會到海對面,直接死在暗礁浮冰帶?”
姜司身體虛弱,态度卻沒有絲毫動搖, “我很确定現在的時機并不合适,但這些是我可以信任托付的朋友,我剛剛聽到了,他們為了救我被追殺, 如今我也不會抛下他們不管的。”
他抓着郭鍋的手, 借力将自己的身體坐得更直, “安瑟倫叔叔,和我們一起走吧!除了我的好朋友郭鍋,還有盧卡斯哥哥和蘭懷特。”
有那麽一瞬間,安瑟倫神色微微變了一下,可是他眼中的光最後還是熄滅了,“算了,我就不去了,那邊的土地……早已沒有我的容身之地,這塊二十年來,我已屬于這裏了。”
“姜司,既然你已做好決定,那麽……”
令郭鍋十分意外的是,安瑟倫這個被教廷放逐之人,居然做了一個十分标準的教廷祈福禮,“願幸運之神為你而停留眷顧,保佑你平安到達海的對面,一生長命百歲。”
姜司被重擊過的頭似乎還很不适,他聽到安瑟倫的拒絕,頓從床上跳下來,因為沒站穩直接摔到了地上。
剛剛一直不茍言笑的安瑟倫,此時露出了一個很慈和的微笑,“都長這麽大了,怎麽還跟小時候一樣毛手毛腳?”
郭鍋将摔倒的姜司扶了起來:“時間不多了,安瑟倫先生,我應該從哪裏拿清水?”
“清水從井裏打,姜司他們家房子裏還有剩餘的面粉和大水缸,你們可以直接搬到船上。他家房子出門,正對面那個木屋就是。”
安瑟倫條理清晰:“起來了,姜司,你的時間太緊了,趕快回家去收拾一些必須要帶的東西。”
姜司從眩暈和惡心中,稍微緩過來了一點,“叔叔,那我的狗……”
安瑟倫不用他說完,便已經領會到他的意思,“放心去吧,一二三四五六寶,六只我都替你養。以及你的店鋪,就按咱們之前說的那樣,我會幫你賣出去。”
說完這些,安瑟倫又走回裏間,抱出了一大沓厚厚的動物皮毛,囑咐道:“這些皮毛已經硝制過,正是用來縫制冬季衣帽的好材料。”
“這些便是買了你家房子的費用,等拿到那邊的陸地上,能賣不錯的價錢,畢竟你到了那邊的世界裏,總是需要錢的。“
姜司看起來要哭了的樣子,“安瑟倫叔叔……”
安瑟倫笑了起來,他摸了摸姜司姜紅色的短發。
他在這一刻,仿佛見到了十幾年前,姜司還是個小孩子纏在自己身邊的模樣,那畫面仍在眼前。
但時間太快了,一轉眼,他都長這麽大了。
“雛鳥終會長大,飛向天空翺翔。即便是有跌得粉身碎骨的風險,年輕人也應該勇往無前。”
安瑟倫微笑道:“別在我身上耽誤時間了,去吧。”
在接下來不到一小時的時間中,一切都是兵荒馬亂的,事後回想時,姜司甚至沒想起來具體的細節。
姜司跌跌撞撞的跑回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店鋪老屋中,将自己常穿的兩件衣服包了起來,又想了想,給郭鍋拿了兩件新衣服備用着。
舍不得,他留在這裏的回憶太多,到最後關頭做取舍時,一件件看過去,竟然滿是回憶。
姜司忍着頭痛暈眩,一連抓了好幾件,最後還是理智回籠,放了回去。
他最舍不得的東西,就是母親小時候給他做的獸骨手鏈,和那塊母親送給他的白月季懷表。
只帶着這兩件充滿祝福和回憶的東西,他就有了無窮的勇氣,沖向未知的将來。
從井中新鮮打出的淡水,姜司家中所剩最後的食材,都被郭鍋盡數搜羅,搬到了雪橇上,
這個大雪橇,就是剛剛盧卡斯帶他們過來所乘坐的雪橇,但它真正的主人卻是安瑟倫。此時安瑟倫已經站在雪橇邊,随時準備帶他們出發。
姜司從家中出來,将熟悉的家門,像往常一樣關好,但他心裏卻知道,這說不定就是自己最後一次關門了。
天邊已經亮了。
村子中的人都聽到了響動,陸續從各家各戶走了出來,他們一起來到姜司的門前,送別這個共同生活多年,他們在這裏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
姜司的眼眶一下就紅了,大家沒說多餘的話,一一過來擁抱他,送上簡短而真心的祝福,衷心祝願他能平安到達海的另一面。
這大男孩一直用力點頭,還偷偷用手抹了把眼淚,郭鍋看得分明,也有些心軟。
姜司讓他想起了他的一個妖怪弟弟,雖然兩人在修成人形後天各一方,但當年過苦日子的時候,那孩子也有過這樣可愛的時候。
看着姜司,郭鍋不由自主的就多了幾分縱容,他雖然知道時間緊急,但到底沒有出言打斷這一場告別。
這個村子的人大多臉上都帶着罪人烙印,顯然都是被教廷放入過來的人,因此村中的語言仍是郭鍋所熟悉的通用語。
他們在歷經千難萬險後,終于這片荒蕪的土地找到了穩定的生活,并不願意放棄一切,奔向一個充滿危險的未知的未來。
或許他們曾經動過離開的念頭,但已被漫長的生活磋磨了鬥志,随波逐流的接受了現狀。
可如今看着眼中充滿朝氣和希望的姜司,他們仿佛看到了另一個年輕時候的自己,一往無前的沖向了他們所不曾完成、不敢嘗試的夢想。
打破這沉默告別的,是村中盯梢的人大聲呼喚:“姜司,快走,祭司村子裏的人追來了!”
安瑟倫坐上雪橇,控制着他的十幾只狗,“走了!”
時間已接近耗盡,在沒有多餘的時間來,姜司與郭鍋依次跳上雪橇,在衆人的目送下絕塵而去。
直到雪橇化成小點,消失在山的盡頭,村中人才紛紛回神,自發站在村口。
他們想盡量多擋住一會祭司派來的追兵,為他們看着長大的孩子,多争取一點時間。
大概雪橇跑了二十分鐘,郭鍋終于再一次見到了海岸線。
大清早的海邊已經有人忙碌起來,盧卡斯站在海岸邊,海上已依他所言,有一艘擺渡小船停靠在岸邊。
蘭懷特倚着小碼頭的木柱正站着,見郭鍋過來,這才稍稍站直了身體。
雪橇停在小碼頭前,盧卡斯是一句廢話都沒有,率先搬起了雪橇上的食物,往擺渡小船上碼放。
蘭懷特也來幫忙,他們兩個大男人手腳十分利落,且有往船上搬運東西的經驗。
清水,糧食,衣物,炭火,工具,草藥等物資被有條不紊、分門別類的放上了小船,沒出絲毫差錯。
在最後上船前,姜司站在岸邊,鼻子眼眶都紅了,他戀戀不舍的抱住了安瑟倫,不死心的小聲問:“安瑟倫叔叔,你真的不和我走嗎?”
聽到這句話,盧卡斯的目光也倏然看了過來,安瑟倫溫柔的笑了笑,最後仍是堅定的搖了搖頭。
姜司知道這就是永別了,忍淚擡頭,一字一句認真道:“我母親教了我通用文字,而你卻教了我雜學術數,還許多做人的道理,我會時時想念你的,祝你一生健康順遂。”
安瑟倫站在湖邊為他們送行,他們的船開動了,安瑟倫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再沒有往日裏熟悉的距離。
他們來到了寬廣的海面上,旭日東升,映得海上一片火紅明亮。
仿佛在火中遠航,他們終究通往浴火重生的路。
祭司的人到了,可是他們的船,卻已經遠離了海岸線。
但若是村落中最強力的弓-箭手,挽起強弓,投射火失,依然有可能将他們的小船點燃,讓他們在海中沉船的。
于是這一隊精銳弓手挽起強弓,靜靜等候祭司的吩咐。
在郭鍋悉心照料下,病已去了大半的祭司,身體終于可以承受大半夜的奔波追捕。
但此時她看着郭鍋的身影,縮在那小小的舟中遠去,是否要發射火-箭,射-穿船只,也只在她的一念之間。
就在這個時候,她發現了郭鍋用石頭壓在碼頭上的信。
那是郭鍋專門留給她的。
那封信上詳細介紹了她所服用的麻杏石甘湯的配方,并和祭司解釋了“魔鬼草”,這一又名為“麻黃”的藥材的真實作用。
在得知自己恢複健康,是用了村中時代視為不詳的“魔鬼草”後,祭司并沒有沉不住氣的暴跳如雷。
她仔細看完了郭鍋留給她的信。
郭鍋沒有過多的解釋魔鬼草的迷信色彩,只是給她留了一段話。
【你有着帶領你的子民們走在正路上的意志,那麽就是時候抛棄不合理的舊規,做出更合理的改變了。
無論是魔鬼草,還是其他的陋習風俗,若真有刮骨療傷的決心,那麽……這些被你們所排斥的“外來者”,會是很好的老師。
這件事并不好做,可能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時光,一點點推行漫長的改-革。
但如果是你的話,我相信你有辦法做到。
此去可能不複再見,但我希望你能一生健康、快樂。替我和雙胞胎說聲抱歉,不能親自再給她們兩個做甜湯了,我在信後附帶了幾個甜點的做法,希望她們會喜歡。
——你的朋友,郭鍋】
初日的光幾乎有令人感動的刺眼,女祭司最後還是沒有下令出手,她望着郭鍋離去的方向,終究是一聲嘆息。
紙張被海風吹得刷刷作響,祭司小心将信護在胸口,嘆息道:“算了,咱們回去吧。”
她望着幾乎看不見了的郭鍋,有着如釋重負的輕松,“朋友,祝你此行平安,長命百歲。”
漸漸離開視野的小船上,蘭懷特正在飛速擺動船槳,推着小船速度飛快。
他說自己是水手,果然不像是騙人的,他在海中劃船的姿勢又快又穩,就連身為浪子劍客的盧卡斯,都比不過他的熟練和力道。
看着凍土冰島的不斷變小,船上的四個同伴都暫時脫離了險境,郭鍋終于放下了心的呼出了一口氣,問道:“我們的船停在哪兒?”
盧卡斯聞聲回頭:“什麽?”
這片近島的海域比較淺,且暗礁多,不适合大船停靠。
在郭鍋的認識中,通常在這樣的海域地勢裏,人們會選用這樣的小船進行擺渡,将人從岸邊一路運輸到深一點的海域,再從那裏登上大船。
熟料盧卡斯潇灑一笑:“沒有大船,就只有這個了。”
郭鍋:“!?”
“之前還有兩艘大船,結果一艘艘開出去,都在浮冰暗礁帶觸礁或者撞冰山沉底了,于是就都沒了。”
郭鍋:“……”
盧卡斯:“活下來的人雖然跟我到了這個島上,但卻沒膽子再出來了,寧願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度過餘生。”
帥大叔盧卡斯神色豁達:“人孰無死,若是看開了生死,便會充分享受每一次在死神門前橫跳的樂趣了。”
郭鍋終于确認了這個不幸的消息,難以置信道:“……所以你說的船,就是這艘小破擺渡船……你要坐這艘船離開這裏!?不!快停下,這是賊船,放我下來!”
可是任憑他喊破喉嚨也沒用,這小船已經離開了淺海區,搖搖晃晃的駛入了一望無際的碧藍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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