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互訴前世因(1)

蘇練缇覺得自個兒今日着實太莫名其妙,時不時就想擡頭揚睫,要不就回首去瞧。

到底欲瞧些什麽?她心裏又鬧不清、道不明。

即便已是戌時末的現下,她獨自一人在自身的絲芝小院裏理着新制成的彩線,那種古怪感仍隐隐約約。

深吸口氣調息,将挑出的彩線穿過繡花針,她想在“江山煙雨”的繡屏上多添變化。

一直重回十八歲有個不知算不算得上是好處的地方,就是不論刺繡、手編、織錦,甚至染不、裁縫,她多出許多時間令各項手藝精進又精進,而一精進的結果便是對自己的作品忍不住吹毛求疵。

“江山煙雨”完成好幾日了,師父似也瞧出她的“病”,沒有催促她交出。

她手搭繡屏才欲走針,那古怪感又起,不禁推開菱格窗往外一探。

豈料這一探,不是古怪,是驚愕至極!

她都不知怔愣多久才曉得要反應。

她放下繡針推門而出,朝伫足在廊階下小天井的男子跑去,月光皎潔,将他的俊龐分割出明暗,顯得輪廊更形清晰,那雙長目無比炯亮。

他像把劍戳在地上動也不動,夜探姑娘家院落這般近似“采花賊”的行徑,不穿夜行衣便也罷了,竟還是一身清雪淡色,完全沒想掩蓋,可說十分嚣張。

說實話,不是宋觀塵嚣張,是他火氣亂燒沒法子多想,只曉得要來尋她。

他偷偷闖進“歡臻坊”後院,根本不确定她的居所在哪裏,也想着她是否已睡下,直到在這處小院觑見她的剪影映在窗紙上,所有問題都不成問題。

然,此刻相見,惹得他心緒難平的女子來到面前,眉目間滿是訝然,他莫名地惱羞成怒。

“你看什麽?”突然惡目相向。

蘇練缇驀地很想笑。

他深夜闖進,盯梢般靜谧杵在她的小院天井裏,竟質問她看什麽……有些明白過來了。

他這是在虛張聲勢,試圖掩飾什麽。

她抿唇一笑,低柔道:“看侯爺的臉啊,生得這樣好看。”

被她的“實話實說”堵過來,宋觀塵登時一噎,能做的事只有持續怒目惡瞪,膚底一片細火亂燒騰。

蘇練缇上回被他關進皇城軍司鐵牢,之後又被他帶回寧安侯府“審問”,她後來細細思量,明白在那當下她提到“巒童”、提到“懷璧其罪”什麽的,實觸碰到他的逆鱗,才引得他火爆對待。

堂堂的皇城大司馬寧安侯爺要她滾蛋,她哪裏還能多留?

顧不及外邊已經宵禁,然後她連盞燈籠也沒有,出了侯府只能認命步行回去,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至少是在侯府裏吃飽喝足了才被趕出來。

心裏暗暗祈求別碰上巡城的兵勇,如果又被逮回皇城軍司或是巡捕衙門裏,那當真就好笑了。

結果事情總這樣,越怕的越會遇上,離開寧安侯府不過一刻鐘,她沒能避開一行巡防兵的巡邏,被堵在大街上厲聲盤查。

就在她覺得當晚很可能又要繼續她的牢獄之災時,馬蹄奔馳聲在暗夜中清楚傳來,把一群巡防兵驚得都快拔出腰間佩刀。

來者,寧安侯是也。

她回首仰望高坐駿馬馬背上的他,那張俊漠面龐看不見半點暴怒過的痕跡,雙目深不見底。

她胸房梗着一口氣都不知該說什麽,他大爺竟面無表情抛了一句——

“她是本侯的人。”

連大司馬或侯府的通行令牌都懶得出示,當着一票傻了眼的巡防兵面前直接探臂榜她上馬,揚長而去……被他扣在身前馬背上好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他是特意追出來送她回去的。

只是……她怎麽就成他的人了?

當夜他策馬送她回“幻臻坊”,行到門前讓她下馬,雖說不是抛她下去,動作也沒怎麽憐香惜玉,她自是明了他面上盡管不顯,心裏那把火氣怕是仍噗噗噗直冒,遂也不好再嘗試交談或多問什麽,僅輕聲道謝便鑽進自家織繡坊裏。

想起那一晚實在紊亂得很啊!

她從側邊一道小門進到坊裏,一進去忽見裏邊燈火通明,好多人擠在前院待客廳上,師父,師弟,師妹、管事大叔,以及盛大娘和幾位相處多年的織工繡工們,全湊在應裏商量要往哪兒打探她的消息、如何救她回來。

驟然見到她出現,二十多雙眼睛都看傻了。

欸欸,他寧安侯實在也是欺負人,那天才惹出那樣一場,讓師父和大夥兒為她擔憂傷神,此刻竟還夜闖她的絲芝小院!

她可不是沒有脾氣的女子,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兒呢,怎樣都該好好對他發一頓火才對,但……怎麽辦?她就是舍不得對他擺臉色。

想起上上世他對萍水相逢的一個孩子的照看,再想起上一世她對他多年的關注,想起他最後落得那樣下場,想着想着便是一陣陣心酸難忍,舍不得,不舍得,憐惜有之,柔情有之,偏就發不了火。

宋觀塵被那毫無遮掩的眸光看到撐不住,喉結上下微顫,狠狠噴息——

“本侯若頂着半張殘顏,瞧你還會不會這般緊盯不放?”

“會啊,怎地不會?”蘇練缇坦率颔首。“上一世民女常就躲在街角、巷弄轉角或茶館飯館的角落,偷偷盯着侯爺瞧。”輕垂的面容顯得有些腼腆,但溫潤真摯,翹起唇角一笑,有着某種近似瓜熟蒂落般的暖意。“……只是侯爺沒察覺罷了。”

宋觀塵又狠狠被噎住,膚底熱氣迅速拓開,氣息都不穩了。

蘇練缇突然福至心靈般問:“那侯爺呢?今兒個莫不是盯了民女一整個下午?”她瞬間得到解答,因男人俊到沒邊兒的五官瞬間怔凝,緊接着直接漲紅整張臉給她看,即使在深夜時分,單憑月光也能瞧清他滿臉通紅。

“原來真是侯爺。”恍然大悟輕嘆。

“本侯那是……有話問你。”他板着臉,努力重整旗鼓。

“侯爺若不嫌棄,進屋裏喝杯熱茶可好?”見他因她的主動邀情挑眉眯目,她笑笑解釋。“上回有些不歡而散,侯爺想談之事根本沒談完,今夜來訪,想必不是說一、兩話就能了卻一切,既要長談,外頭猶帶春寒,凍着了可不好。”略頓,她抿唇又笑——

“侯爺莫怕,雖說侯爺生得好看,小女子絕對是良民中的良民,不會欺負你的。”“本侯有何好怕?”宋觀塵實不明白,怎麽一來到此女面前,心如止水、八風不動那一套便維持不住?

忍氣忍到快內傷,闊袖一甩,他越過她大步往屋裏走。

一進屋中,沖擊随即湧上。

女子的居所甚是寬敞,一條從挑高天頂垂洩而下的絲繡輕紗将內寝間和外間分隔開來。

外間占去大部分,擺設頗為樸素簡單,就臨窗下一張長榻,角落邊置着烹茶臺以及一張紅木長幾,屋中全鋪上木質地板,裏頭沒見到半張高椅矮凳,倒是有好幾坨大大小小的抱枕、迎枕散在幾處,全都蓬蓬松松,連幾團坐也“胖”得很,一看就想往上挪。

“煩請侯爺脫靴再入。”輕和女嗓在近身響起,宋觀塵毫無異議,一腳擡起,跟着就不動了,因他目光很快環顧一圈後,被那座巨件繡屏吸引。

這是要她伺候的意思嗎?蘇練缇內心好笑一嘆,仍認命地彎身幫他脫靴,脫完一腳他還配合地擡起另一腳。

他大爺一踏上木質地板立時往繡屏那兒湊,見到底下一張長臺擺着木格盤,盤格中數十種顏色的彩線收拾得井井有條,尺寸不一的繡針插在一顆紅燦燦的胖針包上,乍見下竟頗有可愛之感。

其他的像銀剪子、繡繃子、繡片以及一些他喊不出名的小東西,全擱在那兒。

看來她的小院不僅是起居睡覺之所,亦是她用來完成作品的地方。

“可有名稱?”他仍細細賞着眼前這一幕令人嘆為觀止的豪放和精致。

蘇練缇有些臉紅,但也頗覺自傲。“‘江山煙雨’。”

“好,好個‘江山煙雨’。然,這江山也僅能是東黎皇帝的江山。”他不吝稱贊,見事亦迅,一下子已聯想到,遂慢悠悠啓嗓,“據聞,提督織造太監齊迪與尊師花無痕乃莫逆之交,織造署欲在皇上過誕節、百官入宮上壽時獻賀禮,想必獻的就是此件大禮吧?”

自尋到她、得知她的身分,這些天他已讓手下把“幻臻坊”的底細裏裏外外刨了個遍。

蘇練缇與他并肩而立,同樣望着那一片随着溫潤燭光跳動而變幻色澤的江山煙雨,那雨宛若是真,綿邈似煙,潤出彷佛一望無際的磅礴。

那低柔女嗓蕩開,如一葉落水,引出圈圈漣漪——

“民女曾以這一座巨件繡屏風向聖上求得一道指婚,得償所願嫁給了某位世族大家的公子為妻,一躍成了權貴圈裏的任務。”

聞言,宋觀塵驀地調頭看她,眼神冷峻。“上一世,不曾有那樣的旨意。”

對照上一世的記憶,隐約記得正霖二十二年皇上過壽,确實有一件上壽禮頗受矚目,但他當時僅是聽聞,并未親見,畢竟當時他剛從蒼陀山回歸錦京不久.為得帝王青眼,為了在短時間內闖出名聲,天天随三法司衙門的人查事、辦案、輯兇,根本無心在此等“小事”上頭。

“是。上一世不曾有那樣的旨意,所以并非上一世所發生的事。”她微斂雙眸,嘴角總是翹翹的。“民女有着前兩世的記憶,與侯爺相遇五狼山連峰下的騰雲客棧、受侯爺相救,那都是上上一世發生的。為何會一而再、再而三重返十八歲這年,民女自個兒也不明白,但老天既然賜了我這般機會,民女怎能不好好重活一回?”

“上上一世嗎……”宋觀塵亦感驚奇,但畢竟重生之事也發生在他身上,對她的說法他并無猜疑。

見她轉身移步,走到那處烹茶且堆滿松軟枕子的角落,他自然而然跟了過去。

“然上一世并無聖上為民間女子指婚之事,你不願再嫁,是前一世嘗道苦果?”

眼前女子瞥了他一眼卻不答話,只輕啞道:“侯爺随意坐吧,小爐裏的火還養着,一會兒就能喝上熱茶的。”宋觀塵與她隔着長幾撩袍落座,臀下厚度恰好,軟硬适中的坐團确實舒服,他一肘斜倚靠架,瞬也不瞬注視着她,腦海中浮現重生後的這些年、時不時會回想起的那些話,那女子帶笑意,語氣若嘆——

侯爺這是在顯擺嗎?覺得孩子看重你、心系于你,對你心心念念着,都要勝過我這個當娘的……

“上回在本侯府裏,你提到有個五歲的閨女,說本侯與孩子好有話聊……你竟冒險帶孩子過五狼山連峰,是被夫家逼急了,是不?”

我想侯爺定然不知我那孩兒了……但還是想告訴侯爺一聲,我家萱姐念你甚深啊……

他兀自颔首,像在駁着腦中那聲音,徐緩道:“你不說,本侯卻是知道,我一直是知道的,你那孩子,你喚她……萱姐兒。”

畢竟這一世,我徹底避開,不去求皇上的指婚,再沒他瀚海閣卓家……

“孩子是瀚海閣卓閣老家的骨血,那一世負了你母女倆的,是錦京卓家裏的哪一位?”聽到他提及萱姐兒,蘇練缇眸底陡燙,眼淚快流出來,再聽他連錦京卓家都道出,內心更苦澀。“……侯爺是如何得知?”

“就在這屋中,你親口告知。”他深澗似的瞳底潋海着細細火光。

蘇練缇先是一愣,驀然明白過來。

“那時唠唠叨叨說得那麽雜亂,侯爺竟都記得呢。”

她搖搖頭自嘲地笑了笑,開始擺弄茶具,溫壺溫杯,置茶入湯,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然後分茶到杯中,再将擺着茶杯的四方小托盤推到貴客面前。

“侯爺請用茶。”芽色茶湯清香撲鼻,未入喉已嗅到細致甘味。

“你尚未回答本侯問話。”他舉杯聞香,目光鎖在她臉上。“負了你母女二人的是卓家哪位公子?”

“民女與那卓家早不相幹,都是前塵又前塵的舊夢了,還是一場惡夢,我慶幸自己已然清醒,不願再去回想,侯爺且放過民女吧。”

她是真覺得沒必要多說,提那個人做什麽呢?但她的“不願提”、“不願回想”落入宋觀塵眼中卻是另一番演繹。

莫非是舊情難忘嗎?

他喉結上下微動,抑下直往喉頭冒出的怪味,那滋味當真……很不是滋味。

他驕傲地不願再多問,喝茶像飲灑似的一口幹掉杯中茶湯,燙了舌頭也硬撐着裝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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