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謀妻當自強(2)

值得慶幸的是,她家師父果然是奇人。

師父聽完她所說的話,一開始是震驚愕然,但很快便鎮定下來。

他沉吟過後提問不少事,她認真答話,答得有條不絮、有根有據,然後她家清俊秀逸、溫柔爾雅的師父很平靜就接受了。

蘇練缇只覺壓在心上的一方巨石終于落地。

“師父,這“幻臻坊”不會沒了的,徒兒定不會讓師父一生心血盡付東流。”她想好了,即便嫁進侯府,她亦要為師父撐好“幻臻坊”招牌,絕不再活得那樣隐忍憋屈。

而她心下默默生出一種感覺,就覺得無論她下何種決定,想做什麽,不想做什麽,宋觀塵都會支持着她。

她家師父聞言卻是淺淺一笑,換摸她的腦袋瓜。

“能跟喜歡的人好好過日子,那樣便好,你要這樣,你師弟和師妹也要這樣。”

得知上一世兩只小的最後走在一塊兒,還回北陵的大莊院定居,過得和和美美,他面容顯得十分柔和。

最後師父跟她說:“別再如上輩子那樣孤守這座織繡坊了,缇兒大了,是該嫁人了。”“師父……”她跪下磕頭,笑着一邊淚流滿面。

寧安侯私下求娶“幻臻坊”蘇大姑娘卻慘遭人家姑娘回絕一事,不知怎地傳遍整個錦京。

蘇練缇因一件“江山煙雨”的繡作令師父花無痕所創流派在錦京大大露臉,還受召入宮觐見皇帝,蘇大姑娘的名氣在這一行裏自是響亮,卻怎麽也—到竟入了寧安侯爺眼裏,錦京百姓好奇一打探,當真不探不知道,一探吓一跳。

據“幻臻坊”裏的繡娘和織工們所言,都道身為皇城大司馬的寧安侯爺當初通曾登堂入室,才跟人家姑娘打上照面,即命令兇悍的皇城軍把蘇練缇逮進鐵牢內,好不講理,結果竟這樣看上,可以想像蘇大姑娘落難時肯定風采依舊。

結果求娶不成,這完全能夠理解。

結果竟求到皇帝老兒面前,這招實在不給退路,太狠啊太狠。

八成是怕夜長夢多,事有變卦,寧安侯拿聖旨中“即刻完婚”四字當靠山,将婚期定得甚近,近到從賜婚的聖旨頒下、到蘇練缇被接進宮中“受訓”,再到她從宮中出嫁,中間僅隔十天。

婚期盡管匆促,然确确實實是一場大婚。

蘇練缇的嫁妝除了師父花無痕原來為她準備的一份,還有皇上和皇後娘娘特意賞賜的。

她小住宮中時亦存幾位妃嫔向她請教織繡之技,她自是傾囊相授,出嫁之際便多出那幾位貴妃貴嫔們的添妝,如此算算,她的嫁妝竟有近百擡之數,都跟公主出嫁有得比了。

一身大紅紋金的喜服霞帔,燦金珍珠冠上頂着四角方正紅彤彤的蓋頭,此刻的她巳與新郎官在衆賓客面前拜過天地行過婚禮,又在一波波歡聲賀喜中被兩名擔任傧相的命婦們扶着、托着,跟随新郎官手中紅彩緞的牽引踏進喜房。

內除兩位女傧相外,代表雙方的全福人亦跟了進來,全福人吉言連發之下,蘇練缇眼前的一幕紅終于被一根系着喜彩、象征“稱心如意”的銀秤子撩開。

她視線往上一揚,終于終于,在相隔那麽多天後,她終是見着他。

宋觀塵一向好使的腦子在瞬間怔愣。

他知道她定有許多話欲說,很可能帶着滿滿質問。

他設想過無數回,在解開那方紅頭帕後将會見到她什麽樣的表情……

是迷茫失落?

是傷心苦惱?

他想過很多很多,偏沒想到會是這樣——

她擡起妝容精致的鵝蛋臉,粉黛瓊鼻,朱唇瑰麗,一雙水秋瞳隐隐含情,與他目光倏地撞上後,她先是一愣,随即迷惘褪去,五官變得柔和,彷佛都能聽到那兩瓣紅花似的唇間逸出悠然心安的嘆息。

好像她尋了他許久,等了他許久,終于一個大活人出現在她面前,一切便也安穩下來。

宋觀塵有些發懵,手一擡就想去撫她的嫩頰,忽地周遭傳出悶笑聲。

“侯爺莫急,事兒總得做全套,還有一些禮俗沒完成呢。”身為全福人之一的關大奶奶是伯爺府家的大夫人,性情爽朗的她此時笑得甚樂。

宋觀塵不由得讪笑,表情竟顯得腼腆。

幾位今日被請進喜房的命婦心裏紛紛感到震驚,想他寧安侯宋觀塵是如何了得的人物,上馬能殺敵,下馬能獻計,可說是集剽悍剛毅、果敢明智于一身,結果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啊!蘇練缇的舉止倒是較新郎官沉穩許多,雖說頰上綻開的兩抹紅一直未退,心尖輕顫着,全福人與傧相要她做什麽,她一件件做到位,不疾不徐。

之後一對新人喝過合卺酒,吃過子孫餃子,宋觀塵就被小小娘子軍團請出去前面正堂敬酒,蘇練缇則對着喜神方位坐房,一場婚禮的儀式終才全數完成。

等安置好一切,關大奶奶才領着幾位命婦以及七、八名丫鬟退出喜房。

今日這場婚禮聽說是辦在定國公府內。

沒辦法,蘇練缇只能用“聽說”二字,畢竟她從頭到尾都頂着大紅蓋頭,除自己的繡鞋腳尖外什麽也沒瞧見,此地是國公府抑或侯爺府,根本分不清楚。

但不管如何,按習俗,在明兒個認親之前,新娘子都得乖乖待在新房裏。

她沒有太多忐忑,可能上一次成親時太過混亂,今兒個這一場熱鬧歸熱鬧卻處處透出規矩,即便亂也是亂中有序,加上那時候的自己當真是年紀輕輕的十八歲大姑娘,而到得這一世,她心境早已大大不同。

大俗即是大雅,這間布置得紅通通的喜房頗有那般味道,她在靜谧中四下張望,前頭院子的喧鬧聲隐隐傳來,她唇角微微翹起,模糊間有一種“欸,她真的又嫁人了”的感慨。

外邊響起敲門聲,随即一道溫婉女嗓隔着精致薄巧的隔扇門問——

“夫人是否要淨面洗漱,先行歇下?”

蘇練缇認得那聲音,那女子是寧安侯府的管事之一,猶記得自己被宋觀塵強行逮進鐵牢,之後又被帶回寧安侯府,這位年輕仆婦曾來照顧過她。

“是……宛姑姑嗎?”她試探問。

“是。”嗓聲帶笑。“夫人記性真好,竟還認得奴婢。”

蘇練缇笑了笑,沒多說什麽,僅道:“我若先歇下,怕是不合規矩的。”新娘子不等新郎官回房就自行歇下,不只是不合規矩,根本是蔑視夫家的大不敬之舉。

宛姑姑道:“這是侯爺的意思。侯爺怕您累着,還得靜靜坐房,夫人放心,不會有什麽話傳出去的。”蘇練缇聞言心裏泛暖,略靜了會兒,柔聲道:“我等侯爺回房再一起洗漱吧。”

“奴婢知道了。”

宛姑姑接着又問她肚子餓不餓、口渴不渴、需不霈要送鮮粥或其他小食過來,皆被她婉拒了。

“既是如此,那就等侯爺回房了奴婢再讓丫鬟們進來服侍。”

“好的,有勞姑姑了。”

“奴婢告退。”門外的身影恭敬屈膝一福,這才離開。

房中再次變得靜谧,蘇練缇望着桌上那一對龍鳳喜燭不禁想着,宋觀塵他待她好的。

她也要待他很好很好。

到底是憐惜他、心疼他,情一字也許難解,那她就随緣,任兩人的緣分糾纏一起,順其自然,方能自在。

叩、叩——

格扇門外又傳來聲響,這一次門立即被推開。蘇練缇一時間還以為宋觀塵回房了,豈知眼一擡,竟見一名身形略矮、生得有些胖墩墩的老婦人跳将進來,随即把門重新合上。

按俗禮,新娘子尚未圓房的話雙足是不能下地的,蘇練缇只得坐在原位好奇望着對方。

但好奇的人可不止蘇練缇一個。

老人家步伐堪稱輕快地跑到榻邊直盯着她瞧,上瞧下瞧、左看右看,嫌不夠親近似的,竟幹脆踢掉絲履爬上榻,挨着她盤坐。

如此近距離再打照面,蘇練缇大致猜出對方是誰。

她在那張皺紋滿布的面龐上看到一雙宋觀塵相似的桃花長目,只不過老人家眼皮松弛許多,笑起來更是彎彎兩道瞧不見眼,眼尾少了宋觀塵那種存心禍害人的挑勾,倒是像極彌勒佛的笑顏。

“咱知道你是誰,你是咱們家大寶的小媳婦兒。”老人家樂呵呵,此時身上厚暖披風敞了開來,底下僅穿一套雪白中衣,看樣子是打算歇下了卻又不知怎地避開衆人耳目溜到這兒來。

“大寶是您的寶貝長孫嗎?”蘇練缇螓首略偏,笑着提問。

老人家如小雞啄米般猛點頭。“是最最寶貝兒的呀。”

“那這樣的話就沒錯,我确實是您家大寶的小媳婦兒。”沒想到權掌皇城兵馬、剽悍俊漠的寧安侯會有“大寶”這樣的小名兒,蘇練缇心底輕輕喚着,一遍又一遍,笑意不斷冒出。

“那、那……”老人家想了想,頭用力一點,好幾縷銀白發絲從松垮垮的發髻中散出。“那你就是咱的寶貝小孫媳婦兒!”

蘇練缇學她用力點頭。“好。”

老人家頓時喜上眉梢,富态的圓圓身子左右晃啊晃的。

“那、那……你得喊咱一聲寶貝祖奶奶!”

寶貝祖奶奶嗎?

唔……莫非宋觀塵都是這樣稱呼自家祖母?

蘇練缇抿唇又笑,非常地從善如流。“寶貝祖奶奶。”

“呵呵呵,乖娃子,你跟大寶一樣,都是乖娃娃,那你……你是咱的玉寶兒……”老人家眉目忽地凝了凝,似想起什麽,喃喃又道:“噢,不對,玉寶兒嫁進宮裏,被皇帝搶了去,玉寶不是你……那你……你來當乖寶。”她呵呵又笑,一臉豁然開朗的模樣。“乖寶好啊,你是咱的小寶貝兒,你說好不好?”

“好。”蘇練缇暖暖回應,心想,“玉寶兒”指的應是皇後娘娘了。

都說“老人家、孩子性”,這會兒她算是徹底體會,而她畢竟是生養過的人,上上一世養兒的記憶仍深刻在骨子裏,此時用來與孩子脾性的老人家相處倒也游刃有餘。

“祖奶奶這時候跑來這兒,那伺候祖奶奶的一幹仆婢尋不着您,可要心驚膽跳了。”邊柔聲說着,她探指将老人家的散發攏在耳後。

她的手突然被對方一把揪住。

老人家拉着她的柔荑又搓又揉,似乎有些苦惱、有些不安。

“祖奶奶有什麽事想說嗎?您說,孫媳婦兒聽着。”她鼓勵着。

“咱……咱把這帕子弄壞了……怎麽辦?”老人家陡地出現鼻音,瞬間就能落淚似的,并從懷裏掏出一方巾帕。“這是他留給咱的東西,是他用慣的,可是快保不住了,全都脫了線,什麽都瞧不清楚,怎麽辦?”

蘇練缇定睛一瞧。

那是一方男子款式的巾帕,墨藍為底色,四角各繡着四君子的小圖樣兒,然後在蘭繡的那一角隐隐約約有個“清”字。

這方巾帕已損得有些厲害,好幾處繡樣都脫了線,連邊緣都見破損,早就該丢掉,卻被老人家珍而重之地捧在掌心裏。

“咱聽人說了……都說乖寶兒的手是很厲害很厲害的,是咱們東黎最最厲害的,一出手,皇帝老兒喜歡得緊,還把那些異邦的使臣都給震昏在大殿上,那……那乖寶兒這麽一出手,準能把咱的帕子修好補好的,對不對?對不對?”

蘇練缇心頭一絞,再見到老人家滿懷希冀的眸光,頓時就不管不顧了。

“對!祖奶奶對得沒邊兒了,乖寶兒的确是最最厲害的,一定能補好祖奶奶這方帕子,您信不?”

老人家般紋清晰的雪白圖臉現出純然開懷又完全信任的表情——“信的信的!咱信乖寶兒你啊!”蘇練缇接過那方破損的巾帕再仔細端詳,不自覺道着:“可惜我把針線籃留在“幻臻坊”了,此時也不知上哪兒取來繡針和絲線,要是有針有線,立時就能修補的。”

她聽到老人家再次呵呵笑,似開心得不得了。

“咱有!咱有啊!”滿滿獻寶的語氣。

蘇練缇眼前倏地一花,就見老人家從腰後掏出一物、快速攤開,直直抵到她面前。她定住瞳眸瞧清,裹巾裏竟擺着各色絲線以及一球插滿各式繡針的針包,還有一把稍致袖珍的銀色小剪子。

當真都齊全了。

她擡眸與老人家精亮的眼睛對上,翹起一根大拇指,淺笑并虔誠贊嘆——

“寶貝祖奶奶當真設想周到,您才是最最厲害的啊。”

“呵呵呵……”老人家滿臉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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